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相訣(二)
月下窗紗,點點寒星在殘夜裏睡去。
白玉靠在陳醜奴胸前, 勾起他的一撮青絲在指間打圈。
有風從窗縫裏鑽來, 撩開紗幔,陳醜奴把白玉往懷裏摟緊一些, 拉起被褥蓋住她雙肩。
“還睡麽?”他聲音低而溫熱。
白玉搖頭。
“快卯時了,”陳醜奴凝視懷中人,沉默片刻,道, “有日出。”
環繞指間的青絲一蕩, 白玉仰頭, 去看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深處, 有黑夜裏的烈焰, 深海裏的繁星。
白玉一笑:“想帶我去看?”
她一笑,眉間眼角又溢開那一抹風情, 陳醜奴跟着笑起來:“嗯。”
白玉故意道:“不想動。”
陳醜奴不介意,道:“我來動。”
白玉一愣,又攀到他肩頭去,對着他耳廓呵氣:“別亂說話。”
這回輪到陳醜奴一愣, 反應過來後,一雙眼睛黑沉沉的。
白玉莞爾, 及時從床上下來,陳醜奴去拉她,不準她動,他親自下床給她穿上鞋, 而後又拿來外套、披風,一層層地把她罩住。
白玉被包在披風裏,朝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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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粲然。
陳醜奴低頭把人吻住。
風盎然,夜闌珊,簾影,人影……恣意糾纏。
白玉攥緊陳醜奴衣襟,把人推開,額頭抵在他冒着胡茬的下巴上,陳醜奴低頭又來,白玉揚頭,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再親我就走不動了……”
白玉睨着他深邃的眼睛,像求饒,也像是挑釁。
陳醜奴胸膛起伏,隐忍片刻,把人橫抱起來,往屋外而去。
***
夜還在,霧蒙蒙的院落裏一片蕭飒濕氣,幾叢凋敝的秋海棠耷拉在樹下,風一吹,跌落瑩然露水。
陳醜奴抱着白玉,徑直離開院落,走向人煙寥寥的後山。
巡邏在各條甬道裏的侍衛瞪大眼睛,随後默契地把臉偏到一邊,等到那巍然的人影徹底走遠,方又不約而同地展眼望去……
初冬的白晝來得很晚,兩人穿過晨霧,抵達後山,在漫天匝地的芒草叢裏坐下。坡外仍是漆黑的夜闌,殘月斜挂在天邊,不聲不言。
白玉抱住陳醜奴手臂,靠在他肩頭,望那輪黯淡的月。
“你的秘密是什麽?”白玉忽然道。
陳醜奴一怔,轉頭對上她明亮的眼睛,回味過來。
她坦白了自己,而他還沒來得及。
“她是我母親,”陳醜奴握住白玉微涼的手,繼而又十指相扣,“也是我夢裏的那個女人。”
白玉一錯不錯地看着他。
他戴着面具,眼睫又濃密纖長,一垂下來後,她便無法再去探究他的情緒。
“是她?”她只好直截去問。
“是她。”他點頭。
坡外的風有些大,叢叢芒草飒飒而動,凋零的銀白花絨飛入天空,又紛紛飄落。也許是一種緣分,也許也只是對于那個夢魇的單純的憎惡,從聽到趙弗這個名字開始,陳醜奴的心就再也沒有平靜過。
他來靈山,暫居鏡花水月,在深夜的楓林裏,誤打誤撞和趙弗相遇,目睹了她臉上的驚惶失措,也目睹了她眼睛裏的膽怯清醒。
她認得他,她并沒有瘋。
這是第一眼起,陳醜奴就産生的念頭。
“她以為我是孽種。”陳醜奴望着黛藍的天,殘月隐下去,如沉入一潭死水。他的眼睛也像沉入了死水裏,失去了生氣。“就是那些……羞辱她的人,留下的孽種。”
白玉的手攥緊,心髒也像被無形的手攥緊了似的,有些窒息。盡管她知道結果并不是。
趙弗用剪刀在陳醜奴臉上劃下去時,他只有二十天大。二十天大的嬰孩,一張皺巴巴的小臉尚未長開,眉眼,嘴鼻,還更無一絲屬于趙弗和樂華的痕跡。
照料趙弗的仆婦把這嬰孩抱在懷中,邊哄邊笑:“要不是親眼瞧着夫人您生下來,我都不敢信這是您跟尊主的孩子!”
侍奉床畔的兩個小丫鬟跟着笑,斷珠一樣的笑聲噼裏啪啦地砸在趙弗耳邊,像成千上萬只利爪撕拉着她的頭皮。
樂華因公務離殿,一月方歸,是夜,大雪飄零,趙弗在嬰兒床邊點燃一根蠟燭,取來簸箕裏的剪刀,對着那張熟睡的臉伸下去……
仆婦被撕心裂肺的啼哭驚醒,睡眼惺忪地趕至內室,燭火幽微,一架小搖床被趙弗按在手下,淋漓的血自藤條隙裏漏出,滴濺在地,滴答,滴答……
仆婦瞪大雙目,盯向襁褓內,魂飛魄散。
“這不是我兒……”趙弗拿剪尖抵着嬰孩傷痕累累的臉,幽冷的聲音如從地獄裏鑽出的風。
仆婦被這“風”撩倒在地。
大雪紛飛,朔風的尖嘯席卷在窗外,嬰孩的嚎啕席卷在窗內,趙弗把血淋淋的剪刀往地上一扔,繼而抓起床裏那個襁褓,丢進仆婦懷中。
仆婦失聲驚叫,怔怔盯着懷裏那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四肢僵冷如鐵。
“拿去做掉,另尋個孩子回來。”趙弗立在幽幽慘慘的燭影後,一張臉模糊不清,“辦幹淨些。”
……
一個月後,樂華回殿,五十多天的孩子玉雪可愛,笑起來時,一雙眼睛燦如繁星,他喜上眉梢:“小孩果然一天一個樣兒!”
環目一看,又問:“王嬷嬷呢?”
趙弗拿指尖撥弄嬰孩肥嘟嘟的臉頰,若無其事:“老家有急事,回去了。”
說罷,招來另一個慈眉善目的仆婦,向樂迩一笑:“這是新來的乳母。”
王嬷嬷到底沒有再回來過。
畢竟,是再也回不來的。
倒是那本也該一并回不來的嬰孩,在半月後的一個雪夜,被一名故人抱在懷中,悄無聲息地立于窗外。
趙弗險些以為是個夢。
那一天的夜裏,天空不飄雪,雪已經凝凍在無邊無垠的夜中。趙弗鞋也沒穿,衣衫單薄,頭發淩亂,踉踉跄跄地奔在雪地上,眼睜睜瞧着那熟悉至極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徹底被雪夜所吞噬。
如一個噩夢,凝凍在這無邊無垠的夜中。
打那夜以後,趙弗就變了。
殿中慢慢傳開謠言,稱,夫人瘋了。
只有趙弗自己清楚,不是瘋。正如那個雪夜裏所見的一切,并不是夢。
……
風聲嘩然,銀白穗絲揚來揚去,仿佛一夜冰雪于頃刻間瓦解,白玉抱緊陳醜奴的手,低低道:“那人……是爺爺?”
陳醜奴黢黑的眸子裏映着依舊黢黑的天。
“嗯。”
東山居士沒有死。
顧竟并不知情,但趙弗知情。
“她沒有給爺爺下毒。”陳醜奴道。
當年的千年醉,當年的粉蒸肉,當年的一場鋪天蓋地的大火……
在顧竟眼裏,一切有關于弑師的罪孽,于趙弗而言,只是一場近乎于畸形的發洩。
發洩她的怒,她的恨,她的悔,也發洩她的愛,她的痛,她的最後一絲的癡想、貪戀。
她知道那場大火将要燃盡的都是些什麽。
情愛,恩義,倫理,天道……
她知道那場大火燃盡之後,她這一生将真正的一無所有。
可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如果得不到他的愛,那就去掠奪他的恨。
總之,她要成為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人。
……
“爺爺恨過她嗎?”白玉一針見血。
陳醜奴沉默片刻,平靜地道:“爺爺心中沒有恨。”
白玉愕然,随後又低聲:“那……你呢?”
握在手背上的大手微顫了一下,白玉擡眸,看到男人收緊的唇。
“不重要了。”他沒有正面回應,眼底映着夜闌,目光渺遠。
白玉沉默。
來靈山前的那個夜晚,他也曾這樣表态過。
恨如何,不恨又如何。
這傷痕累累的命運,已是如此了。
晨風習習,黑沉沉的天幕開始泛青,白玉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陳醜奴轉頭。
白玉對上他的注視,挑唇:“我就是你的福。”
陳醜奴啞然失笑。
白玉抱緊他臂膀,不再糾纏于這個問題:“‘六道輪回’是她教你的?”
陳醜奴點頭:“她記得秘籍。”
白玉會意,顧竟曾在書齋裏提過的,趙弗的武學天賦遠在于他之上,可惜,她這一生都沒把精力放在習武上。
四周悄寂,微涼的風吹開氤氲薄霧,潑墨般的天幕底端泛開一抹淺灰。
白玉把他寬大而溫熱的手放到懷裏來,摸着他指腹上的繭,低低道:“你會留在這裏做尊主嗎?”
陳醜奴手微震,繼而收攏,把她的小手握住。
“你喜歡做尊主夫人嗎?”他首先這麽問。
白玉莞爾:“不喜歡。”
陳醜奴冷凝的眉梢又蕩開一絲淺笑。
“我也不喜歡。”
“不喜歡什麽?”白玉明知故問,逗他,“不喜歡做尊主,還是不喜歡我做尊主夫人?”
陳醜奴這回沒上當,答得不慌不忙:“我如不做尊主,你又如何做尊主夫人?”
白玉扭頭,斜乜他。
陳醜奴笑,笑完,他把手抽出來,順勢放至白玉的小腹上,那裏平平的。
白玉反應過來,一巴掌拍去,嗔道:“幹什麽?”
陳醜奴挑唇,想起一樁往事:“為什麽會以為她是我妻子?”
白玉一怔,回味過來後,素來鎮定的小臉上一片赧然。
重逢那天,他們在石洞裏東拉西扯,互不相認,她竟誤以為他口中的“還不知懷上不曾”是就何素蘭而言,一時氣惱酸澀,百般抵觸。
現下想來,真是無地自厝。
“自然是我親眼看見的。”白玉不肯認慫,拿出秋後算賬的氣派,“倒是忘了問你,為何會讓何素蘭住進我家裏去?”
陳醜奴先是琢磨這個“我家裏”,後又細品“住進”,眉毛一時揚起又撇下:“何意?”
聲音沉沉。
白玉輕哼一聲,把之前回東屏小院時所遇的一幕道來,陳醜奴聽罷,啼笑皆非。
“定是婆婆的主意。”陳醜奴道,“我走前,怕百年無人照料,便托婆婆常去屋裏看看,何素蘭同她走得近,應是被她請去的。”
白玉似信非信,一張小臉仍有些冷。
陳醜奴補充:“不可能住進去的,至多在家中做一餐飯。”
白玉挑眉:“你又知道?”
陳醜奴道:“我走前把床褥都收起來了。”
白玉偏開臉笑,陳醜奴把她的臉扳過來。
熹微拂曉,微光照耀在彼此眼中,陳醜奴道:“你,去找過我?”
白玉凝望他黑漆漆的雙眼,坦白:“就許你來找我,不許我去找你麽?”
陳醜奴一震。
白玉道:“就許你舍不得我,不許我也舍不得你麽?”
旭日破雲,曦光噴薄而出,彼此眼底的一片黑暗被日光照亮,被彼此照亮,被日光溫暖,被彼此溫暖……陳醜奴低頭,吻上白玉眉心,白玉擡頭,去親他長滿胡茬的下巴……
鋪天蓋地的秋草臨風飄蕩,紛紛揚揚的花絲流淌着金輝,如雲霞從天中飄下,白玉摘走陳醜奴的面具,抱緊他精壯的後背,吻上他滾燙的臉頰,陳醜奴深吸一氣,把她壓在松軟的泥地上。
蒼天破曉,雲蒸霞蔚,滿山碎金如洩。
黑暗,寒涼,終于從這茫茫漠漠的人世間褪去。
至少此刻,至少眼前,有你屬于我,有我,屬于你。
作者有話要說: 膩膩歪歪的一章。
——
早上被一大股消毒水味刺醒,才發現是隊裏在消毒。
西藏小村都這樣重視了,大家在內地更要多注意防護,能少出門就少出門,必須出門還是要武裝一下。
如果實在害怕,就乖乖窩在家裏看看文、留留評吧(小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