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相決(四)
一個時辰前,鏡花水月外。
潺潺溪水卷着細碎金輝向西而去, 一條深藍色絲縧在風裏飄曳。
陳醜奴凝視手上這把精美而內斂的寶劍, 反複翻看後,在劍鞘底端鑲嵌的瑪瑙上端辨認出極小而細的兩顆小篆——
“淩霄”。
心中一震之後, 陳醜奴當機立斷,抽出袖中穿雲箭。
卻在這時,身後襲來一記拳風,陳醜奴斜肩避開, 先前倒在車下的車夫四六竟根本沒有昏迷, 雙拳連環疾走, 招式既陰且毒。
陳醜奴劍不出鞘, 應招格擋, 不想低估對手,頓挫之間, 抽至一半的穿雲箭竟給四六奪去,折斷之後,箭镞夾于指縫間,劈拳擊來。
陳醜奴變色, 抓住車廂門框騰空躍起,二指一并, 隔空擊中四六拳面。
四六悶哼後退,低頭看去,拳面一片紫青,夾于指縫的箭镞亦已碎成齑粉, 一時膽寒。
陳醜奴一招制勝後,更不停頓,反身又是一劍殺來。四六瞠目結舌,饒是內功匪淺,也再難抵抗,六招過後,重傷倒地。
纏鬥結束,一座華麗的馬車已傷痕累累,陳醜奴眼看傳信的穿雲箭被毀,心情沉郁,便欲親自趕往靈山,鏡花水月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凄怆怨憤,響徹雲霄——
竟是趙弗。
陳醜奴心神一凜。
莊園之內,疊翠流金,看似平靜的秋色深處波雲詭谲,流動的風聲後,是驚心動魄的殺伐之聲。
陳醜奴驚疑交錯,不知莊中為何會出現這等變故,想要置之不理,那撕心裂肺的叫聲又一次破空而至,間雜瓦屋磚牆轟然炸裂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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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醜奴皺眉,出神剎那,趙弗那雙泛着紅、含着淚的眼睛赫然躍至眼前,或膽怯,或幽怨,或期盼,或愧怍……
他整個人僵在原地,心髒竟像給成千上萬只無形的爪子撕撓一樣,刺痛和窒息感充斥胸腔。
陳醜奴瞳仁一沉,握劍沖入莊中。
***
鏡花水月內,一片楓林煞氣激蕩,幾個在席間侍奉的粉裙丫鬟倒在樹下,遍體鱗傷。趙弗被明鹄攙扶着,靠在長廊欄杆上,亦是衣衫褴褛,氣喘不跌。
便在一刻鐘前,樂迩突然在席間聊起東山居士後人造訪莊中一事,明鹄猝不及防,還不及想出圓謊的話,趙弗手上一抖,一杯瓊釀潑濺下去,驚惶之色,被樂迩盡收眼底。
白玉三人入莊之事無法再瞞,明鹄懸心吊膽,立即伏地請罪,哪想樂迩根本看也不看,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直勾勾鎖住趙弗,再度把東山居士後人拎至嘴邊。
也不知是哪一句觸及趙弗禁區,在樂迩面前素來平穩的她突然情緒爆發,竟把一壺酒朝樂迩直直扔了過去。
侍坐在樂迩身側的天玑立刻把酒壺擋下,然而趙弗卻還不停,失控一般,紅着眼睛,抓起什麽便朝樂迩擲去什麽。
場面一時大亂,明鹄強行拉住趙弗,叫來侍女收拾酒宴,樂迩被天玑護着,一雙浸着笑的眼睛亦開始凝出層層冷霜。
爆發,即在這一刻。
樂迩霍然出招,掌風穿空而過,暴卷一地丹楓、碎石,詭谲激烈如淵海旋渦,徑直朝趙弗吞去。
無一絲保留,一絲顧慮,殺意之明顯,另在場所有人魂飛魄散。
趙弗一把推開明鹄,解下腰際長劍挺身去迎,然而樂迩這一招,哪裏是區區一劍可以化解的?
趙弗飛蛾撲火,劍尖方觸及掌風,立刻如泥牛入海,被那煞氣沛然的旋渦吸卷進去,她體內真氣亦随之動蕩,恍惚中,亦有被吞噬之感。
被、吞、噬——
趙弗思及緣由,面色大變,饒是明鹄千鈞一發間舍命撲來,方勉力将她救下。
至于先前跪坐在席邊侍奉的些丫鬟,已然被煞氣裹挾的丹楓、碎石所殺,橫七豎八倒在樹下,體無完膚。
掌風散開,一片如火楓林中木葉蕭蕭,樂迩負手立于紛飛枯葉之後,仿佛駐足于燭天大火之中。
趙弗緊握腕門,穩住紊亂氣脈,瞪着那火中一雙毒蛇般的眼,聲音發抖:“你……你竟敢?!”
樂迩款步走來,漫不經心地理着衣袖褶皺,道:“竟敢什麽?”
趙弗一窒,面無人色。
樂迩扯唇微笑,替她答道:“竟敢去碰‘六道輪回’,是麽?”
趙弗面頰顫動。
“‘六道輪回’為樂氏絕學,而我,乃無惡殿一殿之主,樂氏一族嫡親之後,怎麽就碰不得?”樂迩逼近趙弗,周身煞氣如無形利箭,令人不敢迫視,難以抵抗。
趙弗抓緊欄杆穩住身形,嘴唇顫抖:“胡言亂語,恬不知恥!……”
樂迩笑:“繼續。”
趙弗失控:“六合禁術,非宗難容;逆天而行,必遭報應!……”
樂迩一哂:“背得真熟。”
下一刻,駐足,俯身。
“果、然、沒、瘋。”
趙弗瞳孔一縮。
樂迩曼聲:“往後,就不必這麽苦心勞形,殚精竭慮了,那苦巴巴的勾魂草,也不必再皺着眉頭往肚子裏灌……今日時機難得,孩兒親自助您超脫。”
話聲甫畢,掌風劈面而下,明鹄震愕,拽開趙弗挺身擋去,背心中招,剎那間五髒俱裂,一口淤血自口中噴濺而出。
“明鹄!”趙弗大驚,把人抱住,雙雙跌在廊下。
樂迩眼中掠過厭惡之色,拂袖又是一擊,趙弗勃然大怒,一抓地上長劍,奮力迎擊。
她師從東山,一套“坤”字劍法行雲流水,四十多年的深厚真氣往劍上一沖,立使那柄薄軟長劍被無形鋼盔護罩,眨眼沖破樂迩掌風。
樂迩起先意外,繼而怫然,眼看那靈動如蛇的劍鋒不住在眼前勾拉劃刺,煩雜記憶一下湧至心頭,焦躁之中,竟給趙弗一劍刺中。
樂迩肩胛負傷,皺眉把劍抽出,眼神冷如玄冰。
趙弗得意嗤笑,無比清醒地叱道:“野種!”
樂迩一震,瞳仁瞬間罩上猩紅之色。
趙弗劍如游龍破浪,一字一頓:“鸠占鵲巢的野種——”
凜冽劍氣霎時沖至面門,有如怒濤卷霜,樂迩怒火中燒,下一掌,再度卷起地上砂石、飛絮,于袖袍底下湧動起激烈旋渦。
趙弗趙弗踏塵而起,一抖劍尖飛撲而去,眼看要被吞噬入那火團一樣的旋渦之中,一道沛然氣流突然從天而降,迸擊在劍鋒之上。
趙弗虎口一麻,長劍脫手,整個人被反彈開去,落入一個堅實的懷抱裏。
滿林煞氣橫沖直撞,衣袂、青絲獵獵翻飛,樂迩駐足,隔着絲絲烏發,定睛望向前方救下趙弗的蒙面男人,陰鸷一笑。
“可算來了,”樂迩斂袖,周身煞氣卻愈發濃重,聲音亦如嚴冬寒風砭人肌骨,“名副其實的野種。”
飒飒落葉下,陳醜奴眸光一凜,被他護于胸前的趙弗亦色變震恐,回頭一看,瞳仁中的錯愕、驚惶更是無以複加。
“你……”
顫抖的話不及道完,趙弗突然被陳醜奴拉至身後,樂迩一瞧這架勢,唇邊浮起冷笑:“喲,烏鴉反哺麽?”
陳醜奴胸口劇震,悚然于樂迩話後之深意,樂迩将他那雙黑眼深處的戰栗、惶然看得一清二楚,繼續攻心:“只可惜,你今日所護的這個女人,并不曾對你盡過一日做母親的責任。”
急風如嘯,層層丹楓沖天而起,一如烈火熊熊,陳醜奴僵立“火”裏,四肢百骸卻如被嚴冰凝住。
樂迩得逞一笑,悠然道:“如此,你還要舍命相護麽?”
風聲不絕,耳畔是長號嘯天,亦是萬籁俱寂。
陳醜奴把淩霄劍一拔,人如電掣沖殺出去。
與此同時,寶劍流光如洩,熒熒光華勝銀河倒傾,直迸樂迩瞳心。
樂迩瞠目,極快提掌相應,掌風、劍風相撞剎那,巨大氣流激蕩而起,觀戰在旁的趙弗、天玑俱被震開數丈,将将沉寂的一片楓林重又烈焰舐天。
下一刻,旗鼓相當的兩股真氣開始動蕩,陳醜奴內力急洩,竟感覺體內真氣正随着劍風所擊的方向朝外流失。
甚至于,是被吸卷、蠶食。
腦中靈光一掠,陳醜奴急速撤劍,提掌聚氣,穩住紊亂氣脈。樂迩神情倨傲,揚眉挑釁:“以為拿了淩霄劍,你就能做第二個李蘭澤麽?”
陳醜奴斂眉。
樂迩冷笑:“那得看,我願不願成全。”
殘陽如血,潑濺一地,樂迩一扭脖子,松動筋骨。
“天玑。”
長廊下,摔倒在地的天玑眸光一沉,拂落衣上落葉,蹙眉起身。
樂迩道:“來,送人上路。”
***
離開地牢後,天權腳下生風,徑直前往玉衡堂正廳,方一踏入前門,便聽得裏頭擲骰聲、呼和聲四起,一時眉頭緊蹙。
廳前庭院的大樹下,擺着一張方桌,四五個人正攏在桌前呼盧喝雉,其樂融融。天權停步,板着臉朝身邊屬下示意,那屬下忙點頭哈腰地湊上前去,艱難地從人群中拉來一名不修邊幅的大叔,帶至天權面前。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這兒聚衆賭博?!”天權咬牙。
那大叔一撇眉:“我當是誰,咋又是你!”
“你!”天權氣急敗壞,撩袍步入廳中,忿忿坐下。
大叔在後長籲短嘆,戀戀不舍地瞥一眼賭桌前的盛況,百般不情願地跟入廳中來,吩咐下人上茶。
“不就是溜了兩個小毛頭嘛?溜出去也是個死,值得你動這樣大的肝火?”
天權簡直氣得窒息:“尊主一旦發落下來,遭殃那人究竟是你還是我?”
大叔道:“自然是我。”
又道:“所以我更搞不懂,這事兒哪裏值得你這樣動怒?”
天權:“……”
說話間,仆從奉上熱茶,大叔端起茶盅,小呷一口,眉梢眼角倏而泛起一絲神秘笑意。
天權齒寒:“你笑什麽?”
大叔擱下茶盅,便欲坦言,天權突然有種不祥預兆,冷聲打斷:“閉嘴!”
大叔垮臉:“……”
天權深吸一氣,沒有跟他東拉西扯的心思,徑自道:“三丹閣被盜,大量解藥都在賊人手上,地牢随時有被人劫獄的可能,你在聽沒有?!”
大叔嘆氣道:“這不早就派人來說過了嘛?”
天權更怒:“那你還在這兒幹這些閑事?!”
先是牢中重犯越獄,後是百草司遇襲,如今群龍無首,大敵當前,管轄地牢的玉衡堂當家卻在院中跟一幫人呼幺喝六,這要是傳到江尋雲那邊去,估計都能直接把他笑死。
大叔全然不慌,“啧”一聲,悠悠道:“老弟,要我說,這就是你眼皮子太淺了。”
天權皺眉。
大叔嘿然道:“你也不想想,那些賊人既然偷了解藥,勢必就會打哪兒來,回哪兒去,我要是把這兒拾掇得固若金湯的,人家還怎麽回來?人家不回來,小老弟你又怎麽拿人請賞哪?”
天權面色微變。
大叔笑道:“所以,這個節骨眼上,咱不能——至少看起來不能嚴陣以待,你說是不?”
天權啞口無言。
大叔見把人說服,喜滋滋站起來,欲朝庭中賭桌而去,便在這時,一名門徒自外走來,禀告道:“老大,剛剛獄卒來報,玄字九十九號想讨點兒東西。”
玄字九十九號,正是白玉。
天權搶道:“什麽東西?”
門徒回道:“一籃石子兒,一個彈弓。”
天權蹙眉,大叔道:“她要這些玩意兒幹什麽?”
門徒嘴唇一抿,道:“打人……”
“打人?”大叔更是大惑不解,“她想打誰?打我嗎?也不數數隔着多少層牆?都傷成那模樣了,還不肯安分……”
天權坐在椅上,想明白後,扯唇一笑。
大叔扭頭。
天權輕描淡寫,道:“給她吧。”
大叔道:“你知道她要幹甚?”
天權垂眸端茶,一掀茶蓋,道:“睚眦必報,老戲碼了。”
作者有話要說: 白玉:“太難了,請求增加隊友。”
石子兒、彈弓:“這裏,這裏!”
白玉:“安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