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相聚(四)
篝火躍動,橘紅的光把逼仄的石洞填滿, 也把男人深邃黢黑的瞳仁填滿, 白玉默默看着,眼眶不争氣地一酸, 忙垂眸坐起,把那外焦裏嫩的紅薯接過,埋頭開啃。
陳醜奴徑自在她邊上坐下,低着頭, 靜靜看她把一個紅薯啃完, 而後道:“村裏人說, 我曾經有過一個很美的媳婦。”
白玉一震, 擡眼看他, 帶着不安和錯愕。
陳醜奴眼神不移:“可後來,她不見了。”
白玉抿唇, 口中的紅薯瞬間味同嚼蠟,心虛地撤開目光。
忘憂水僅能抹去陳醜奴的記憶,而無法徹底抹去她在東屏村存在過的事實,白玉心潮起伏, 不知該如何接話。
陳醜奴道:“他們說,她叫‘白玉’, ‘清清白白’的‘白’,‘冰清玉潔’的‘玉’,你知道這個名字嗎?”
白玉神思震動,心底回響着“清清白白”、“冰清玉潔”兩詞, 沉默片刻,啞然挑唇:“不知道。”
而後擡起那雙微微泛紅的眼,笑笑:“我叫許攸同,屠戮劍宗的第一大魔頭——許攸同。”
陳醜奴眸色一黯,定定看着面前這樣帶淚的笑臉,長睫一垂,遮去了眸中光華。
白玉趁勢轉開臉,深深呼吸,繼而道:“‘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那人既然不告而別,想來也不值得留戀,陳大哥珍惜眼前人即可,不必為那一段耿耿于懷。”
陳醜奴眉間深蹙,正要深究“眼前人”三字,白玉又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吧。”
陳醜奴面色一沉。
洞外有瑟瑟晨風吹來,間雜啁啾鳥鳴,白玉低頭把最後一口紅薯吃淨,拍拍手,起身走到洞外去。
叢叢古樹遮天蔽日,林裏漏下的清光絲絲縷縷,有如蛛網一般,使四下更顯幽僻。這裏應該是劍宗外山的密林,白玉心裏琢磨着,轉頭看回洞內,一愣。
陳醜奴抱膝蹲在地上,腦袋深深地埋在膝蓋間,那樣高大的一個人,此刻竟蜷縮得像個受傷的小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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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的心口驀然一陣針紮似的痛,可是又想不明白這痛究竟從何而來。
必必剝剝的爆裂聲還響在洞內,陳醜奴默然蹲了一會兒,終于擡起頭來,起身後,跟洞外的白玉四目交接。
兩人之間隔着一團熱烈而寂寞的火。
白玉逞強一笑,開口時,聲音微抖:“陳大哥,謝謝你救我。”
陳醜奴不動,反應過來後,下颌繃緊:“你……要走?”
白玉點頭,眼裏有氤氲水光:“我還是想去看看我三哥,你……也回家去吧。”
風卷入洞,把火邊的灰燼吹得高高揚起,陳醜奴站在冷風裏,烈火邊,突然間覺得,自己整個人也成了一大片被燒幹的、吹碎的灰燼。
白玉笑笑:“告辭。”
陳醜奴心一揪,探臂去抓,觸手所及,僅餘殘灰冷燼。
***
白玉離開石洞,靠着寥寥無幾的方向感,穿梭在蔭翳蔽日的樹林裏。
胸口裏的一顆心尚在突突亂跳,白玉想着石洞裏的陳醜奴,心緒始終無法平靜。
真是千想萬想,也不會想到兩人會有這樣的重逢。
東屏村是什麽地方,這裏又是什麽地方,一白一黑的兩個世界,白玉難以想象他是怎樣穿破那一層層的堅壁,來到自己面前的。
何素蘭難道不會攔他麽?
李蘭澤難道沒有跟他解釋過公然跟六門對抗,會面臨怎樣的下場麽?
……
白玉思緒紛紛,又想到眼下音訊杳無的李蘭澤,一時更是心煩氣躁。
如今她身上背負之血債可不單單是一個劍宗,還有那個倒黴催的匡義盟,李蘭澤如果還在江尋雲等人面前執意相護,縱有藏劍山莊大公子的身份蔭庇,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三溪小苑在劍宗西面,白玉分辨着日照的方向,疾步往東邊趕,不知多久,穿出茂林。
一聲撲棱棱的冷響迸入耳畔,側目看去,草叢深處,一只小鳥沖天而起。
白玉十分機敏,當下斂神收步,眼底冷光閃爍。
風聲飒飒,卷下一片片色彩斑駁的樹葉,白玉默然不動,片刻後,開口道:“唐門主,我腿都要站酸了,你們還沒瞄準嗎?”
蓊蓊草叢被風掀開,一支支細小箭镞掩映于層層蒼翠深處,寒芒流轉。
白玉面容冷肅,擡眸直視灌木叢後的一棵葳蕤古樹。少頃後,兩道身形緩緩從前方的樹後走來,除開唐門門主唐敬擇之外,赫然還有一襲黑袍、眉目冷峻的江尋雲。
白玉一見此人,就想起自己先前遭的那一掌,當下蹙眉。
“那個男人呢?”江尋雲開門見山,眼底掖着一抹捉摸不透的幽冷之意。
白玉嗆聲:“什麽男人?”
江尋雲并不惱:“不要明知故問。”
白玉道:“你也不要胡攪蠻纏。”
江尋雲眉間一鎖。
白玉道:“我已經說過了,匡義盟被抓,跟我沒有半點關系。至于我跟劍宗的過節,乃是私人恩怨,勞駕不到江大盟主您親自過問,您要真有這份閑心,還不如去好好琢磨一下,樂迩為何要利用我俘虜匡義盟。”
先前七慌八亂的,白玉無瑕細理這一樁事,可她畢竟跟随樂迩六年,對此人不說深谙,也至少了解,只需稍稍一順,便可知道那日靈山一役,十之□□是樂迩提前聯絡匡義盟,借伏殺自己之名,坐收漁翁之利——那串他大發慈悲送出的佛串,不就是個活潑潑的證明麽?
想到那佛珠,白玉郁結于胸,小臉湧上忿然之色。
江尋雲和唐敬擇定睛看着,信疑參半,唐敬擇道:“你身為樂迩心腹,一向為他器重,他願助你返回劍宗報仇,自然也願助你斬草除根,解決匡義盟這一禍患……”
白玉漠然打斷:“唐門主未免太高看我了。第一,我的的确确已經跟無惡殿一刀兩斷;第二,樂迩如若那樣願意替我排憂解難,我還犯得着在這兒跟二位周旋麽?”
唐敬擇啞口。
江尋雲眼底神思浮沉。
“江大盟主,”白玉耐着性子,解釋道,“無惡殿紮根靈山四十年之久,自樂迩繼位之後,實力、威望,蒸蒸日上,早已不是當年偏安一隅的旁門左道。您身為中原武林一盟之主,在匡義盟陷落之後,不居安思危,設法營救,反到這兒跟我一無名小卒百般糾纏,就不怕樂迩黃雀在後,故技重施麽?”
話聲擲地,唐敬擇心頭猛然震顫,轉頭去看江尋雲,亦見他眉間陰雲覆壓,不禁猶豫道:“江兄……”
江尋雲擡手止住他後面的話,靜默數息,霍然撩袍出動,迅疾如振翼蒼鷹。白玉、唐敬擇二人俱是猝不及防,震驚之中,只見江尋雲“嗖”一聲從白玉身邊一掠而過,袖袍高卷,直襲一棵遮天老樹。
白玉反應過來後,瞪大雙眼。
江尋雲袖袍卷起剎那,一地落葉、碎石在他掌力灌注之下,被吸入無形旋風之中,伴随那一掌直襲藏在樹後之人。
白玉拔腿追去,想要去救,唐敬擇這邊一聲號令,藏掖在草叢裏的數支寒箭應聲而發,凜然穿破虛空,向白玉激射而去。
白玉一個空翻,避開弩*箭,眨眼又是一片金光耀目的暗器襲來,心下不禁暗罵一聲。
僅在這一頓挫之間,那棵老樹訇然炸裂,藏在樹後之人避無可避,江尋雲唇角輕提,探掌抓去,那人眉峰一壓,提腕擋來,江尋雲趁勢聚氣于掌,然而那人并不以掌相應,僅只指尖微動,江尋雲腕下立刻沖來一股利劍般的沛然真氣。
江尋雲眸色驟變,險險避開,腳換如電,改襲那人前胸的中庭穴,那人翻掌成拳,隔空擊去,兩人掌、拳不觸,卻自有兩股真氣激蕩,一時氣流飒動,滿林樹葉上下飛舞。
這邊白玉身形疾掠,轉眼三撥暗器擦身而過,雖然不傷肌膚,衣袖、下裳卻給劃破數道,一時又憂又惱。唐敬擇趁勢抓起一把弩*箭,眼穿望山,瞄準白玉,倏而懸刀一動,架于槽內的青銅弩*箭寒芒流溢,破空而出。
白玉一撩衣袍震落周遭金針,軟腰下壓,探手想去抓那青銅弩*箭,然而掌風所至,竟給箭镞嘯然穿破,待得握住箭杆,整個人一個趔趄。
唐敬擇趁機又是一箭發來,周遭亦有金針漫射,白玉腳下不穩,分*身乏術,電光石火之間,一道沛然氣流從身後貫來,猛如游龍出海,竟在一瞬之間穿空而過,唐敬擇只覺虎口震顫,手上弩機咔嚓炸裂,發射出去的那支青銅弩*箭亦被剎那間貫回機槽,碎成三截。
唐敬擇乍然色變,正欲重振旗鼓,耳後忽傳來飒飒馬蹄聲響,一人高聲喝道:“唐門急報,唐門急報!”
林內打鬥聲為之一滞,衆人側目看去,一匹駿馬四蹄翻飛,不及駐足,馬上一名勁裝少年翻身下地,闊步至唐敬擇面前屈膝跪下,雙手奉上一條紙箋。
唐敬擇驚疑不定,探手拿過,打開看後,驀然面如土色,慌忙向江尋雲而去。
江尋雲這邊耳聞動靜,亦跟那人收住攻勢,靜立一邊,待唐敬擇上前把紙箋呈來,過目之後,亦是怫然變色,盯向白玉的目光冷若玄冰。
白玉不解其意,一時只是站立不動,江尋雲沉吟少頃,側目向唐敬擇道:“唐兄先行一步。”
唐敬擇既心急火燎,又瞻前顧後:“那這邊……”
江尋雲冷臉:“快!”
唐敬擇遭這一喝,意識到事态嚴重,愈發心如火焚,哪裏還有半分猶豫,朝四周門人吩咐一聲“保護盟主”之後,立刻上馬揚鞭而去。
疾風飒飒,一卷一揚之間,滿林又是落葉沖天,江尋雲眸光輕轉,改看向古樹後默然而立的男人。日光如洩,絲絲縷縷照拂于他被面具、亂發遮掩的臉龐上,有如在那雙黑如點漆的眼睛裏鍍上金光,令他整個人愈顯堅毅、肅然。
“閣下跟東山居士是何關系?”風聲鏦鏦,江尋雲不藏不掖,單刀直入。
陳醜奴神情不動,一雙眼睛亦波瀾不起:“不認識。”
江尋雲目光逼人:“‘乾坤一劍’,也不認識?”
陳醜奴照舊道:“不認識。”
江尋雲扯唇冷笑,繼而看向白玉,眸光幽深:“那這一位,總該認識了吧?”
陳醜奴眼神微動,緘默不語。江尋雲道:“這位姑娘本屬顧竟之徒,算起輩分,該稱東山居士一聲‘師爺’。可惜陰差陽錯,明珠暗投,如今竟成魔教鷹爪。東山居士一生行俠仗義,嫉惡如仇,所創絕學‘乾坤一劍’亦為匡扶大道,洗濯乾坤。而今閣下握此一劍,不為天下除暴安良,反而濫施仁慈,助纣為虐,東山居士若泉下有知,恐怕難以安寧吧?”
江尋雲行言至此,白玉那廂已然天驚地動,反而是當事人陳醜奴依舊面不改色,垂眸一瞥江尋雲,漠聲道:“與你何幹?”
與你何幹——
江尋雲一愣,臉上險些挂将不住,一攏眉頭,欲言又止。
面前男人如山屹立,硬生生高出自己一頭之餘,周身氣息雖是斂而不發,亦絲毫不容人小觑。江尋雲眼底晦暗,想要縱情發作,卻又知此刻強攻難有勝算,再念及那張信箋上的內容,思來想去,一橫心道:“願閣下慎行,勿負先人之志!”
說罷,相繼将兩人審視一眼,拂袖而去。
埋伏在四周的唐門人緊随撤離,白玉一頭霧水,尚自沉浸于那石破天驚的消息之中,等向陳醜奴看去之時,周遭已經一片岑寂。
“東……東山居士?”白玉喉嚨發幹,仍然難以置信。
居住在東屏小院的一幕幕紛至沓來,最後定格于巍巍蒼松下那一塊古樸寂靜的墓碑。陳醜奴刻下的字深邃而工整,一筆一劃,皆藏盡不舍,此刻回憶起來,亦清清楚楚,歷歷在目。
難道……
白玉驚心動魄,無法想象躺在那塊墓碑之下的深山老叟,就是顧竟、趙弗的恩師——東山居士,更無法想象,陳醜奴,會是東山居士留在這世間的最後一個傳人。
寂靜之中,陳醜奴垂落眼睫,不置一詞,闊步向前行去。
白玉一怔之下,本能追上:“喂——”甫一瞥見他冷淡眼眸,又心驚止言。
光影斑駁,他的臉龐被冰冷的白色面具遮蓋,鬓邊黑發随風拂過的,是一雙抿得平直的唇。
他好像在生氣?
白玉心裏七上八下,一面愕然于他的身份,一面又困惑于他的反應。
兩人一前一後,穿出茂林,走下山坡,白玉到底按捺不住,又試探喊道:“陳大哥?”
陳醜奴充耳不聞,渾然聾掉一般。白玉跟在後面,百思不解,默默把兩人分別前的情形研究一遍後,心念一動。
嚓嚓腳步聲穿在雜草叢生的山徑上,斑駁光輝裏,男人的背影高大而沉默。白玉收住腳步,掉頭往另一方向走去。
陳醜奴腳下一頓,須臾之後,轉身。
白玉扭頭,看着身後跟上來的人,緩緩停下。
陳醜奴也順勢停下,垂臂立于一旁。
微風撩動他披散的長發,一縷青絲拂過眼前,遮去眸中光華。白玉定定看着,低聲道:“你在生氣嗎?”
風止,發落,陳醜奴的眼睛重新出現在斑駁光熙裏,沉寂如白浪卷過的海面。
他依舊靜默不語。
白玉垂眸,站在微不可察的風中,片刻後,轉身向山下行去。
陳醜奴繼續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誰也不再找誰搭話。
***
返回三溪小苑時,日照很高,淙淙流水在陽光裏泛着潋滟清波,紅鯉游過粼粼白石,浮萍順流而下。
許是不料白玉會去而複返,枝繁葉茂的小苑裏微風悄寂,阒無人聲,并無一人把手,兩人相繼施展輕功,踏過湛湛清溪,順利穿苑而過。
劍宗之中,各處院落相去較遠,展眼望去,盡是疊翠流金的蓊蓊草木,極便藏匿。白玉熟悉地形,三兩下蹿至西山,将上客院小石徑時,環繞于小池外的假山後傳來一道腳步聲響。
白玉當下藏住身形,扭頭看時,陳醜奴仍舊大喇喇立在枝葉垂茂的槐樹下,一時瞠目。
石後“啊呀”一聲,旋即響起東西砸落的響動,陳醜奴一動不動,徑直瞥去,開口道:“藏劍山莊李公子在何處?”
白玉蹲在假山底下,目定口呆,只聽那邊傳來瑟瑟回應:“回……回家去啦。”
陳醜奴點頭,視線有意無意從白玉身上略過,又道:“受傷不曾?”
那聲音“咕咚”一下,似乎吞了口唾沫:“藏劍山莊的獨苗苗……誰、誰敢傷哪?”
陳醜奴又一點頭,繼而一揮手,那人如蒙大赦,掉在地上的東西也不要了,扭頭就跑。
白玉聽聞動靜,兔子一樣跳蹿出來,朝那人肩後探爪撲去,只聽得“噗”一聲悶響,那人應聲倒地。白玉扳過來一看,竟是先前日日給自個送餐的那名小厮,難怪聲音聽着恁般耳熟。
微風卷過,小園裏一時芬芳四溢,白玉把那小厮拖到假山堆裏藏住,擡頭時,跟默立樹下的陳醜奴視線相撞,莫名地有些尴尬。
“你能蹲着點兒不?”白玉低聲,順勢向四下張望。
四周悄寂,尚無來人,陳醜奴眼睫微動,在細葉飄悠的槐樹邊蹲下。
白玉心下甫定,藏好小厮後,又去假山堆外,把他掉落在地的紅木漆盒拾起來,打開一開,竟是一盒鮮香松軟的棗泥糕。
白玉大喜,抓起一個便朝嘴裏塞去,而後穿過碧波潋潋的小池,悄然摸至陳醜奴身邊,給他也喂去一個。
樹搖影動,點點柔光灑在她白皙的小臉上,睫毛烏黑,腮幫微鼓,紅唇上沾着一點糕屑,比盒中美味更誘人萬分。
陳醜奴喉頭一動,緩緩張開口來。
白玉卻一收手,把糕點放回盒裏:“還是出去再吃吧。”
陳醜奴:“……”
作者有話要說: 白玉(苦惱):“夫君失憶後莫名其妙生氣不說話,怎麽辦?在線等,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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