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相疑(一)
兩人原路返回,且走且探, 離開三溪小苑後, 繼續漫步于荒山野嶺之中。
日頭高懸,金燦燦的光線從密密匝匝的樹葉間隙漏下, 鋪在厚厚的落葉上,白玉環目打量,确認已經離開劍宗範圍後,轉頭去看身後人。
陳醜奴走在細碎而柔軟的光輝裏, 上半張臉被藏在面具底下, 唇邊和下颌處的疤痕卻依舊清清楚楚。剛剛那失聲驚叫的小厮, 多半就是被這吓住的吧?他都藏去大半張臉了, 還是這樣不為人容, 要是把整張臉都露出來,在這熙熙攘攘的人世裏, 豈不是要寸步難行?
白玉心裏一軟,走上前去,低頭打開漆盒,把一盒棗泥糕都捧到他面前去。陳醜奴垂眸一看, 默然不動。
很大方,可是, 不是喂他的姿勢了。
白玉試探着道:“你不是生棗泥糕的氣吧?”
陳醜奴喉頭微動,探手取來一塊糕點,默默吃下。
白玉順勢道:“好吃嗎?”
陳醜奴一張口,“好”字吐至一半, 戛然收住,一臉倔強。
白玉:“……”
棗糕下肚,香甜酥軟,口齒留香,陳醜奴心裏微熨,探手又要去拿,白玉“啪”一聲把漆盒關上,扭頭去了。
陳醜奴:“……”
午後熏風習習,挾以濃郁幽香,吹得人昏昏欲睡。白玉哈欠連天,偏不肯停下休憩,腳下踩着風火輪似的,一徑地朝山下飛。陳醜奴雖然悶不吭聲,卻一路緊随在後,沿途不忘随手摘果,過不多時,一只大手上碩果累累,渾然跟個托塔天王一樣。
兩人又是一前一後,悶頭趕路,不知不覺日頭漸漸偏西,在天邊燃起一團團火雲。林外水聲淙淙,波光潋滟,白玉探頭望去,眼睛一亮。
東邊崖高十丈,泠泠水流一洩而下,如同飛珠濺玉,沖刷着疊疊青石,在餘晖裏彙成一條清溪。白玉腳下生風,跑至溪邊蹲下,伸手掬水解渴,酣然之後,長出一氣。
回頭,陳醜奴捧着一手黃黃綠綠的野果子,站在一線暮光裏,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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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在溪邊一塊小石上坐下,端詳他,也不動。
“你要跟我跟到什麽時候?”片刻,白玉出聲。
流水叮咚,瀑布訇然,白玉的聲音俏而皮,清而冷。陳醜奴眼睫微垂,捧着一手野果原地坐下,随手抓起一個,在胸前草草擦淨之後,塞進嘴裏。
白玉眉尖微蹙,也打開漆盒,拿出一塊棗泥糕塞進嘴裏。
兩個面對面各吃了一會兒,白玉再次開口:“你是在生我的氣嗎?”
溪邊有溫柔的風,陳醜奴散在臉邊的長發在這片風裏拂動。
白玉甕聲:“可我沒有冒犯到你吧?”
陳醜奴低頭咬開嘴裏的野果,果肉鮮嫩,酸澀卻彌漫口腔。
白玉把漆盒蓋上,起身走至陳醜奴面前,微風拂過她腳下的草甸,纖纖綠草裏點綴着紫白相融的小花。
“你該不會是……”白玉的聲音随風而至,“對我一見鐘情了吧?”
“喀嚓——”陳醜奴嚼野果的動作一僵。
白玉坐下來,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竭力去分辨他眼底的情緒,半認真,半調笑:“該不會看我生得好看,就見異思遷,把苦候家中的夫人忘得一幹二淨了吧?”
金紅殘陽裏,陳醜奴低頭不動,臉雖被面具遮掩,耳根卻赫然一寸寸地脹紅起來。白玉瞳仁睜大,想到初遇時,他斬截要娶自己時的模樣,愈發篤定這個猜想,心底一時竊喜也不是,鄙薄也不是,憤惱也不是……
正在糾結之時,陳醜奴終于開口:“我家中沒有夫人等候。”
白玉一愣,反應過來後,冷下臉道:“都不知懷上不曾,還說沒有?”
陳醜奴一頭霧水,張口要駁,白玉哼道:“負心漢!”
說罷,轉身而去,及至一棵老樹下,撩袍而坐,重新打開漆盒,啃起最後兩塊棗泥糕來。
這邊,陳醜奴百思莫解,郁郁之中,也發洩于手裏野果,嚼得嚓嚓作響。
白玉坐在樹下,三下五除二便把剩餘糕點吃光,一抹嘴唇,悒悒不樂。
側目朝陳醜奴瞥去一眼,心底更是百爪撓心,五味雜陳。
這男人瞧着忠厚可靠,處着溫柔體貼,本以為是個值得托付的,可怎麽糊塗起來,也跟世上大半男人一樣,都恁般重色薄情呢?
想到昔日的幕幕甜蜜場景,心裏更是百感交集,然而氣過之後,又不禁想道:難道真如三哥所說那般,他是真心愛我,所以縱然失憶,也還是對我情動如初?
倏而又想:可他畢竟都跟何素蘭有夫妻之實,怎麽能這樣朝三暮四?……
思緒紛紛之中,耳畔傳來窸窣動靜,白玉定睛看去,陳醜奴竟不知何時去附近撿了堆枯幹的樹枝來,正在樹下點火。
近來天氣幹燥,樹枝堆一點即燃,一簇火苗在夜幕侵襲下簌簌躍動,把陳醜奴沉寂的眼睛也點亮起來。
白玉定定看着,忽然問道:“尊夫人貴姓?”
陳醜奴撥火的動作微頓,繼而平靜答:“白。”
白玉一震。
火愈燒愈旺,噼裏啪啦的爆裂聲響在嘩然流水聲裏,白玉睜大雙眼,一錯也不錯地盯着陳醜奴的側臉。
在東屏小院外聽到的一幕又從腦海裏掠過,白玉心念潮湧,極力平複內心的震動:“不是……姓何嗎?”
陳醜奴低垂的眼睫終于擡起,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她。
白玉招架不住,低眸避開。
陳醜奴道:“為何這麽問?”
白玉心虛支吾:“聽……三哥提過。”
火光熊熊,映亮昏暗的四周,陳醜奴凝視白玉被火輝照亮的臉,斬截道:“騙人。”
白玉又是一震,擡眸撞上他的注視,不知為何,縱然明知這人失憶,也還是有一種芒刺在背、無所遁形的慌促感。
到底怎麽回事?
白玉心如擂鼓,不及深想,陳醜奴突然道:“還去找他嗎?”
白玉一怔:“誰?”
陳醜奴靜默不言,白玉反應過來:“我……三哥?”
陳醜奴點頭。
想到李蘭澤,白玉心緒又一陣波動,先前攫住的幾點要害飄然散去,悻悻道:“去藏劍山莊找打麽?”
陳醜奴啞然一笑,火光裏,唇角上挑,酒窩深圓。白玉恍惚,驀然間竟很想讓他把面具摘下來,仔仔細細地看一看他的笑臉。
“那準備去何處?”宵風吹拂篝火,鴉青色的夜幕上漸漸泛起星光,陳醜奴繼續問,聲音低醇如陳年的瓊釀。
白玉心田沁潤,明顯感覺到他的心情有所好轉,可念及去處,又不禁一片茫然:“那得看何處容得下我。”
陳醜奴眼眸一動,片刻,低聲道:“我家在東屏山中,有一間小院,素與外人相隔。”
他點到為止,白玉震驚擡頭,臉上表情十分精彩。
陳醜奴默默搗火。
白玉雙眸微虛,倏而上前一步,挨在他身邊坐下,揚起腦袋去深究他眼睛裏的情緒。
月照如澈,烈火濃郁,兩人之間僅一拳之隔,白玉盯着他鬓角後,呵氣如蘭:“你耳朵紅什麽?”
陳醜奴魁梧的身軀明顯一顫。
白玉挑唇壞笑。
陳醜奴道:“火太大了。”
白玉道:“那我怎麽不紅?”
陳醜奴道:“你離近些,自然就紅了。”
白玉挑眉。
陳醜奴丢開樹枝,一轉頭,在月下和她臉對臉。白玉猝不及防,恍惚中竟感覺要被他吻上。
火光微醺,月光微醺,在咫尺間的黑暗裏,他雙眼如盛滿星輝的大海。
白玉一窒,剎那間竟有被熱浪吞沒之感。
陳醜奴聲線低啞:“紅了。”
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