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相決(三)
賀淳雙目圓睜,黑溜溜的瞳仁深處映着這張昳麗的臉, 三月前的那場厮殺浮至面前, 不敢置信。
白玉一心系于解藥,尚且不及反應, 确認抽屜裏再無後招後,立刻把裏面的小瓷瓶抓來一把,其中既有毒藥,也有解藥。
地牢中被關押之人衆多, 解藥自是多多益善, 白玉把抽屜大大拉開, 卷走所有解藥, 塞入懷裏後, 這方去看賀淳。
兩人視線交彙于一絲餘晖裏。
單薄的少女委頓在櫃下,黑白分明的大眼裏冰火交纏般, 于濛濛淚霧中,浸着令人心驚的寒意。
白玉怔然,随即,探手往臉上一摸。
一切昭然。
“……是你!”藏在另一方向的謝令辰斜身望來, 恰恰看到白玉側臉,将将偃旗息鼓的驚恐又卷土重來, 挾以跟賀淳一般無二的森冷恨意。
白玉垂眸,轉頭對上他劍一樣的雙眼,倒出一顆解藥,扔過去。
謝令辰哪裏肯接, 一掙上身便要撲來,李蘭澤冷着臉把人拽住。
“你松開!”謝令辰蠻着勁掙紮,惡狠狠地叱罵,“難怪一直不肯透露姓名,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李蘭澤撿起掉落在地的藥丸,強行塞入謝令辰口中,阻去他後面的惡言惡語。
白玉神情寂然,走向賀淳:“當黃鼠狼總比當雞強。”
“嗚嗚……”謝令辰氣得眼紅。
白玉在賀淳面前站定,想了想,還是蹲下,把一顆解藥倒在掌心裏,遞給她。
賀淳胸口極快地起伏,那雙也透着紅、浸着恨的大眼睛裏又一次滾下熱淚,這次離得近了,白玉發現她眼睛是真大,金豆子竟是能兩顆并着一塊砸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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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此時并不是欣賞美人垂淚的時候。
“天權堂和百草司的人眨眼即至,恢複內力後,趕緊從後面離開。”白玉靜了靜,又承諾道,“我不會騙你的。”
賀淳深深吸氣,也不知在內心經歷了怎樣的掙紮,擡手把淚一抹,拿過白玉掌心的藥丸一口吞下,繼而繃緊顫抖的下颌,至始至終不再看白玉一眼。
正在這時,飒飒沓沓的腳步聲自小湖那邊奔來,白玉眼神驟寒,自櫃前站起,森然目光直射窗外。
“三哥,”白玉聲冷,而堅,“交給你了。”
李蘭澤一驚,不及去攔,白玉人如電掣,已然撞開閣門,沖入那片湍流之中。
***
三丹閣外,人影潮湧,丹霞侵染的天空上亦黑影飛掠,意圖踏空攀至閣中。
白玉縱身躍起,揮刀把空中三人截下,頓挫之間,水波潋滟的小湖被天權堂、百草司團團圍住。
“入閣拿人!”天權一聲令下,抽刀殺至白玉身畔。
先前潰敗的三人立刻重振旗鼓,趁天權纏住白玉之際,振臂而起,眼前即将抵達石基,後背突有勁風乍至,不及掉頭,各自腳腕相繼被一條內力沛然的布條縛住。
白玉一手掄刀應付天權,一手緊抓布條向後一拽,那三人竟如斷翅之鳥,齊齊朝湖心墜去。
白玉橫刀震開天權殺招,騰空旋轉,把衣帶重新系回腰上,天權惱怒至極,奮起疾追,那廂金司主亦號令門徒,協助天權堂牽制白玉,入閣拿人。
白玉分*身乏術,卻不肯認輸,咬着股勁兒以一當十,負隅頑抗,困鬥之中,肩胛、小臂、腿側先後中招,一襲如雪白裙漸漸褴褛,條條紅痕滲着血珠,在如瀑殘陽下冶豔而刺目。
天權本是勝券在握,然而不料白玉竟這般生猛,幾乎是以命相搏,以至他們連攻三波都只能迫近石基之下,一時驚怒交集。
“分什麽神?!”愕然之中,金枝一聲厲喝,其時雙掌翻飛,趁白玉被教徒圍困剎那偷襲其後。
天權目露精光,連忙提刀補去。
白玉防不勝防,避開刀鋒,難避掌風,抽刀格擋剎那,後胸一痛,整個人登時被打得飛起,撞倒在緊閉的閣門底下。
“哐當”一聲,那把懸挂在門上的廣鎖砸落在地,白玉把刀一立,垂頭哽咽出一口淤血。
石基下,天權給教徒使眼色,一名身手矯捷的立刻翻窗而入,這一回,白玉終不再攔,緩緩擡起臉來,露齒一笑。
她口中盡是鮮血,這一笑,映着暗紅殘陽,乃是格外詭異。
天權、金枝心中俱是一寒。
便在這時,先前翻窗入內查探那人原路返回,禀道:“堂主,閣中已無人!”
天權橫眉切齒:“朝西南後院的方向追!”
“是!”那人領着一隊人匆匆而去。
白玉坐在門下,勾唇冷笑,笑而不語,天權心底莫名不安,上前越過白玉,徑自推門而入,把閣中情形巡視一遍後,愈發疑窦重重。
各個櫥櫃明顯有被人翻動過的痕跡,且第四排抽屜裏的機關還被觸發了兩道,天權眉間成川,探近細看,驀然大震。
貼着“十香軟骨散”的那個抽屜大開,其中解藥,已盡數無翼而飛。
天權懸心吊膽,返回審問白玉:“你們究竟為何而來?!”
他事先得樂迩密令,埋伏擁月殿等候白玉和李蘭澤上鈎,繼而一網打盡,尚且不知賀淳、謝令辰二人潛逃的內情,此時突然見十香軟骨散解藥被盜,不由驚疑難定。
“為何而來……”白玉輕念一遍,似笑非笑,“你就當我是為見你這老友一面而來的呗。”
天權氣結,自知她脾性又臭又硬,不欲糾纏,掉頭向教徒吩咐:“傳令給玉衡堂,賊人盜取解藥,意圖劫獄,務必嚴加防範!”
玉衡堂即專門看管地牢的機構,天權囑咐完後,又盯回白玉。
白玉知他在斟酌如何處置自己,欲擒故縱道:“勞駕哥哥念個舊情,替我尋個清淨去處,別讓地牢裏那些長舌東西聒噪我耳朵。”
天權哼道:“怎麽,前腳還為他們賣命,這會兒就急着撇清了?”
白玉不慌不忙,鄙薄道:“我幫的乃是我三哥,跟那幫東西有何幹系?”
天權眼神微變,他并不知白玉和陳醜奴的情緣,只知她和藏劍山莊大公子李蘭澤糾葛匪淺,聽完這句,自然不疑。
“他為你舍淩霄劍,你為他闖地獄門,哼,倒是情深義重,感天動地。”天權不屑,漠然道,“可惜了,尊主一早便替你在牢中備下盛宴,你如不去,我恐怕不好交差。”
白玉挑眉,冷看天權,思忖“盛宴”一詞。
天權一笑:“來人,押入地牢。”
***
無惡殿中的地牢共三層深,越往底,刑罰越嚴酷,環境越惡劣,逃脫的機會也越渺茫。
毫無疑問,被俘虜的匡義盟及六門家眷,盡數被囚禁于最底層。
而天權口中的“盛宴”,亦設在最底層中。
鐵鏈晃動聲震于耳畔,少頃,鏽跡斑斑的鐵門被一名獄卒拉開,尖銳刺耳的聲音如成千上萬只蟲子在陰冷逼仄的暗牢之中蔓延開去。
白玉撩起眼皮,緩慢适應黑暗中霍然亮起的火光,明火煌煌,狹長的甬道兩側布滿密密麻麻的囚室,擁擠如同蜂窩,無數雙傷痕累累的手緊抓在鐵杆上,無數雙眼睛懸浮于黑暗深處,有如墳茔鬼火。
白玉視而不見,在教徒的扣押下穿過甬道,因失血而漸漸蒼白的臉被牆上的火把照亮。
那些鬼火一樣的眼睛全神貫注、锲而不舍地盯着,忽而,一聲飽滿有力的“呸”落在耳畔。
下一刻,頰上一涼,白玉探手摸去,是一口唾沫。
身側被關之人,大概是個四十上下的漢子,然而具體是誰,白玉并不清楚,也完全不想去看清楚。
暗吸一氣,用力把臉上的污垢擦淨,白玉面無表情,繼續向前行去。
“呸——”
又是一口唾沫,精準而有力地濺落在白玉眉骨。
天權在後冷笑一聲,示意繼續押人前進。
白玉繃緊下颌,按捺下沸騰的怒意,微一揚頭,闊步而前。
“呸——”
“呸——”
“呸——”
“……”
一聲,一聲;一口,一口……
天權負手跟随在後,興致盎然地欣賞着前面那只過街老鼠。
及至甬道盡頭,最後一口唾沫落下,天權方示意停。
邊上的獄卒打開鐵門,白玉被推入,一個趔趄,險些跌在石地上。
牆角有火把,白玉站定,默然不動,茕茕背影落在冰冷的石磚上,天權繞過去,欣賞她的狼狽、肮髒。
白玉垂着眸,從天權的角度看過去,那眼皮上正有一團濕濡,不知何人的口水。
“這麽別致的歡迎儀式,還真是第一次見。”天權揶揄,繼而從懷裏掏出一張方巾,慈悲地遞過去。
白玉無視,信手把眼皮上的唾沫一抹,耷拉的睫毛底下,冰封如嚴冬。
天權勾唇,把方巾收回,又向囚室外一招手。
立刻有人捧着一塊漆盤進來,盤中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湯藥,白玉側目瞥去,眉心一擰。
“請吧,”天權也不啰嗦,帶着勢在必得的微笑,“尊主厚禮。”
濃烈的氣味沖入鼻中,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白玉盯着那在火光映照下深如黑洞的湯藥,漠聲:“什麽東西?”
天權諱莫如深:“說過了,尊主厚禮。”
白玉咬緊貝齒,原來所謂設下的“盛宴”,便是這一碗湯藥。
什麽藥?
白玉突然感覺到一股直鑽骨髓的寒意。
天權眼尖,笑着把藥碗拿起來,體貼地送至白玉面前,寬慰道:“不死人的,尊主心有不舍,想繼續留你罷了。”
白玉眼中冰涼,嘴唇微抖:“勾魂草?”
天權挑唇:“聰明。”
白玉胸口起伏,紅着眼眶盯住天權,不動。
天權沒有耐心,碗口對準她嘴唇壓去,白玉一嗆,刺鼻的湯藥立刻漫入口腔,順着喉嚨灌下。
那種令人心驚的熟悉感又一次襲至心頭,裹挾着難以言表的恐慌,白玉奮力推開天權,掐住咽喉跌在牆角下,嘔吐剎那,終于想起曾在何處聞過這股氣味。
——夫人喝的是什麽藥?味兒這麽大。
——一些調養失心瘋的尋常藥罷了。
鏡花水月,趙弗屋外小院,夜風習習。
明鹄被籠罩于月下的眼睛冰冷而銳利。
白玉心驚膽裂,霍然瞪向天權。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可以切到醜奴那兒啦。
另,往後更新時間調一調,如無意外,中午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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