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相議(三)
林外。
兩人走在人煙寥寥的曠野裏,秋風起伏, 拔着蜿蜒小徑邊叢生的金色芒草, 白玉道:“三哥為何會猜樂迩動身那麽早?”
李蘭澤走在前,勝雪白衣如飛雪覆入草間, 聞言答:“因為想早些跟你獨處。”
“……”白玉撇眉,肅然道,“我已是他人之婦,三哥以後莫要開這類玩笑。”
李蘭澤眉目不驚:“‘他人之婦’?何人之婦?”
白玉愕然, 有些惱, 停下腳步:“為何明知故問?”
李蘭澤也停下, 立在茫茫金影裏, 回頭, 認真看她:“因為并不曾看到彤彤的夫君,只是看到一個被稱為‘陳大哥’的同伴罷了。”
白玉一震。
李蘭澤面無表情:“至多, 不過是情郎。”
風聲如嘯,穿過一條無盡的小徑,也穿過一片無盡的白薇,白玉眼瞳空了一瞬, 随後笑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繼續往前走。
她知道李蘭澤這話是什麽意思,也知道他這話的意圖,可她忽然有些抵觸,抵觸在他面前去袒露那些情意, 又或者,是抵觸他來解開這段打結的感情。
于是她敷衍答:“我跟你說過的,他已經把我忘了。”
李蘭澤道:“你騙人時的習慣該改一改了。”
白玉抿住唇。
李蘭澤道:“他沒失憶。”
白玉毫無回應,倔強的背影輾轉于秋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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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蘭澤道:“他沒喝下忘憂水,自你走後,便一直在尋你。石板兒是他救的,饅頭是他給的,你吃的那條沒刺的團魚是他捕的。當夜在林中……”
白玉突然停下,金輝裏,胸膛起伏。
李蘭澤斂容,等她發作,然而她不發作,她轉過頭來,竟還朝他笑了。
“我知道。”笑完,她這麽說。
李蘭澤一怔。
白玉望着李蘭澤的臉,極力克制:“我都知道的。”
在劍宗外的石洞裏,在青石疊疊的溪水邊,在翰墨軒的書案後,在客院外幽香缭繞的桂樹底……
她要找的那個人,其實并沒有把她忘記;她所愛的那個人,其實從頭到尾也一直把她深愛着……
這一點,她,早就是知道的。
“那你為何逃避?”李蘭澤一針見血。
四野的風忽然有一些冷,白玉盯着那雙透亮的眼,眼眶發澀:“我沒有。”
或許也是被她眼中的亮光所刺,李蘭澤撤開視線:“何必自欺欺人。”
明知被愛,明明想愛,卻連表達愛、守護愛的勇氣都沒有,這還不是逃避,那是什麽?
白玉深吸一氣,把淚意憋回,她突然覺得自己在李蘭澤面前簡直無處遁形,她知道這種逃無可逃的境況是源于他懂她,他愛她,可是,她實在是不喜歡這種空蕩蕩的暴露感。
“我會和他解釋清楚的,等回東屏後。”白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李蘭澤蹙了蹙眉。
白玉笑:“謝三哥關懷,但我或許……也并沒有三哥所想的那般懦弱。”
李蘭澤終于沉默。
白玉轉身,紅影沒入草叢:“走吧,不奪回淩霄劍,三哥再為我們操心也無用。”
***
無惡殿主殿設于靈山主峰,四面八方多達三十二處哨所,平日時,各哨所每三個時辰輪值一次,每半個時辰巡邏一次,如遇敵情,則輪值時間改為兩個時辰,巡邏改為兩刻鐘,各哨所交替進行,确保主峰固如金湯,無一漏洞。
樂迩重犯中原,抓來不計其數的豪傑家眷,而今正是衆矢之的,随時可能遭遇敵情,阖殿戒備自乃前所未有之森嚴,饒是白玉極盡機敏,越過各大哨所,潛入主峰西南角的後院時,也還是花了足足兩個時辰。
此刻日過正午,金輝正濃,西南角這邊的庭院古樹葳蕤,水邊小榭簾幔垂曳,斑駁光影投映于草甸上、湖水上,靜谧深幽,愈顯四下阒然無人。
此處屬百草司後院,平素裏,除司中侍女往返外,鮮有人至,白玉認真環視,确認安全後,回頭示意李蘭澤。
兩人自牆下探出。
“照這樣下去,恐怕天黑也難接近樂迩的住處。”李蘭澤拂落發髻邊沾着的樹葉,眉間隐有憂色。
白玉不慌不急,道:“如果輕而易舉就能進來,那恐怕就不該進來了。”
樂迩心機何等之深,抛下偌大一片腹地,前往殿外,必然對戒防胸有成竹,如果各大哨所的警戒不夠森然,十之□□便是陷阱密布,等魚上鈎。
李蘭澤會意,一面穿過水榭,一面不忘環顧四周:“喬裝成什麽人,比較方便進出?”
淩霄劍的位置尚不能确定,兩人抵達樂迩居住的宮殿後,縱有卓絕輕功,也難在青天白日、衆目睽睽之下來去自如,唯有喬裝改貌成殿中人物,方可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奪劍任務。
白玉欲言又止,臉上泛起難色。照理說,她喬裝成殿中侍女最為便利,然而這些年來,樂迩宮內之人對她這張臉不說看了百遍,那也看了九十九遍,實在難讓她有蒙混過關的可能,而李蘭澤雖能扮成巡防的教徒,卻顯然沒有機會進入各屋細查,僅能在外輔助。
事态一時膠着,白玉蹙緊眉頭,正在煩惱,藤蘿垂曳的白牆後忽然傳來巧笑聲。
李蘭澤一把拉住她手腕,藏入門邊的藤蘿後。
秋日的紫藤蘿條蔓纖結,細葉悠長,白玉屏息噤聲,聽着那愈來愈近的笑聲,腦海靈光閃過。
兩道雪白人影穿過拱門,白玉出手如電,一擊而中。
巧笑聲戛然而止,兩名手提藥箱、身着雪白襦裙的少女應聲倒地,李蘭澤側目看去,蹙眉。
日照下,兩個少女面戴白紗,上至發型、妝容,下至衣着、鞋襪,竟是一模一樣。
“百草司中的侍女。”白玉解釋,向李蘭澤促狹一笑,“我差點兒忘了。”
李蘭澤眉間褶皺更深,盯着那笑,心頭驟然湧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
一炷香後。
後院廂房,門窗緊閉,昏然的室內反複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
白玉把兩個少女的衣裙扒下,又把自己的給她們穿上,然而到底只有一套,便又催插屏外那人:“三哥,你到底脫不脫?”
屏外,靜默無聲。
白玉道:“你不脫,這位小姑娘就光溜溜的沒衣裳穿,且不說清白,這麽冷的天,多少得凍出病來。再說,喬裝打扮也是你先前同意的,這會兒如不抓緊機會,如何混進樂迩宮中去查探淩霄劍的下落,總不能我一人去,你在這兒等着吧?”
說話間,白玉已把雪白襦裙換好,并取下面紗來戴上,只差發型和眉心的花钿了。
屏外那人,依舊一動不動。
白玉重又把另一件襦裙打量幾眼,聯想李蘭澤此刻心情,越想越覺好笑,可又到底不便笑,只得忍着,道:“好,我自己去就自己去,誰讓此事因我而起呢?哎,難怪世人罵我……”
“罵”聲剛完,插屏上飛來一大件雪白外袍,白玉揚手抱住,聽得李蘭澤在外冷冷道:“把衣裳扔出來。”
白玉憋笑,把個頭稍高那少女的一套襦裙扔出去,複把李蘭澤的給那少女穿上,因怕兩人醒來呼叫求救,又尋來繩索和布條,分別把人綁上、嘴堵住了。
“三哥可要幫忙?”白玉忙活完,拍拍手,側耳分辨屏外動靜,“齊胸那兒的帶子一定得系緊了。”
屏外:“……”
白玉:“還有,外套是交領的,不是對襟的,三哥,系腰上,不是胸上。”
屏外:“…………”
片刻,李蘭澤道:“你出來。”
白玉摸摸鼻子,走至插屏外。
光線昏暗,李蘭澤依舊一襲雪白,卓然立于浮沉光斑之中,聽聞白玉走近,把雙臂一擡,意思再明顯不過。
白玉無奈,上前替他更衣:“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也能見三哥作女人裝扮。”
李蘭澤眉目更沉,靜靜打量她低垂的睫扇:“很得意?”
白玉坦然:“很新奇。”
以往,都是他看她女扮男裝,今日,也算是風水輪流轉了。
白玉心底偷笑,替他把衣裳穿好後,一揚下巴,示意他去窗邊的交椅上坐下。
李蘭澤不動。
白玉提醒:“換個發型。”
“……”李蘭澤舔舔齒列,忍道,“不會。”
白玉脾氣極好:“我來。”
又一笑:“送佛送到西。”
“……”
百草司侍女分有等級,這兩個,恰是能近主子身的一等侍女,所梳為盤疊式的流雲髻。白玉監督李蘭澤在窗前坐下,拆掉他束發的玉簪,以指抓通他沁涼如瀑的青絲。
窗外,水聲叮咚,樹葉簌動,瑩然日照被泛黃的窗紙阻擋,僅在室內投下如燭火一般的微光。李蘭澤坐在這微光裏,玉一般冷而白的臉被散落下來的青絲遮去,濃密的眼睫一垂,掩去眸底泛動的漣漪。
身後,是白玉似有又無的幽香,發間,她纖長的指穿過,每一次觸碰,都在他心底激起一層駭浪般的戰栗。
很陌生,也很熟悉。
李蘭澤定定凝着窗下的虛空,沉默,沉默……
不知過去多久,那不住撥動他心弦,也蹂*躏他心髒的手終于撤開,白玉直身,繞到他面前來,噗嗤一笑。
李蘭澤別開臉,耳根有顯而易見的潮紅。
白玉只當他羞赧,把笑憋回去,誠懇誇道:“三哥果然盛世美顏。”
李蘭澤喉結一動,不搭茬,拿起桌上的面紗戴上後,方不冷不熱地朝她瞥去一眼。
白玉吐吐舌頭,也把自個的面紗戴上。
“走。”
李蘭澤吩咐完,起身向外而去。
正要開門,白玉在後喊道:“三哥。”
李蘭澤回頭,接住她扔過來的兩樣東西,一看,竟是圓滾滾的紅蘋果。
李蘭澤蹙眉:“我不餓。”
白玉指指胸前。
李蘭澤:“?”
反應過來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1-05 12:25:25~2020-01-06 12:08:2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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