第69章 相訣(一)
陳醜奴這一去,便是足足半日光景。
夜風飒飒, 各大分堂漸次上燈, 血跡未淨的白牆下人影幢幢,時而是殿中護衛巡邏、傳令, 時而是百草司的侍女前去各大分堂診治傷患、派送傷藥,時而是六門及匡義盟中人來往各處,探望親友……
樂迩醜行敗露,在無惡殿與六門合攻下逃遁之事, 無形中化解了正魔兩派間的仇怨, 趙弗命聞人鶴追陳醜奴而去後, 為全大局, 當即向江尋雲致歉示好, 随後又吩咐葛嶺為六門、匡義盟中重傷的義士安排療傷居處。江尋雲乃謹慎多疑之人,本不欲答應, 然顧及門人的确受創甚慘,松林中的醫療物資定然不夠,在周愫等人的勸說下,只能從善如流, 三三倆倆地分散在各大分堂暫憩下來,一面養精蓄銳, 一面靜候樂迩死訊。
然而,死訊遲遲沒有傳來。
聞人鶴于日暮時分轉回殿中,告知衆人,樂迩逃離碧水坪後, 在重重山壑間輾轉,趁他與陳醜奴不備,逃入西峰對面的斷崖,命守峰人開動機關,越過天塹後,即刻斬斷了峰前鐵索。他随陳醜奴趕去時,天塹處已只剩渺茫煙霧,如血暮照,樂迩披頭散發地站在峰前殘陽下,仰頭大笑,意态癫狂……陳醜奴不甘就此作罷,守于峰前不肯離開,聞人鶴怕趙弗擔憂,只得先行回來複命。
衆人聽後,自是心中郁結,繼而問起可還有其他方式抵達西峰,鏟除樂迩,聞人鶴只是搖頭。
事态發展至此,陷入僵局,江尋雲等人憤惱不甘,在趙弗坦誠相勸之下,方稍稍平複,決定在殿中再住兩日,等候轉機。
趙弗則又命聞人鶴前去勸回陳醜奴。
這邊忙完之後,趙弗也已心疲力竭,便欲回屋休憩,一名丫鬟突然匆匆趕來,告知白玉情況。
趙弗聽後,大吃一驚:“她怎也中了勾魂草?!”
夜幕籠罩,那丫鬟站在月影底下,急得眼角帶淚:“奴婢不知,還是換藥的侍女姐姐瞧出來的……夫人你快去看看吧,少夫人蜷縮在床上,頭都要撞破了!……”
趙弗只覺眼前發黑,忙不疊随那丫鬟而去,一路上,種種猜測湧上心頭,只教她心焦如焚。
勾魂草毒瘾極大,初時日日發作,痛徹入骨,待毒性慢慢滲入骨髓後,則轉變為半月一發,一月一發,甚至半年一發……
發作時間間隔愈久,說明毒性入骨愈深,每次服藥,對根基的傷害也愈大,等到終于一年乃至兩年發作一次時,那便說明毒入膏肓,人離死期也即不遠了……
趙弗于六年前被樂迩灌下勾魂草,因內功深厚,并有意調息,至今可保三月一次毒發,然饒是如此,每回被勾魂之毒吞噬的恐懼與絕望,都依舊令其骨寒毛豎。
白玉體內的勾魂草必然是樂迩所下,可究竟是下于何時,毒深至何種程度?
Advertisement
……
趙弗眉頭深蹙,念及陳醜奴提起白玉時那珍而重之的模樣,一時竟心亂如麻。
白玉所住的屋舍就在搖光堂內,趙弗趕去時,窗內正傳來撕心裂肺的喊叫,昏黃窗紗上,亂影晃動,依稀是白玉在床中掙紮。
趙弗神情冷肅,甫一推開屋門,猛然聞到一股濃烈氣味,當下色變,厲喝道:“住手!”
內室裏,兩名丫鬟緊緊拉拽着拼命掙紮的白玉,一名白裙侍女端着一碗漆黑湯藥,正欲給她喂下,趙弗箭步沖來,上前把那碗藥打翻在地。
衆人大驚,那侍女驚惶無措地匍匐下去,趙弗胸口劇烈起伏,視線略過一地湯汁,停在白玉那張痛得扭曲的臉上。
“這是第幾次毒發?”趙弗顫聲。
“剛剛天樞堂那邊傳來消息,少夫人是前日夜間被灌的勾魂草,眼下是第二次發作……”侍女不敢擡頭,答得小心翼翼,先前她來屋中給白玉換藥,驚覺勾魂草一事後,為保周全,分別派出兩個丫鬟,一個去禀告趙弗,一個則去百草司中拿來湯藥……本以為百密無疏,不想趙弗竟是這個反應,一時忐忑難安。
倒是趙弗聽完之後,臉上冷凝之色緩緩散去,深思片刻,肅然道:“你剛剛若把這碗東西給她灌下去,就是攆着她往死路上走!”
侍女一震,臉色全然慘白,趙弗看回床上,當機立斷:“趕緊用繩把人綁上,再拿布團來塞上那嘴,別讓她咬着自個!”
床上那倆丫鬟正拽着白玉,無法抽身,報信那個趕緊去外間尋來麻繩、布條,同床上二人合力把白玉縛住。
跪在床邊的侍女大駭失色:“夫人,勾魂草一旦服下,絕無戒掉的可能,您這是……”
“旁人戒不掉,那是旁人的事!”趙弗徑直喝斷,目光轉向床內,“她必須得戒掉!”
重重簾幔無風而動,白玉被綁成一團,聲嘶力竭地蜷縮于被褥上,昏黃的燭光裏,滿臉皆是痛楚和絕望。
忙亂的內室一時凝固,空蕩蕩的燈火裏,只剩下五道煎熬的目光,和一聲聲被碾得零碎的呻*吟,一具如枯燈般漸漸熄滅下去的軀體……
窗柩外,月上中天,寒星明滅,不知過去多久,投映于柩上的重重亂影終于如潮水褪盡。
白玉奄奄一息,委頓于黑暗之中,如一堆被吸幹血肉的骸骨。
熟悉勾魂草毒性的那侍女揪心看着,不覺垂下淚來:“縱使熬過今夜,明夜……”
趙弗眼瞳震動,不知是想起什麽,嚴封般的雙眸驀然洇開濛濛水霧,她偏開臉,沉默片刻,轉身走向外去。
推開屋門,一片夜風卷來,攜着初冬的凜然寒氣鑽入體內,趙弗眼神寂寥,默立在門檻前,不言,亦不動。
自後跟來的小丫鬟讪讪開口:“夫人……”
趙弗眼神一收,側目朝內室望去,而後道:“随我去一趟百草司。”
***
深夜,宵風清寒,在院中卷落悉悉索索的冷響,自後院打來熱水的小丫鬟經過回廊,便欲推開正屋房門,一大片黑影突然從頭罩下。
“許攸同可是宿在此屋?”
小丫鬟一驚,手上水桶險些提不住,回頭看去,只是一片胸膛。
陳醜奴後撤一步。
小丫鬟擡頭,定睛看過之後,臉上表情更是恐懼,熱氣騰騰的水桶徹底脫手。
陳醜奴眼鋒一凜,上前接過。
水聲嘩然,濺開的一兩滴灑在小丫鬟腿上,滾燙的刺痛令其驚醒,小丫鬟忙把視線自陳醜奴下半張臉上撤開,戰戰兢兢地退至一邊。
一聲“尊主”卡在喉嚨裏,因震恐和驚詫,竟是叫不出口。
陳醜奴垂落眼睫,不再多問,徑自推門而入。
室內燈火昏然,白玉躺在重重床幔裏,蜷縮的背影單薄如一觸即碎的夢,陳醜奴胸口一酸,小聲上前,屋門突然被人推開。
那小丫鬟心神不安地探頭進來,眼神自床上掠過:“尊……尊主,能勞駕您出來一會兒麽?奴婢有事……禀告。”
陳醜奴蹙眉。
小丫鬟豁出去道:“是關于少夫人的。”
提在桶把上的手一緊,陳醜奴唇角微收,複朝床上看去一眼,緩緩放下水桶,移步屋外。
“何事?”陳醜奴立在一盞燈籠下,開門見山。
小丫鬟喚他出來,這會兒又一臉猶豫局促,陳醜奴念及床上那格外憔悴的背影,心髒頓如被尖錐刺中。
“直說。”他神情依舊,聲音卻開始發啞。
小丫鬟深吸一氣,把勾魂草一事前前後後道來。
夜濃,院中很靜,一絲風痕也無的靜。點點寒星在天上掙紮,将息未息。
陳醜奴重新把門推開,跨入門檻,去提那桶熱水。
水已經不再熱。
他把桶放下,垂頭站在了一會兒,又把桶提起,轉身往外。
腳被門檻一絆,山一樣高大的人,踉踉跄跄地跌下石基,險些摔倒在地。
小丫鬟本是走了的,聽到動靜,又急急地趕回來,盯着院中茫然而立的男人,心裏一驚。
水潑了一地。
小丫鬟忙上前去:“尊主,奴婢去換水……”
陳醜奴不應,過了會兒,徑自提着半桶冷水,朝後院而去。
陳醜奴重新提了桶熱水回屋,腋下夾着一套幹淨的衣服。
白玉蜷縮在床褥裏,汗透的鬓發黏糊糊地粘在臉側,微啓的唇蒼白而幹裂。陳醜奴放下衣服,把泡入熱水裏的帕子擰幹,坐至床上,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臉上的疲憊。
白玉沒有醒,整個人安安靜靜地躺那兒,仿佛沒有生機。
陳醜奴手微停,忽然把人抱至腿上來,下巴抵在那冰涼的額頭上,愈抱愈緊,愈抱愈緊……
白玉在夜半醒來,被冷汗浸濕的衣衫已換過,被褥是熱的,臉也是。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影影綽綽的月光裏,如水紗幔無聲飄動,地上擺着兩雙鞋,一是雙自己的,一雙是……
白玉一怔,轉頭。
黑暗中,陳醜奴倚床而坐,低垂的眼睫裏,一雙深黑的眼睛沉靜而炙熱,像一團不甘被黑夜澆滅的火。
白玉默然,望着咫尺間的情人。
陳醜奴握在她臉龐上的手微動,拂去那上面滾燙的淚珠。
萬籁俱寂。
陳醜奴開口:“別怕。”
他擦去她的淚,抱着她。
白玉唇微顫,挑開一笑:“我沒怕……”
陳醜奴也笑,在寂靜的黑夜裏,他的笑讓白玉想起他口中的松濤,大雪,想起那天夜裏滿山的螢火蟲,想起他在螢火裏說,我喜歡你。
白玉爬起來,攀上他雙肩,臉貼在他頸側,像一條蔓草,纏住他的身體。
“告訴你一個秘密,”白玉在他耳後低低出聲,“我愛你。”
陳醜奴的身體繃緊。
“還有一個秘密。”白玉補充,“我叫白玉,就是你要找的妻子,白玉。”
月色如水,洇開一地旖旎的光影。
“對不起。”
初冬的風自窗柩外吹過,穿梭在不知名的樹中,像松濤,也像大雪迎風飄落,陳醜奴抱緊懷中人,大手第一次這樣抖。
白玉的淚從臉頰滑下,順着他脖頸,落入他的心。她等他質問,等他責備,甚至也等他反诘,然而他依舊什麽也沒有再提。
他和那天在日暮的小院裏一樣,沒有問為什麽突然離開,沒有提在你離開後,我其實也很生氣。他抱着她,絕情的她,炙熱的她,本不該和他有關聯的她,終于和他一生都相關的她。
這一次,他們都知道對方傻,也知道自己傻。
傻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