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夢想
? 下午兩點的大病房,排了十幾個床位,有些擠,孩子們大部分從一個地方出來的,不願意分開。有兩個床位空着,一個是剛下病房在ICU監護,一個是正在手術的。
大部分五六歲,有幾個十歲的,都靠在床上,沒有普通孩子的生機,病房裏的氣氛壓抑的可怕。楊念去幾個做唇修複手術的孩子處檢查一番,拉着陳憶安要出去,她看了眼最大的那個孩子,楊念剛給他檢查的時候,他絲毫沒有感激,甚至隐隐有些敵意。
“我能在這兒呆會兒麽?”她轉頭看要走的楊念,問道。楊念以為她想逗小孩子玩,就像那天看牙的那個小男孩一樣,随口說:“他們跟正常小孩子不一樣,不太愛理人。”不愛理人是實話,她這幾天受他們的冷暴力确實不少。
陳憶安拉她的手頓了一下,“楊念,”她有些氣,有些急,聲音也有些大,“他們跟普通小孩子一樣,也會跳也會笑,也會犯迷糊,也愛玩,唯一不同的,”她轉頭看向那一張張毫無生機的面孔,繼續道,“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更堅強。”楊念有些愣,陳憶安一向好脾氣,這是她第一次這麽跟她說話。她害她受重傷時,她也只是安慰自己,沒有放一句重話。
覺察自己的失态,她嘆了口氣,“我留在這兒,合規矩麽?”“可以。”楊念說。陳憶安低聲說,“別往心裏去念念,讓我冷靜冷靜。”是的,她确實有些不冷靜。
楊念推門出去了,她轉身走到最大的那個男孩那裏,拉了椅子坐過去。“你叫什麽名字?”她問。沒人應她,顯然,這一屋子的孩子,都聽他的。男孩臉色很白,很瘦,靠在床邊,眼裏是不屑的神情。見他坐的吃力,她走到床位,把床給他搖高了一點,然後把枕頭給他擺正,男孩下意識要躲,看到她手上纏的厚厚的紗布,還是沒推開她,只是自己往遠處退了退。
她不知道要怎麽開口,良久,“讓我看看你的傷,孩子。”男孩身子抖了一下,這幾天那麽多人來采訪,都摸着他的頭,如此叫他,可眼前這個人,喚他時,含着真誠的情愫,語氣中的擔心與疼惜,是他能聽出來的。轉瞬,他神色恢複如常,玩味地一把掀開被子,撩起病號服的下擺,大大咧咧地露出纏着的腹帶,大冬天的,他就只穿了一件單衣。“你也是來采訪的?我很幸運,很感恩。”他諷刺道。雖然心裏不想這麽做,可還是這麽說了。
陳憶安沒料到他是這個舉動,把被子給他蓋好,“不是這個,”她一只手鉗住他的手腕,寬大的袖子一路褪下去,纖細的胳膊上,布滿了傷痕,新的舊的,一道一道,重疊交錯,滿目猙獰。被識破了心思的小孩子想要收手,陳憶安也就撒了手,從衣兜裏掏出自己的藥,手指搓開蓋,擠了一點在她的胳膊上,護工上午應該剛給他們清洗過,有一股淡淡的香皂味,但同時,也有很多傷口裂開了,血又凝在上面。
男孩愣在那裏,她把藥擠在胳膊上一點點輕輕塗抹,他手臂冰涼,“你沒有秋衣毛衣?”“有。”身後有一個糯糯的小女孩的聲音,有些委屈,“可是護工拿去洗了。很久也不能幹。”男孩瞪了小女孩一眼,陳憶安瞪了男孩一眼,然後,男孩敗下陣來。
她轉身對小女孩笑笑,“一會我去催。”她把被子拉上去把她包的嚴嚴實實的,滿意地摸頭,“像只小粽子。還冷麽?”女孩天真地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好點。可是粽子長什麽樣呢?”五六歲的樣子,唇裂。
男孩冷冷地說:“都說你像粽子了,看看你自己不就知道了。”小女孩低頭看,除了雪白的被子什麽看不見,陳憶安好笑,擡起她的頭,說:“別理他。你叫什麽名字?”“叫小寶。”“啊,小寶。那等小寶病好了,我去給買給你吃,蜜棗的肉的咱們都吃,好不好?”“真的麽?”她聲音裏滿是欣喜,滿是期待。
“當然是騙你的。”男孩繼續拆臺。放下自己的袖子把藥扔給她“哎,我還沒抹完呢。”陳憶安說。“我自己抹完了。磨磨唧唧的你。”他撇嘴,“你可以走了。”他受不了她把自己當成一個小孩子,一邊抹藥還一邊輕輕吹着怕他疼,那種感覺讓他強硬僞裝了十幾年的心有一絲裂縫,他太渴望被疼愛了,可也知道那是不可能。他一遍遍提醒自己,你是個被遺棄的人,無權享受愛,不能奢求。
藥發涼,他嘴唇有些發青,陳憶安看他一眼,拉下羽絨服的拉鏈,遞到他面前,“穿上。”男孩倔強地搖頭,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他不敢掙,臉一陣紅一陣白,“要不是你手上有傷,我他媽……”還沒說完,陳憶安歪頭,“你他媽什麽?”好歹她也是北方人,當她面爆粗口,當她不會麽?他看這樣一個溫溫婉婉的人爆粗口,愣住了,回不過神來,陳憶安一鼓作氣,痞氣地說:“沒事別他媽跟我廢話,把衣服穿上。”她語氣自然,就好像念詩一樣抑揚頓挫地爆了粗口。趁他當機的時候,把衣服給他套上。
“刀交出來。”男孩別過頭去,她一根手指微微擡起他下巴,“交出來,別浪費時間,我還得給小寶去買粽子。”“咯咯咯咯。”小寶在後面捂着嘴笑的開心,有傷口,不能張開嘴,可還是樂得她咯咯的。他與她對視,難以置信,自己竟然讓她給……調戲了?末了,從床下掏出一把刀,“還有。”她把刀奪過來,放到桌上,“至少兩把。你胳膊上的上不是一種裂口。”
“就一把。”他堅持。陳憶安收手,“信你。”她拿上刀,轉身去看小寶,“小寶乖,我去給你買粽子。等我。”她緊了緊身上的毛衣,問了護工站的位置,下樓去催。
“806那群小孩?”護工沒好氣,抱怨道:“義務勞動,他們還不樂意。外面晾着呢。”她出去摸了摸,還有些濕冷。“烘幹一下好麽?孩子們都還凍着呢。”護工看她堅持,松了口,“最快也得晚上了。”“幾點,我來拿。”“五點,”她嘟囔,“又得趕活了。”一邊說一邊把衣服往裏收。“謝謝。”她連聲說。又去商場。商場離醫院确實有一段距離,她想起那天沈長風跑的氣喘籲籲的,果然,不近。
買了些雜志玩具,又找到粽子讓他們加熱了拎上。東西有點多,左臂挂的滿滿的,右手還是勒的一道白。好吧,依舊等不上電梯,她爬上了八樓。
進去的時候,裏面有哭聲,有器材聲,還有那個男孩的聲音。“她動作特別狠,手這兒都讓她拽青了,喂,你看我啊。你們醫院都不管病人的死活麽?”最大的那個男孩滑稽地披着一個粉紅色的羽絨服,跟護士告狀。她拎着一大袋子東西,正好聽見這句話。
是解護士。還真是有緣……她默默感慨。給他們一個一個輸上液,說:“我還真沒見過有人欺負你,還給你披衣服的。”轉頭見陳憶安拎着一大袋子東西,“安安?你手怎麽樣了?怎麽穿成這樣?”她只穿了件毛衫,這大冷天的,額上還有汗。“呃,我,有點熱。嗯,醫院暖氣開得太足了。”她把手裏的東西放到地上,作勢扇了扇風,以顯示自己真的,很熱……事實上也确實熱。解護士看了一眼她一來就安生了的男生,大概明白了。“我去楊念那兒給你帶件衣服你穿上?”“不用。”她剛說完,就轉身連打了三個噴嚏。不好意思地帶着鼻音說:“好吧,還是要的。”解護士深切地表達了一些對那天事情的感激以及對她傷勢的關懷,推着車走了,不一會就給她帶了件衣服上來。
她拿出新買的雜志,給剛才看書的幾個人,“換着看吧,我只找到了商場,沒有賣什麽書的。等回頭有空了再給你們買。”強塞過去。
粽子還熱乎,臨出門的時候,她在商場賣冰激淩的地方要了好幾個小木勺,她剛問了解護士,說能少吃一點,扔了幾個粽子給小寶玩,擡手抹掉她臉上的淚珠,“小寶哭什麽?”小寶眨着大眼睛,一抽一抽地說:“我以為,你不回來了。”“怎麽會。”她一邊把粽子扔到男孩手裏,一邊輕喃,“你又胡說了吧?把粽子剝開。”男孩讪讪,這是威脅麽?畢竟剛背地裏說了她的壞話,不敢拒絕她。
剝好了之後,她挖開找到肉,連肉帶米挖下極小的一塊送到她嘴裏,“含一含,嘗嘗味道咽下去,別動嘴唇。”她緊張的叮囑,見她咽下去,商量到:“換一個?”男孩從後面乖乖地遞過來一個蜜棗的,她如法炮制,挖了一小塊,送到她嘴裏。見她還想要,有些不忍,但還是把粽子放下了,解釋:“小寶,只能吃這麽多了,等病好了,我再買給你吃?否則……”她還想再解釋,小寶已經認真地點點頭,完全沒有同齡的孩子的不講理,不會鬧着再咬上幾口,說什麽,就聽什麽。只是眼裏漸漸蓄起淚水。
“你別哭,別哭。”她手忙腳亂,轉身想要去袋子裏找一些能逗她的東西。小寶猛地站起來,小手緊緊扒住她的胳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嘴裏不停地喊着媽媽,她身子一震,轉回身摟着她安慰許久,見她平靜下來,拿了一個拼圖給她玩。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屋子的孩子不再抵觸,對她的态度漸漸緩和,你一言我一語的跟她聊,慢慢的,跟她熟起來,再慢慢的,陳憶安覺得,真是一群猴孩子,把她調戲的不要不要的。見她面紅耳赤,越來越羞澀,他們愈發的放肆起來。哈哈笑着繼續逗她,一個一個地搶着說,她頭都大了,聽不全話,往往一個人還沒說完,另一個就跟着起哄了,她之前還覺得他們沒有小孩子的活力,真是天大的錯誤。這簡直就是滿血值啊。
看了看表,已經五點了,嗯,看來她選擇的這個消耗時間的方法着實不錯。她跳起來,實在受不了他們的調戲了,說:“等我一下,我去給你們拿衣服。”“要晾兩天的。”“我讓他們給你們烘幹了。”她逃也似的出去,身後是他們沒大沒小的聲音:“小安安害羞了?!”“嗯,一定是的。”她關上門,長出一口氣。
回來的時候,病房裏有些吵,一個男人站在床鋪前,大聲罵着那個男孩,手一揚,剛剛在他手裏的紙撒了一地。小寶在一旁哆嗦,男孩看了一眼那些被扔的紙,眼裏有些疼惜,但是還是挑釁地看着他。像一只倔強的小獸,看他演獨角戲。
她彎腰,一張張撿回來,看了看,是車的設計,那些圖紙那麽熟悉,多年以前,也有一個人,拿着這種東西對她說:“這是我的夢。”
男人看了她一眼,“你是來采訪的?”“不是,”她說,見他一手還擰在男孩胳膊上,說:“他手上有傷,請你放手。”用的是請字,可她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堅定的。病房裏又恢複到剛開始的寂靜,幾個人都看着她的一舉一動。
男人一把甩開他的手,嘲諷道:“傷,還不是他自己劃的自己?還輪不到你來管我。你是誰?”“我就只是來看看他們。”“看,他們剛做完手術,出了好歹你來賠?”“我很小心。”是的,她很小心,不敢多做什麽影響他們病情的事情,可是現在被人這麽說,心裏還是有點不舒服。
“別在這兒跟我放屁,趕緊走。”他又拿起那一沓紙,對着男孩說:“我告訴你,別在這兒給老子浪費東西,孤兒院沒那麽多錢,養不起你這種大人物,做設計師?就你?告訴你,沒可能。”男孩氣的渾身發抖,可也只是冷冷看着他,緊咬着唇不說話,男人擡手扇了他一巴掌,“這麽看着我幹什麽?上輩子欠你的?”他攥緊拳頭,男人啐了一口,擡手就要撕,陳憶安伸手攔住他。
“哎你這個臭娘們怎麽還沒走。”他一把推開陳憶安,手狠狠撞在她受傷的左手上,推了她一個趔趄,陳憶安臉瞬間就白了,手上的傷尖銳的疼着,整個胳膊都是麻的。
男孩猛地起身。站在床上揮拳就要打他,低吼道:“她手上有傷你沒看見啊!”陳憶安眼前黑了一下,反應過來後穩了下身形,直接去攔住他。他不敢掙,兩人中間隔着陳憶安,誰也不敢再出手,但是劍拔弩張。
他顯然牽扯到腹部的傷口了,臉扭曲了一下,微微彎腰一只手捂住傷口,另一只手仍執拗地護在她身後。“你小子翅膀硬了?被人包了怎麽着?還敢跟我動手?自己掂量掂量自己什麽身份。還有你,不就幾張破紙麽?犯得着跟我拼命麽。”
“你不懂。”她聲音有些抖,生怕一個放松,兩人真幹起來。
“我不懂?孤兒院生活多難?一天天籌不來錢,拿什麽過活?他還淨整這些沒用的。”陳憶安去拿錢包,咬着唇在男孩身側打開,中午買了東西沒剩下多少。她對男孩說:“幫我把錢拿出來。”男孩眼中滿是錯愕,不動。
“拿出來。”她重複道,“我手上有傷,你幫我拿出來。聽話。”他小心翼翼地把錢拿出來,“數一數多少錢。”她嘆了口氣。“三百一十五。”男孩仔仔細細地點了一遍。
“給他。”她繼續命令道,“告訴他,你的圖紙我買了。”她放開男孩,轉身回去要過來那些圖紙,說:“我買下這些圖紙。”男人一把奪過錢,“三百多買這麽幾張紙?”
“因為我現在只有這麽多,”她頓了頓,堅定地說:“但我能保證,它們遠不止值這些錢,”她坐回到椅子上,奉勸道:“沒有理想的人是可悲的,扼殺別人理想的人,是世上最可恥的人。任何因素都不是你限制他的理由。”她看了一眼那個倔強的男孩,他堅強,即使被人抛棄,他也從未放棄過自己的人生;他有理想,不管世俗怎樣看待他,不管多少人阻攔他,他都堅持如一;他有一腔熱血,埋藏在內心的深處,暗流湧動。這就夠了,收回自己的視線,陳憶安最後一字一字地說:“我知道,他日後定成大器。”多年前,她也這樣說過。
“有病。”你在這兒陪他們吧。他匆匆走了。
她小心地把圖紙放下,捶着胳膊,男孩坐下,望着她欲言又止。覺察到他目光的閃爍,她安慰到:“我沒事,袋子裏有個車模,自己拿去玩吧。”一屋子的孩子都關心地看着她,有些,羞愧,是的,他們也曾想過去反抗,可是終是寄人籬下,只能選擇緘默。陳憶安心裏一暖,指指床尾的衣服:“衣服回來了,趕緊穿上吧。”昨晚就睡了三了小時,有些累,但是莫名的精神。
他們一個個小猴子一樣地穿上衣服,她嘴角挂着笑,處理着糾紛,“啊,這件衣服确實不是你的,讓給他穿……”小寶矮矮的一只,站在那裏,小手扒着她,帶着哭腔,“手疼麽?小寶給你吹吹。”她笑,“小寶乖,不疼。不過沒法抱你了。你們趕緊去休息吧,鬧了一下午了,真出個好歹,醫生那兒我可擔待不起。”
他們聽話地爬上床,陳憶安肩上一沉,他脫了羽絨服披在她肩上。“你叫什麽?”她又問一遍,怕他仍不肯說,補充道:“買了你的作品,給簽個名吧?”他抿唇,從桌上拿起那支黑色的簽字筆,一筆一劃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楊子浩。
“喜歡車?”她覺得胳膊好很多,認真問他。他沒有遲疑,鄭重的點頭,看到她買的車模,眼裏都閃着光。
“我十歲那年,跟着父母回老家,”她想了想,突然開口,“那是我第一次跟回去,因為之前太小,山裏又沒通車,所以從來沒有回去過。剛開始回去,很不适應。因為實在沒意思,沒有書,沒有人陪我玩,後來父母看我太孤單,找了隔壁林家的哥哥陪我,他背了個包,帶我上山裏的溪水邊玩。自己在石頭上看書,他大我三歲,我湊過去看了一眼,是一本将汽車構造的書,我完全看不懂,一本書快讓他翻爛了。那會兒汽車還很少,是一位出國的鄉親随手拿過來留下的,卻改變了一個男孩一生的命運。他那時提起車,跟你一樣,眼神晶亮晶亮的,過兩天,他帶我上縣城玩,在一本書前走不動道。末了,收回自己的視線,對我說:‘走吧。去吃糖。’我當時就想,這樣一個人,他應該去實現自己的夢想,使了蠻勁,拉他進書店買下了那本書。花光了父母給的零花錢和車費。”
“他手裏捧着那本書,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天,我們倆是走回去的。我走了幾裏路走不動了,他只比我高一頭,卻背着我走完了剩下的二十裏路。終于在天黑透的時候回了村。我已經睡了。第二天一起來,他趴在我床邊,渾身是傷,林叔讓他過來跟我道歉。我才知道,昨天大人們以為我們倆丢了,火急火燎地找,而林叔,也跟他一樣,指着他的鼻子說‘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人,把人家弄丢了,我整死你這個混小子。是不是出去又看車了?我告訴你,咱們這窮山溝溝裏,養不出你這樣的人’林叔狠狠把他揍了一頓,想斷了他的夢,可他一直護着那本書,不肯退讓一步。”
“可是當我問他,疼不疼的時候,他卻笑了,發自內心的,說‘值’,他說謝謝我,成全了他的夢。他就這樣趴在我床邊,一動不敢動,講了好久他的夢想。他說他想當一個設計師,一個汽車設計師,我那時什麽也不懂,嗯嗯啊啊表示贊同。不懂他家到底有多窮,連鍋都揭不開;不懂林叔只希望他早日接了地裏的活,娶個媳婦傳宗接代;也不懂他除了那兩本書,完全不可能接觸到任何與車有關的事物;更不懂,他離那個夢想到底有多遠。只是傻傻地跟他說‘你想當就去當呗,嗯,我支持你。’”
楊子浩看着她:“然後呢?”一屋子的孩子也都看着她。
“然後,我把每個月的零花錢都攢起來,過年放暑假的時候去給他。我父母也知道這件事,勸了勸林叔,每月多給我一點零花錢。我十三歲那年,他十六歲,只背着一個包,不顧家人的反對,走出大山,去了北京。沒有職業學校的學歷,他在一個很小的修車廠打工,報了夜校從頭學起。我十五歲初中畢業那年去看他,他瘦得皮包骨頭的,可談起他的夢,整個人就立刻精神抖擻,我有點明白他的癡迷了,那是一個讓他在不論多困難的境況下,都能撐下去,走下去的東西,是一個他一提起,就精神為之一振的東西。雖然知道,我的那一點零花錢,在消費水平那麽高的北京,對那會的他已經是杯水車薪,可還是硬塞給了他。”
“後來他的老板,也看不上他的設計,嫌他不認真工作,撕了他的稿子。他辭了職,連夜拿着重繪的稿子,第一次露出無助和迷茫。問我,他到底可不可以。我不知道怎麽說,真的很猶豫,我知道,如果他退回到大山裏,生活比現在也會安穩許多,不用再這樣拼死拼活,看人臉色,可是卻再無激情可言,他的一生,就終止在了這裏;而只要我肯定了他,他就依然會走下去,跪着也要走下去。最後,我說,‘你從八歲,走到十九歲,可不可以你心裏最清楚。你要是沒這份實力,我這麽多年的零花錢也不會白搭給你。你才十九歲,有什麽不可能的?’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買了一張火車票,連夜上了a市,只偶爾寫信給我,我大學畢業那年,他第一次給我打了電話,說他出任了a市分公司的總監,今天還跟喜歡的女孩表白成功了。他說這麽多年,一直都不敢打給我,就想着,有一天幹出點成績來,再來報喜。再後來,他還開了一家汽車廠。”
“子浩,如果你真的想幹這個,我可以帶你問問他。”
他震驚中,點頭,堅定地說:“我想。”她拍了照片,心疼了一下流量,把圖紙發過去。
一會兒,林景然電話過來,她說:“等一下,我開免提。”“圖紙很有創意,就是基礎差一點,哪弄來的?”他直切主題,“一個小孩子設計的,叫楊子浩。”“叫他來我廠裏吧,找人帶帶他,日後這小子有大出息呢。”
“好。”她看了一眼楊子浩欣喜若狂的表情,林景然那邊正在忙工作,說:“過兩天我去給你送請帖,你正好帶我見見人。我年初要結婚了。”“好啊好啊,恭喜。趕明兒子浩病好了,我打包送你廠裏去。不過,我的人,你可得多照顧點啊。”
“你這個丫頭。”他無奈,“怎麽還是這麽護短。”
林景然跟他聊了兩句,就挂了電話,楊子浩還有些愣怔,這麽多年,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可以離自己的夢想這麽近,他覺得渾身翻湧着一股熱血。把林景然的話消化完,他一掀被子,整個人鑽到被子裏,把邊邊角角也掖好,不一會,隆起的被子一抖一抖的。氣氛好像又回到了下午那會,一群孩子活泛起來,靠門的一個小男孩露出兩顆大板牙,“哈哈,子浩哥哥哭了。還天天說小寶,自己也沒出息。”
“閉嘴。”他聲音悶悶的,小寶也哈哈笑着冒了個鼻涕泡。醫生護士過來查房的時候,聽見了一屋子的笑聲,也嘴角微微上揚,一直都覺得他們太過安靜,沉着臉,不像小孩,難以接近。這會見他們臉上純粹的,屬于孩童的笑容,檢查時也不自覺地溫柔許多。
溫遠走到楊子浩床邊,皺眉:“這是什麽情況。”陳憶安捂嘴,語氣一本正經:“啊,他在表演。一直鴕鳥的自白。”溫遠看到她,這姑娘真逗,嘴角上揚,“你幹的?他們活潑多了。”見他一時半會出不來,他說:“手怎麽樣了?我看看。”她伸出手去,溫遠看了看,說:“再過一個星期吧,就能長好了。自己到時候多做做康複訓練,抹點除疤藥物。”“嗯。”她連連點頭。
末了,溫遠說:“來找沈醫生?”“啊,你怎麽知道?”她有些不好意思。“正常人思維。”溫遠說,那天沈長風那麽失常,他會看不出來麽?“他大概七點下手術。估計楊念到時候就回來找你了。”
隔着被子拍了拍楊子浩,“行了,出來吧,我快走了。”“你叫陳憶安同學背過身去。”他說。陳憶安好笑。“行,我背過去了,你出來吧。”溫遠檢查完,帶着人走了。
于是一群人開始狂轟沒出息的楊子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