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相峙(五)
——不錯,正是六道輪回。
聞人鶴如遭雷擊, 轉頭看去, 人群中,趙弗一身血衣拄拐而立, 雖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一雙眼睛卻精光四射,直亮得人心中發寒。
“夫……夫人?!”聞人鶴一驚甫畢, 一驚又起, 再回頭去看樂迩, 只見法場前方人影幢幢, 天樞、開陽二人攙着面色鐵青的樂迩, 亦是瞠目結舌,滿臉錯愕。
“那是何人?怎也會使我殿中神功?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聞人鶴心焦如焚。
趙弗笑而不答, 迎着睽睽衆目,越過他徑直走上法場,至葛嶺兩步開外停下。
葛嶺突逢大變,本便驚魂難定, 此刻被“死而複生”的趙弗盯住,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一時手足無措。
趙弗目光如箭,瞄準他道:“知道你現在扣押的是什麽人嗎?”
葛嶺一震:“劍宗孽徒,許……”
“錯了,”趙弗截斷, 一揚紅唇展露笑顏,“此乃我兒媳,你們的少夫人。”
此言一出,便如晴日驚雷在坪上炸開,休說是葛嶺、白玉,便是江尋雲、周愫等人都駭然大震,仿佛做夢。
趙弗臉上笑容愈深,直勾勾盯着葛嶺:“還不放人?”
葛嶺驚惶交錯,看向樂迩:“尊主,這……”
法場下,日影浮動,樂迩面上鼻青臉腫,雙眸裏漸漸滲開猩紅血色。趙弗對上那淬毒一般的目光,渾然不懼,嗤笑道:“尊主?時至今日,你們居然還以為面前這人面獸心的畜生是我先夫的親生骨肉,無惡殿的一殿之主麽?”
長風如嘯,把破損的旌幡一角撕裂,卷入虛空,樂迩一錯不錯盯住趙弗,慢慢把天樞、開陽推開。
“先前便聽明鹄上報,說母親病情日篤,果不其然,這才幾日,便連兒子都不肯認了……”樂迩平複紊亂氣息,邁開腳步,朝趙弗而去。
趙弗蹙眉,眼看他步步逼近,突然吼道:“我沒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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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迩不慌不忙:“好,母親無病,母親乃世上最康健之人,怎麽可能患病呢?”又看朝白玉,譏諷,“少夫人?呵,倒是好記性,竟還記得孩兒跟搖光的那些舊情。”
法場四周一時竊竊私語,所議無非趙弗罹患失心瘋一事,趙弗立在這片沸沸揚揚的聲音裏,心知被樂迩反将一軍,情緒愈發失控,恨聲道:“你這心懷鬼胎的孽種,休想再蠱惑人心!這世上配喚我一聲‘母親’的,只有泊如一人!……”
樂迩高聲:“葛嶺,還不護送母親回莊?!”
葛嶺早便聽不下去,當下依令而行,聞人鶴突然自後臺掠上,長杖一劈,把葛嶺攔截在外。
“慢着!”聞人鶴一聲喝罷,看朝趙弗,渾濁蒼老的眼中閃爍寒芒,“夫人,你剛剛那番話究竟何意?!”
葛嶺不想他竟從中阻攔,一時進退維谷,趙弗得他一護,心緒漸穩,然而還不及回答,樂迩突然自臺下飛掠而來。
臺上四人俱是一震。
陳醜奴眸光凜然,在樂迩迫近剎那,翻掌而出,樂迩早有防備,斜身閃過,反掌為爪,直探陳醜奴左頸“天鼎”、“巨骨”兩穴。陳醜奴扭肩提掌,掌心生出一層氣障,震開爪風,繼而斜步上前,便欲乘勝追拿,樂迩突然如影散去。
樂迩腳下生風,飒飒然踏上法場,一道沛然真氣自後如劍貫來,他心知是“乾坤一劍”,反身去格,不料竟撞上一大旋渦,乃是“六道輪回”的巨大吸力,慌忙又急急撤掌,向後躍開。陳醜奴哪裏會給他後撤機會,掌心一壓,那股渾然吸力頃刻猛如飓風,硬生生把他吸至面前,繼而收掌為拳,朝着他面門狠狠擊去。
一聲悶響,如蒼天大發雷霆,無形氣流四下飛濺,臺上四人紛紛扭頭避讓,再去看時,樂迩已一臉鮮血,癱倒于一衆教徒之中。
滿場死寂。
飒飒飛絮下,陳醜奴漠然收拳,趙弗先是一怔,而後放聲長笑,揚眉吐氣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區區鬼蜮伎倆,便想偷天換日,果然是白日做夢!……”
震天笑聲回蕩草坪,在場衆人無不驚疑難定,只陳醜奴一人恍如不聞,默然走至白玉跟前,捏住枷鎖,徒手拆開,繼而把人抱起。
白玉甫一起身,只覺天旋地轉,揚頭對上那雙沉靜如海的眼睛時,千愁萬恨一湧而至,熱淚奪眶而落。
陳醜奴伸手撫去她臉上的淚痕,血跡,雖仍舊一言不發,深深柔情卻盡在指下。
白玉流着淚把他溫熱的大手按住,千言萬語硬生生哽咽在喉中。
風吹雲散,敞亮日照鋪滿草坪,趙弗一腔郁氣在恣意長笑中散盡,拄着拐杖,緩緩走至法場前端。
白玉視線與之交彙,神情微僵,趙弗倒是溫和一笑,繼而目光轉至臺下,把熙攘人群環視一圈後,揚聲道:“聞人鶴,你方才問我所言究竟何意,我先問你,普天之下,何人能做我無惡殿一殿之主?”
聞人鶴被問得當頭一棒,聽懂之後,更是匪夷所思:“殿中之主,自然是夫人與先主的血脈……”
趙弗一笑,道:“那如并非我與先夫的血脈呢?”
饒是事先有所預感,聽聞這句,聞人鶴也還是腦中轟鳴,側目朝臺下樂迩望去一眼後,更是聲音顫抖:“夫人的意思是,尊主……樂……那人,不是您和先主之子?!”
趙弗朗然:“不錯。”
一語驚四座,聞人鶴絕望般閉緊雙目,葛嶺面色慘白,根本無法置信:“尊主自幼在我等眼皮下長大,上至先主,下至門徒,人人對其身份清清楚楚,豈是您今日說不是,就不是的?!”
趙弗凝視坪外蒼山,瑩亮的雙眸中洇開濛濛淚霧,唇畔卻挑起一抹冷峻的笑:“葛護法不信?無妨,你現在就可命人備上清水,讓那孽種與我滴血認親,驗一驗他是否是我趙弗的骨血。”
葛嶺一震,截然不料趙弗會生出此意,頓時張口結舌。
趙弗心知他不敢應承,然如不驗親,便無法服衆,目光一轉,徑自走至樂迩先前所坐的那張座椅前,把方凳茶幾上那只茶杯中的殘茶潑盡,繼而搶過聞人鶴挎在腰間的水囊,倒入杯中。
聞人鶴神思混亂,木着臉看趙弗倒水,根本想不起要去阻止,趙弗一氣呵成,把水囊一扔後,視線自遠處倒地不起的樂迩身上略過,漫不經心道:“葛護法敢替我去取兩滴那孽種的血麽?”
葛嶺胸口正突突大跳,耳聞她一口一個“孽種”,煩躁地蹙緊眉頭,趙弗冷笑:“不敢去吧,哼,也沒什麽緊要,那孽種不與我驗,我兒與我驗,也是一樣的道理。”
衆人一驚,趙弗望向陳醜奴,目光切切,陳醜奴眼睫微垂,松開白玉後,舉步而來,拇指自食指上輕輕一劃,當即有無形劍氣劃破指腹,兩滴血珠濺入杯中。
趙弗依葫蘆畫瓢,一滴血珠随之落下。
全場屏氣噤聲,聞人鶴第一時間搶至幾前,低頭看去,霎時面白如紙。
葛嶺對上他空茫的眼神,一顆心已然落至谷底,卻仍負隅頑抗,邁開灌鉛般的腿,走至幾前。
瑩瑩日照下,清水明澈,一團血跡融于水中,不分彼此,宛如一體。
葛嶺目眦欲裂。
趙弗挑唇,曼聲道:“如二位護法所見,此人,方是我兒。”
場下一片哄聲,無數目光利箭一般激射而來,把陳醜奴籠罩于無形巨網,便連白玉也徹底怔住,呆呆地張開嘴,眼中一片震驚。
葛嶺渾身發抖,便欲反诘,趙弗又道:“剛剛我兒是如何擊敗那孽種的,葛護法也應該看清了罷?”
葛嶺當頭棒喝。
無惡神功,六道輪回,非樂氏血脈不可觸及……
換而言之,能練成六道輪回者,必屬樂氏血脈……
葛嶺四肢僵直,只覺飕飕寒氣自背脊處沖向全身:“不可能……”
趙弗輕蔑一笑,看朝聞人鶴,慢悠悠道:“聞人護法,你是殿中老人,應該比葛護法更熟悉六道輪回,先夫在世時,一身功法出神入化,雖被中原武林蔑稱為魔,卻至始至終光風霁月,清醒磊落。反觀今日這孽種,血絲滿眼,煞氣橫行,一套神功使得不倫不類,頓挫之間即敗于我兒掌下,哪裏是個修成正果的模樣?我雖不知他究竟用何陰招練得神功皮毛,卻知逆天而行,必遭報應!二十八年來,這孽種鸠居鵲巢,敗露之後,先是将我軟禁于別院,後是灌我喝下勾魂草,如今又為一己私欲,荼毒生靈,陷我無惡殿于不仁不義,種種罪行,實乃罄竹難書!這樣一個人神共憤的禍害,你們還要奉之為主嗎?!”
趙弗一番言辭激烈深刻,如驚濤駭浪劈面而來,聞人鶴當即禁受不住,攥着長杖一個趔趄,葛嶺盡管平日機敏,此刻亦手足僵冷,無法言語。
便在這一片寂然之中,烏壓壓的臺下傳來一道陰恻恻的蔑笑:“鸠居鵲巢……”
衆人一震,循聲望去,法場後,樂迩一襲紫中浸紅的長袍,披頭散發地爬将起來,驚得周圍教徒驚惶失措,全作鳥獸散開。
“怎麽不說說……究竟是誰讓我來做這只鸠的呢?”
風卷枯草,漫天落絮飄蕩,樂迩擡起臉來,亂發後的一雙眼睛赤紅如燭天大火,又陰冷如嚴冬玄冰。
趙弗雙瞳一震,繃緊戰栗的下颌,寒聲道:“無惡殿衆教徒聽令——”
臺下衆教徒聞聲一凜。
趙弗義正言辭:“孽障樂迩欺世盜名,為禍天下,即刻起,随中原各門義士同心并肩,滅此奸賊——”
一聲喝罷,趙弗身形一閃,率先沖入臺下,陳醜奴眼鋒凜然,忙随之而去,葛嶺悚然側目,電光石火間,頓悟眼下情形只有除掉樂迩,阖殿上下方有生機,掙紮片刻後,終于把心一橫,殺入戰局,聞人鶴看他行動,亦忙跟去。
兩位護法出動,殿中風向迅速一轉,候于臺下的天樞、開陽等人當即號令門徒,蜂擁而上。
原本靜觀在一旁的六門人等候至此,熊熊怒火已然再無法按捺,唐敬擇和柳鑒心夫婦發足而去,差點被樂迩屠戮滿門的梁靖餘緊随其後,藏劍山莊、一水居、枯榮谷……枯草茫茫的河畔,霎時人影飛動,殺氣沖天。
樂迩被困于層層殺招之下,衣衫褴褛,滿身血痕,一雙鮮紅眼眸直勾勾瞪着趙弗,淌下一行鮮紅,也不知是血是淚……
亂戰之中,刀光劍影,拳風暗箭數不勝數,避無可避,樂迩後背中劍,前胸中掌,汩汩淤血自嘴角溢下。
剎那間,又是數道寒芒襲來,樂迩冷眼看着,驀然一提唇角,綻放猙獰微笑。
下一刻,巨大氣流訇然爆裂,坪上煞氣沖天而起,河中水流嘩然震動,一片人影也如那漫天飛蕩的草絮一般,自虛空中倉皇跌落。
風掠如刀,遍野哀嚎。
陳醜奴踉跄後退,提掌壓下紊亂氣息,擡眸一看,紛紛亂絮後,一抹深紫背影正朝着坪外遠山飄然遁離。
陳醜奴眸光驟寒,不及多想,提氣躍上虛空,飒飒然乘風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進入完結倒計時,開始發糖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