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相議(四)
百草司獨立于二護法和七大分堂之外,由尊主樂迩直接管轄, 平日要務分為三項:一, 給全殿傷病者治傷去疾;二,研制各類神丹妙藥、穿腸毒藥;三, 定期為樂迩更替室內熏香。
今日,這兩名少女正是為樂迩更替熏香去的。
白玉和李蘭澤喬裝後,提上藥箱,正大光明通過層層巡防, 抵達樂迩居住的擁月殿。
樂迩素來不喜男人近身, 因而擁月殿外至護衛, 內至侍女, 全為女性。白玉熟門熟路, 領着李蘭澤穿庭而過,及至正殿前, 忽被一人叫住:“等等。”
兩人駐足,臉上面紗在微風裏無聲拂動,白玉側目看去,一名模樣成熟的侍女款步而來, 揚眉道:“百草司的妹妹?”
白玉微笑着見禮,不忘偷偷去拉身邊人一把。
李蘭澤眉目冷凝, 雙手搭在腰邊,不情不願地欠了下身。
“回卉珍姐姐,正是,師父說, 今日尊主前去鏡花水月為夫人賀壽,正巧派我們過來更替熏香。”白玉曼聲道。
那侍女聽她叫對自個名字,心底疑窦稍散,瞥向李蘭澤:“這位妹妹瞧着眼生,是近日剛提上來的?”
李蘭澤正欲張口,白玉怕他聲音露餡,替他回道:“卉珍姐姐果然火眼金睛,這位是我師妹,名喚玉蘭,月初剛提拔上來的,因感染風寒,傷了嗓子,不能開口向姐姐請安,還望寬恕。”
卉珍眼神審度,自李蘭澤眉目間凝過。
這一位,瞧着颀長如男兒一般,然那纖長精致的眉眼又确乎顧盼神飛,教人心馳神遙。卉珍斂回視線,看回白玉:“無妨,去吧,仔細些,尊主近來喜在夜間練功,切記。”
白玉颔首,心底卻疑惑——何謂切記樂迩喜在夜間練功?
無暇深想,白玉辭別卉珍,領上李蘭澤,迤迤然朝正殿行去,入內時,不忘裝模作樣道:“玉蘭,跟緊些,一會兒別出岔子。”
“玉蘭”:“……”
百草司侍女換熏香是慣例,殿中侍女并不會在旁監督,兩人入內後,齊松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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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上前,去更替簾下銅錯金香爐裏的熏香,李蘭澤迅速把室內環視一眼,自後跟來。
打開藥箱,取來香材,一股濃烈至極的氣味撲面李白襲來,白玉忍不住掩鼻:“怎麽是這個味道……”
李蘭澤看過來:“以前不是?”
白玉道:“以前味道很淡。”
又道:“我來換香,你去找劍。”
李蘭澤點頭,一面留心殿外情形,一面把裏外翻過之後,退回簾下,低聲道:“不在這兒。”
白玉蹙眉。
時間緊迫,确定淩霄劍不在正殿後,兩人迅速換完爐中熏香,改往偏殿的書房而去。
庭中有侍女在侍弄花圃裏的秋菊,姿态閑适,言笑晏晏,白玉和李蘭澤提心吊膽地經過,方一踏上石基,過于高挑的“玉蘭”又給一名眼尖的侍女抓住:“喲,這位妹妹好條兒順的身板兒!”
李蘭澤一僵,微微側過頭去,那侍女滿眼驚喜,視線從他臉上下移,最後定在胸前,歆羨之情溢于言表。
“真不錯!”
李蘭澤:“……”
白玉悄聲道:“還不快謝謝姐姐誇獎。”
李蘭澤偏回臉來,沉聲:“風寒,嗓子不行。”
白玉讪笑,替他望向那侍女,羞赧地一颔首,聊作回禮後,拉上人速速往書房裏去。
一進門,李蘭澤腳下生風,戲也懶得做了,直往各個壁櫥處走,白玉在後打掩護,忙得腳打後腦勺。
“有沒有?”白玉換完熏香,走向李蘭澤。壁櫥裏的抽屜全被他拉開來看了個遍,可能隐藏機關的旮旯也摸了個遍,然而還是一無所獲。
“去寝殿看看。”白玉立刻拾掇好藥箱,踅身往外。
李蘭澤跟上。
樂迩至今尚未成親,然寝殿之中卻也不乏柔美細膩,大至內室的楠木雕團紋六柱式架子床、窗下的楸木石面月牙桌,小至蜀褥上繁複的紋路、簾幔底垂曳的絲縧,無一處不是極盡華美繁麗,精巧奢靡。
兩人入內,徑自往簾後的內室行去,不想甫一擡頭,竟跟先前在殿外的卉珍撞個正着。
李蘭澤最是心虛,把眼一垂,卉珍蛾眉微挑,又一次審過二人。
“床前那座鎏金五足銀熏爐有些年頭了,換香時仔細些,別磕掉了鳳口銜着的瑞草。”卉珍淡然交代,白玉忙應是,等人走,然而人卻不走,依舊立在簾下。
白玉硬着頭皮走入內室,這時,卉珍突然喚道:“玉蘭。”
李蘭澤腳下頓住,機敏地轉身,卉珍對上他那一雙鳳眼,微笑道:“往後若還帶着病,就不必勉強過來了,此處畢竟是尊主的寝居。”
這話點到為止,在那藹然笑意的映襯下,正是慈嚴有度,剛柔并濟,令人不敢不從。李蘭澤斂神,極力做出一副受訓的少女姿态,垂眸颔首。
卉珍滿意地道:“有勞二位妹妹了。”
李蘭澤仍舊不語,白玉賠笑道:“都是分內之事,姐姐客氣了。”
卉珍提唇,斂回視線,終于往外而去。
白玉心口一松,示意李蘭澤一眼,兩人立刻開始行動。
寝殿最大,家具最多,阖屋布局也最是複雜。兩人前前後後翻了近一炷香,連床上的被褥都不曾放過,然而愈是查得深、細,心裏愈是失落、不安。
“那天是在哪兒交劍的?”白玉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李蘭澤亦面沉如水:“枕月閣。”
白玉皺眉:“會不會還在那兒?”
李蘭澤搖頭,道:“殿中可有兵器庫?”
白玉道:“有,不過是前任尊主留下的,離這兒很遠,樂迩很少去,如今大戰在即,他沒有理由把一柄寶劍鎖在那麽遠的地方。”
李蘭澤沉聲道:“可他也沒把劍随身帶上。”
白玉張口結舌,猛然憶起今日樂迩下車後進入鏡花水月的情形,越想越感覺不對。
兩人定在原處,幾乎同時,院外隐約傳來急促卻平穩的一片腳步聲響,間雜花圃邊侍女的揚聲詢問:“喲,天權堂主,怎麽帶着這麽多人……”
寝殿內,兩人猛然驚醒,李蘭澤二話不提,拉上白玉破窗而去。
殿前庭院,卉珍怒目橫眉,隔空便朝那多嘴的侍女扇去一掌,其時給天樞一個眼神使往寝殿。
天權領會之後,立刻號令堂中教徒包圍四周,單槍匹馬沖入殿內。
***
申時,鏡花水月莊外。
日漸西斜,薄雲飄散,陳醜奴坐在參天大樹下,瞥一眼叢叢綠影外泛黃的天,面色漸冷。
距白玉和李蘭澤兩人離開,已經過去足足三個時辰了。
鏡花水月中,一度平靜如常,沒有任何異動。
停在溪邊的那一駕馬車,亦四平八穩地紮根在那兒,車夫四六入定一樣地坐在車前,背靠馬匹,面朝車簾,一動不動。
陳醜奴垂眸,定定審着。
足足三個時辰了,竟然連馬車都不見他下過。
駕車的是良駒,良駒再良,也該及時補給草料,陳醜奴記得鏡花水月中是有馬廄的,然而樂迩卻偏把馬車置于莊外。
而車夫一守,就是寸步不離,甚至紋絲不動。
有風緩緩吹拂绛紅車簾,廂內平鋪的織金地毯忽隐忽現,陳醜奴眸光一凜,片刻後,大手在草甸上一撐,起身。
微風拂面,幹燥的草香及清冽的水腥氣鑽入鼻孔,車夫四六默然坐着,鬥笠下的一雙眼閉合,耳根卻不時微動。
水聲,風聲,草絮飄動聲,馬兒的呼吸聲……
以及——
四六猛然睜眼,視野頃刻一片黑暗,不及還手,不及分辨,整個人訇然倒下車板。
陳醜奴收回手,目光在昏迷過去的四六身上定格片刻,側首,一撩車簾。
光線湧入,色澤明豔的地毯上,赫然放着一把寒芒流轉的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