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相議(二)
耳畔一片死寂,陳醜奴瞳仁微縮, 半晌沉默。
白玉去理他微亂的衣襟, 低聲道:“趙弗不敢對樂華坦白,抱着僥幸心理, 把那個孩子生了下來。自那以後,她便時不時神思恍惚,胡言亂語,再後來, 便是眼下這般了。”
陳醜奴喉結滾動, 啞聲:“那個孩子……”
“就是樂迩。”白玉把衣襟理好, 擡頭道, “我以前一直以為樂迩把趙弗送來鏡花水月, 是避諱趙弗和東山居士的往事,現在看來, 非也。”
堂堂無惡殿一尊之主,竟很可能并非樂氏血脈,這要傳出去,必然天驚地動, 毀去樂迩一生前程。
念及此,白玉心思游動, 突然想起樂迩至今尚未練成樂氏神功“六道輪回”一事,愈發感覺樂迩很可能并非樂華血脈。
樂氏一族天賦異禀,其宗內秘術“六道輪回”向來以血脈相傳,如非樂氏後人, 恐終其一生,也難參悟那門功法的十之一二。樂迩如今年近三十,繼任尊主近二十年之久,雖然功力莫測,卻始終不曾以“六道輪回”面世,細想來,難免令人生疑。
白玉心念浮沉,便欲跟面前人聊一聊這事,擡頭方見陳醜奴神色黯然,俨然不豫。
回想先前的話題,白玉心裏一澀,靜了靜,道:“趙弗既遭那一難,神智失常,恐怕并非全然是假,犯病時,極可能做出戕害稚兒的事來……你,會不會……”
陳醜奴眉目冷凝,抿唇不言。
二十八年前,爺爺在東屏後山救下一臉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他,除去那一臉血,和一個同樣血淋淋的襁褓外,這世間再無關于他的任何東西。
不知父母,不知宗族。
甚至,也不知那一臉傷痕的來由。
二十八年來,他無數次在心底質疑過,審問過,甚至也在童年、少年時于瀕臨崩潰的邊緣控訴過,怨恨過。
可能的緣由有無數種。
而他萬萬想不到,最接近真相的一種會是——那人瘋了。
Advertisement
沒有仇,沒有恨,沒有緣由。
陳醜奴呼吸漸重,白玉有所察覺,把他緊繃的臉頰捧住,溫柔道:“泊如。”
陳醜奴不動。
白玉揚頭在他唇邊一吻,低低道:“只是一個猜測。”
陳醜奴胸膛起伏,片刻,握住白玉放在自己臉上的手。
“我無礙。”他低低答。
白玉心念輾轉,忽而又在他唇上“啵唧”一下,狡黠道:“反正在我眼裏,你就是這世上最俊的。”
陳醜奴瞳仁一震,雙頰在面具底下迅速脹紅起來。
白玉挑眉:“不信?”
陳醜奴也不瞞,垂睫:“不信。”
白玉笑,低低道:“難怪說男人好色,果然只知以貌取人。”
陳醜奴:“……”
水榭外,紅鯉穿碧波,微風拂黃葉,陳醜奴定定看着白玉,手一擡,壓住她紅而小的唇。
他拇指寬平,粗粝,壓在唇上,是和李蘭澤完全不一樣的觸感。
白玉心一跳。
“花言巧語。”他忽然這樣回。
白玉反倒怔了。
唇被他壓着,人被他迫視着,白玉驀然間說不出話。
花言巧語?
天,他是有多木讷,才會覺得自己是在花言巧語哪?
白玉撇眉,扭頭反抗,掙開他的手,換來他的唇。
禁锢,碾壓……試圖抹去那上面不該有的痕跡一般。
白玉揚高頭,抓緊他衣襟,想起今日亭中那幕,心道:完了。
***
确定奪劍計劃後,這兩日,三人在鏡花水月中的生活一度輕松。
趙弗依舊有空就來找陳醜奴,或央他去楓林裏飲酒,或就地在月洞門邊看陳醜奴在六角亭裏閑坐。
如果明鹄不來拉人,她甚至能一直待在客院裏,不動,不走。
白玉自然是百思不解,琢磨來,琢磨去,也只能琢磨出個“他畢竟是東山居士後人”的緣由,然而每回一瞧趙弗凝視陳醜奴的那眼神,又忍不住五味雜陳,心中迷惑。
那眼神癡癡的,惘惘的,隐約又有一絲絲怯怯的,怎麽也不像是看心上人後人的眼神。
倒像是……
白玉心驚又窒悶,不敢細想。
兩日後的一大早,明鹄如期前來相送,趙弗反倒不見蹤影,也不知是被明鹄攔下,還是又宿醉未醒。
三人自有預謀,這一番送別自然是客客氣氣,順風順水。臨行前,白玉又謝過上回趙弗相救之恩,明鹄自答不必,硬是把三人送至莊外水邊,這方結束。
辰時,金輝穿雲,又是個暖融融的秋日。
三人潛伏在莊園對面的小崖上,密葉繁茂,層林盡染,或金或紅,或大或小的樹葉遮掩着各自的身形。
白玉靠坐在一棵蒼松下,氣定神閑地吃着剛剛從鏡花水月裏打包出來的棗糕,甕聲道:“歇會兒吧,樂迩不可能那麽早來的。”
陳醜奴、李蘭澤盯着莊外動靜,聞言一齊回頭。
“賭一個。”李蘭澤掃一眼日頭,提議道,“一人押一個時辰。”
賭樂迩何時現身。
白玉斜乜他:“賭可不是什麽好嗜好。”
李蘭澤笑,看陳醜奴:“陳兄意下如何?”
陳醜奴眼睫微動:“賭注?”
李蘭澤道:“事成之後,一場酒。”
陳醜奴勾唇,一瞥崖外,道:“酉時。”
李蘭澤看向白玉。
白玉揚眉:“戌時。”
李蘭澤點頭,道:“我賭巳時。”
鳥聲啁啾,陳醜奴和白玉不約而同看向李蘭澤,李蘭澤淡然微笑,撩袍在樹邊坐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徑自調息練功去了。
白玉努嘴,同陳醜奴對視一眼,示意手裏的一塊棗糕。
陳醜奴瞥一眼李蘭澤,上前,在白玉身邊坐下,頭一低,叼走那塊棗糕。
時間悄然流逝,白玉和陳醜奴把棗糕分食至一大半時,小崖下隐隐傳來車輪碾地的辚辚聲。
三人內功俱是上成,當下精神一振。
此刻日上三竿,恰恰将近巳時。
白玉心中愕然,偷偷去看李蘭澤,卻見其人眉目不動,仍在樹下四平八穩地調息着。
白玉深吸一氣,把剩下的半盒棗糕收好,挎上包袱,悄聲探至崖邊。
陳醜奴緊随其後。
車馬距離小溪尚且還有一段距離,兩人潛伏在灌木叢裏,守候片刻,方見芒草叢生的蜿蜒小徑上駛來一輛珠钿翠蓋、玉辔紅纓的馬車。
車上馬夫穿着深灰短襖,方巾包頭,瞧着尋常至極,然提缰抽繩間,赫然有一股斂而不發的深厚內力。白玉定睛分辨,低聲道:“車夫叫四六,只聽樂迩差遣,車內人,必然是他了。”
陳醜奴顯然也沒料到樂迩會來得如此之早,眉心微攏。
白玉繼續緊盯崖下動靜。
小徑至溪邊終止,佩飾繁麗的馬車在流金般的草叢後停穩,一只纖細皓腕自绛紅車簾內探出,撩起簾幔。少頃,一人自車內走下,熒熒日照裏,金冠玉纓,華服錦帶,一雙纖長眉眼冷冽深邃,喜怒不明,赫然便是無惡殿一尊之主——樂迩。
至于那為他挑簾、緊随下車的盛裝美婦,自然便是天玑堂堂主——天玑。
“她拿的是什麽?”
耳畔落下陳醜奴的質疑,白玉斂神,視線落至天玑捧在手裏的正方錦盒,道:“應該是賀禮。”
說罷,趕緊去細看樂迩。
兩人下車後,車夫四六守在車前,沒有跟随,樂迩僅攜天玑走上小橋,徑直往莊中而去,行走間,衣袍翩飛,懸挂玉佩的腰際,并無一樣兵器。
白玉的心陡然落至谷底。
正如李蘭澤所言,樂迩今日并未佩戴淩霄劍。
白玉攥緊拳頭,心中不甘,正在這時,樂迩駐足橋下,忽而毫無預兆地朝小崖上一轉頭。
白玉尚不及反應,陳醜奴眼疾手快,按低她的頭,匍匐下去。
風起,水聲淙淙,草聲飒飒,樂迩定睛巡過對面山崖,雙眸微虛。
天玑心念微動,上前道:“尊主,怎麽了?”
樂迩斂回視線,勾唇道:“無事,走。”
耳畔風聲不息,漫天流雲如洩,明滅日影下,白玉緩緩把眼簾撩起,隔着重重綠影朝下望去。
樂迩和天玑已行至鏡花水月莊前。
一切如常。
突突亂跳的心重新回至胸口,白玉調整心緒,撤回樹下。
李蘭澤終于睜開眼皮,一雙上挑的鳳眸蓄着斑駁日光,風華流轉。白玉徑直對上,道:“贏的人請。”
李蘭澤挑唇。
窸窣聲起,陳醜奴自後走來,道:“去吧,我留守。”
殿中情形尚不知如何,越早啓程,越有成功奪回淩霄劍的勝算。
白玉了然,自包袱裏取來一支穿雲箭交給他,囑咐道:“如果樂迩離莊前,我和三哥還未回來,便放此箭相示。放完後,立刻離開此處,在望日鎮外會合。”
陳醜奴點頭,把箭收下,眼眸深沉。
白玉知他所憂,示意腰側別着的另一支穿雲箭,道:“如我和三哥在殿中遭逢變故,一樣放此箭相示,陳大哥循箭而來,即可入殿支援。”
陳醜奴垂眸,片刻道:“量力而行。”
白玉心中一暖,點頭。
身後,李蘭澤拂落衣上落葉,臨行前,對上陳醜奴深邃的眼。
“李某命在,彤彤在。”
飒飒風聲穿林而過,李蘭澤眸光堅定,陳醜奴也眸光堅定,兩道視線交彙于和煦日影裏。
無言,盡言。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1-04 18:00:00~2020-01-05 18: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與光同塵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車鯉子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