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相決(五)
磕磕絆絆的開鎖聲回蕩在狹長的甬道裏,刮骨一般, 聽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 白玉席坐在石牆下,撩起眼皮, 對上獄卒那雙畏縮縮的眼睛。
鐵門一開,獄卒讪笑着走進來,放下一籃石子兒,一把彈弓, 客氣地道:“姑娘可還有其他吩咐?”
白玉在無惡殿內征戰六年, 搖光的惡名, 雖不比天樞響亮, 卻也算盛極一時, 她十分理解面前這小小獄卒的誠惶誠恐,也明白只要不過分, 天權也好、玉衡也罷,都不會刻意為難于她,遂微微一笑,道:“勞駕備桶熱水, 我想洗個澡。”
傷口尚未完全止血,本不該碰水, 可一想到那些污垢,白玉實在片刻難忍。
獄卒心有戚戚。
“不行?”白玉挑眉。
獄卒賠笑:“在這兒……不合适吧?”
一扭頭,對面便是虎視眈眈的匡義盟。
白玉誠心謝過他的體貼,一指條條鐵杆:“拉個簾子不就成了。”
又道:“莫不成小哥哥還能替我求來回屋沐浴的恩典?”
獄卒忙得舌頭打結, 這一層關押的皆是重犯中的重犯,如無尊主金口,何人有權利把人外放?
“您太高看我了……”獄卒赧然,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去給堂主禀一聲,争取給您把熱水送來。”
臨去前,補充:“還有簾子。”
玉衡堂中的人确乎還算有良心,半個時辰後,不但浴桶、熱水送至,拉簾的丫鬟、換洗的衣裳、包紮的麻布、傷藥都一一備全,獄卒更帶來玉衡的熱情問候:“堂主說了,姑娘乃是貴賓,跟旁人大大的不同,以後有何需求,但請吩咐!”
白玉再度誠心謝過,繼而在倆小丫鬟拉簾之後,寬衣坐入浴桶中。
熱水漫過肌膚,在血淋淋的傷口處掀起火辣辣的刺痛,白玉蹙眉忍住,耐心清洗身上、臉上、頭上的腌臜。
Advertisement
水聲起伏,青布外傳來低低切切的辱罵,或“不知廉恥”,或“下賤放蕩”,白玉蜷入水下,一頭青絲在水面蔓開,嘈嘈叱罵随之被水波隔至千裏之外,耳畔只剩下隐秘而倔強的心跳。
拾掇完畢後,獄卒開始分發晚膳,果不其然,白玉的膳食遠在其他牢房之上。
一聲聲憤然不平的低哼、色厲內荏的奚落又開始如潮湧來,白玉恍如不聞,大喇喇席坐案前,酒足飯飽後,拎來那一籃石子兒,開始動工。
對面坐的那位,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白玉定睛看了好一會兒,方從那雙炯炯大眼中看出衡山派掌門賀進的風姿。
正巧。
白玉揚唇,把事先藏在牆角稻草堆裏的瓷瓶拿出來,倒出一顆,繼而掏出方巾,咬牙撕下一條窄窄的布條,把解藥綁在一塊石子兒上。
獄卒在甬道入口小憩,賀進在對面閉目養神,幽幽慘慘的囚牢中,并無一人注意到這些舉動。
“賀掌門,”白玉如法炮制,把一顆顆懷抱丹藥的石子兒塑造好,沖對面那巍然不動的人影道,“我進來前,聽聞令愛和高足越獄,意欲前往百草司中盜取十香軟骨散的解藥,伺機營救諸位,一同殺出囹圄。啧,膽魄如此,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哪。”
賀進聽她提起女兒,雙目一睜,白玉一松皮塊,一顆石子兒激射而出,準确無誤地砸中他眉心。
“你!”賀進手摁額頭,憤然大怒。
白玉揚眉:“來而不往非禮也,賀掌門不必言謝。”
賀進龇牙咧嘴,五官幾近扭曲。
白玉報複完畢,這方拿起一塊藏解藥的石子兒,重新擱至皮塊上。
“只可惜,到底是兩塊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前腳才出地牢,後腳就給全殿通緝了,可惜啊,可惜……”白玉拉緊皮筋,對準賀進。
“嗖”一聲,石子兒越過鐵欄空隙,快如利箭,賀進這回早有防備,揚手接住,憤惱之中,便欲丢開,指腹突然抵到一處異樣。
“說起來賀掌門可能不信,若不是我,令愛和高足恐怕連百草司的大門都難望上一眼,更別提潛入三丹閣盜走十香軟骨散解藥了。貴盟名曰‘匡義’,是匡扶大義,應也是重情重義,這麽一算,賀掌門可是欠了我一大人情呢。”
賀進心頭猛跳,低頭把掌心之物細看後,面色大驚。
白玉又裝上一塊兒石子兒,朝賀進隔壁的那間囚室瞄準,那人在賀進被打時,便已開始警覺,當下喝道:“恬不知——”
罵聲未完,白玉一擊而中,那人雖有準備,卻還是失聲一嚎,驚動門口獄卒。
“那邊,幹什麽呢?!”一個瘦高個板臉道。
“打麻雀呢,”白玉揚聲道,“小哥哥要來玩玩麽?”
那瘦高個一聽這個聲音,自也認得是哪位人物,雖然因這動靜頗為不忿,卻也知是上頭首肯的,遂悶頭不應。
白玉勾唇,側目去看賀進。
石壁上,火把昏黃,賀進就着一片橘紅光影,把石子兒上綁着的布條拆開,盯着那一顆烏黑的藥丸,心口突突震動。
“賀掌門?”白玉叫他。
賀進心中驚濤駭浪,炯炯大眼一擡,滿是震愕、無措。
白玉語調上揚,乖張倨傲,面上卻一片寂然:“準備如何還這份情呢?”
地牢幽深,阒如無人,賀進怔然盯着對面那雙冷寂而明亮的眼,心中霍然敞亮清明,一時更是瞠目結舌,面紅耳赤。
在他隔壁,本該繼續罵罵咧咧的那人亦陡然鴉默雀靜,一錯不錯盯着石子兒上的那顆藥丸,心如擂鼓。
白玉重新裝上一顆石子兒,瞄準斜對角的一條鐵杆,“铿”一聲,石子兒撞擊在鐵杆上,反彈入對面囚室。
***
無惡殿主峰,西南邊陲。
又一撥追兵自土牆後呼嘯而去,藏匿于馬槽底下的三人探頭而出,賀淳眼珠滴溜溜轉,确定四下安全後,忙去攙一身是血的謝令辰。
李蘭澤面色冷峻,走至牆邊向外一望,确定已經避開殿中最後一處哨所後,立刻返回馬廄,拉出一匹駿馬交給賀淳,道:“從此往南行十裏,有座楓林,林中即是鏡花水月。另外,江盟主和六門首領俱駐紮在外山鳛水鎮旁的松林裏,你們把口信送到後,立刻去找他們。”
賀淳驚道:“你不同我們一起去?”
李蘭澤道:“彤彤還在裏面。”
賀淳懸心,眼看他抽身就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衣袖,回神後,忙又松開,臉上微紅:“李公子,此處距殿中哨卡重重,剛剛已是死裏逃生,你再回去,豈不是自尋死路?”
三丹閣一別後,他們的出逃并不順利,西南角的後院早有人布下埋伏,謝令辰為突圍,身負重傷,賀淳亦精疲力盡,若非有李蘭澤相護,兩人定然早已丢命。
而眼下雖然逃出生天,殿中卻更加警戒森嚴,李蘭澤如若在這時返回,非但兇多吉少,即便找到白玉,也難憑一己之力助其撤離。
賀淳心知他憂心忡忡,寬慰道:“許姑娘機敏伶俐,又對殿中情況了如指掌,定能逢兇化吉,順利把解藥交到我父兄他們手上去。李公子不如随我們同去找江盟主,說服盟主出兵,屆時裏應外合,魔巢大亂,樂賊自顧不暇,縱使公子不救,許姑娘自也有機會逃脫!”
賀淳此言,句句在理,卻愈使李蘭澤心中煎熬如焚,和陳醜奴分別之時,他鄭重承諾,自己命在,則彤彤在,可是轉眼之間,他便把白玉只身扔于困境,這讓他如何受得?
便欲開口回絕,謝令辰突然口嘔鮮血,整個人往下坍去,賀淳驚叫失聲,一時竟扶不住他,李蘭澤上前把人帶住,一探鼻息,面沉如水。
“我師哥如何?!”賀淳又驚又急,兩眼泛淚。
李蘭澤盯着謝令辰那張慘白如紙的臉,心知他已命危一線,念及白玉被困殿中,剎那間真是進退維谷,憂心如惔。
“帶謝少俠直接去鳛水鎮。”片刻,李蘭澤雙眉一斂,把謝令辰帶至馬背上後,又催賀淳上馬。
“那鏡花水月……”賀淳握着缰繩,惶然難定。
李蘭澤又自馬廄中拽來一馬,翻身而上:“我親自過去。”
***
暮色籠罩四野,雲層低壓,蕭飒秋風翻山越嶺,把叢叢枯樹卷得落葉沖天。
兩匹快馬如離弦之箭,一前一後絕塵而去,至一裏地開外,又分別朝南、西兩個方向疾行。
李蘭澤馬不停蹄,直奔鏡花水月,一面思忖莊裏莊外的情形,一面留心無惡殿方向上空——用以傳訊的穿雲箭在白玉那兒,眼下只要那邊的穿雲箭不響,白玉就還不會有性命之虞。
如此想着,七上八下的心緒漸漸平靜,及至莊外小溪,李蘭澤翻身下馬。
殘陽漸褪,黛藍暮空底下,一駕雕香馬車寂然無聲,李蘭澤疾步上前,車夫四六倒在車下,周身并無外傷。
李蘭澤心中驚疑,蹲下拉開其衣襟細看,果然見其胸膛上有被“乾坤一劍”擊傷的痕跡,再一瞥車轅邊上,赫然落着被折斷穿雲箭箭杆。
将将平息下去的不安情緒再度蠢蠢欲動,李蘭澤撩開車簾,本該藏于車廂內的淩霄劍也已無蹤無影。
李蘭澤心念電轉,朝莊裏趕去。
夜風瑟瑟,莊中阒然如死水一般,沿途不見人影,不聞人聲。及至楓樹林外,一片狼藉映入眼眸——坍塌的長廊、折斷的花木、淩亂的酒席、橫七豎八的屍體,以及層層紅葉上,不住洇濕、擴張的血泊……
李蘭澤心驚膽戰,把地上的人一一分辨過去,除莊中丫鬟和明鹄之外,還有一人,花容月貌,雲鬓香衣,竟是侍奉于樂迩身側的天玑。
李蘭澤蹲下,探手在天玑鼻端一查,眉心緊蹙。
竟然死了。
放眼四望,整座鮮紅欲滴的楓林內,再無多餘人影,念及樂迩、陳醜奴、趙弗三人的去向,李蘭澤一顆心驟然沉至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