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五十一)
莉迪亞是在笑?安敘驚悚地想,終究沒問出聲,以防打擊苦修士小姑娘的積極性。她費了好一番口舌才讓莉迪亞認識到語言和表情并不輕浮,也不會讓她被天主責難,因此就算這第一個笑容顯得像終結者龇牙一樣猙獰僵硬,安敘也保持着表情,鼓勵性地鼓起掌來。
于是莉迪亞以為神眷者明白了自己在說什麽,不再解釋了。
她們和往日一樣收拾好,莉迪亞熟練地爬到神眷者背上,用邊境軍裝行軍背囊的帶子固定好自己,安敘打開窗戶,從窗口“走”了出去。
她沒有下墜,只像踩着軟繩一樣在空中晃悠了一下。細小的電荷托舉着安敘——她不知道這種說法對不對,事到如今她已經沒法用科學解釋自己的能力,但是用起來漸漸如臂使指,仿佛一條魚天生就會游泳。她張開雙臂,大地越來越遠,身體輕易地浮到樹海之上。在這種高度,沒什麽能遮蔽她的視線,只有天空一望無際。
安敘又被早上的怪異感刺了一下。
“莉迪亞,你有沒有覺得……”說到這裏她停了停,自己也想不出要如何表述,只得改口道,“你有沒有覺得天上怪怪的?”
“要下雪了。”莉迪亞說,皺了皺眉頭,“昨天還沒有。”
她們看向同一個方向,在很遠的地方,鉛色的雲不斷滾動着。它像一條巨大的蛞蝓,緩慢而不停止地向提比斯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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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比斯的邊境軍在晨光中集合,他們在将軍的帶領下向最後一個村子進發。
那是邊境附近規模最大的村子,在前年獸潮時由兩個村落合并而成。當年這一決定成功讓大村避免了被攻破的悲劇,不失為明智之舉。但也因為這個,村裏人幾次拒絕接受幫助暫時遷移,覺得固守村中就能幸免于難。
事實上,這樣的村子并不少。山窩裏的小村莊短視又頑固,還被貴族和教廷們壓迫得有被害妄想症,硬催他們搬遷會逼出舉村躲進山裏的鬧劇。今年進展得這麽順利,多虧一個“血安娜”在到處興風作浪,吓得人們慌不擇路,感恩戴德地撲進邊境軍懷裏。這個村子也是,前些天“血安娜”在那個村子一裏外路過,留下能讓全村人看到的痕跡:參天大樹倒了一片,在樹林中顯眼得好似人腦袋上的一個禿斑。隔天村長迅速遞交了申請,求邊境軍帶他們暫避一冬。
簡帶着隊伍到達村中,收攏已經收拾完畢的村民。村民有幾百人,老老少少拖着包裹,不識數也分不清左右,浪費了半天才集結成群,勉強能讓邊境軍在遷移中将之圍攏保護在內。将軍早已把收隊工作交給副官,自己躲到一邊,生人勿進地抱着胳膊躲清靜。
“他們簡直比豬倌牧的豬還蠢。”簡走在最前面,對副官抱怨,“我寧可被一群異獸圍攻!”
“請您等我們回去後再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大衛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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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好像我們來的路上什麽都沒碰到。”将軍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今天的異獸真他娘的多,我還當它們都被吓破了膽。”
“獸潮季畢竟快要開始,這是最後一次護送。”大衛安慰道,“最短再過一周,就要下第一場雪了。”
“最好來快點,我……”
嘈雜聲打斷了他們的交談,開始只是一聲驚呼,很快擴散到整個人群中。不安的氣氛開始蔓延,隊伍慢了下來。
“怎麽回事?”将軍高聲問。
“大人!您看頭上!”有人喊道。
簡擡起頭,透過密密層層的樹枝,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天空已經被陰雲遮蔽。那不是某個雷電異能者召喚雷霆時纏繞着閃電的明亮雲塊,而是黑沉沉雨雲,沉重結實得像一大坨吃飽了髒水的棉花。無數小黑點在雲塊中穿進穿出,它們是與冰雪相伴而至的冰鳥,翼展足有兩臂長,在雲上卻渺小如蚊蠅。
獸潮季并不是明确的自然季節,而是與天候密切相關、相當于一個季度長短的獸潮泛濫時期。在提比斯,獸潮季從第一場雪開始,大概在十二月中旬。
它提前了。
“吵吵嚷嚷什麽!”将軍喝道,“你們這群混賬,害得我到處跑,秋末都能撞上暴風雨!”
她怒氣沖沖地掃視人群,“閉上嘴!所有人聽指揮趕快走!誰拖後腿害我們淋了雨,身上的所有東西都給我交出來勞軍!”
嘈雜聲靜了靜,不明事态的人開始埋頭趕路,大部分人将信将疑,彼此安慰着“是暴風雨”、“沒到時候”。他們心裏更願意相信現在是秋末而非初冬,雨雲裹着的不是雪,穿行的黑點只是不慎迷路的飛鳥。
“可是大人!”一名老人一臉驚恐地叫道,“這是……啊!”
一簇火焰在他身邊爆開,點着了他身邊馱行李的山羊。他的家人手忙腳亂地撲火,最後只能把着火的包裹丢到地上,搶救回驚魂未定的山羊。
“當我在放屁啊?”将軍不善地厲聲道,“看什麽看?走啊!”
這下再沒人敢說話,近在眼前的威脅讓他們無暇顧及別的,匆匆忙忙跑動起來。
棗紅色的馬蹭了蹭主人的手,躁動不安地噴了個響鼻。簡繃着臉走在前頭,安撫地拍了拍她的馬。這匹馬也是被馴化的異獸,它已經感受到了血脈中的擾動。
沒有在邊境待過的人無法理解獸潮是什麽樣的東西。潮水是個很貼切的比喻,異獸源源不斷如同一個接一個的海浪,同時,它彙聚湧動的速度也像潮水一樣肉眼可見。
一頭斑犬從林中探出醜陋的頭顱,聳動着鼻子。一如月亮推動着潮汐,在不知名力量的推動下,這種往日裏不敢襲擊大隊活人的食屍鬼貪婪而猶豫地看着長長的隊伍。将軍沒等它做出決定,一揮手,弓箭手的箭矢便刺穿了那畜生的頭顱。林中悉悉索索一陣鼓噪,斑犬插着箭的屍體往後一縮,沒入灌木叢中,随即傳來了毛骨悚然的争搶和咀嚼聲。
将軍并未向那裏投擲火球,她的嘴唇抿成一條線,雙手緊握到關節發白。上一次大獸潮的記憶在她心中浮現,十年過去,她依然記得被鮮血浸透的地面。此時每一分異能都必須謹慎地使用,要以人類之身抗衡潮水根本不可能,所能做的只是盡可能撐久一點,熬到它退卻。
雲越來越近。
從天空上看仿佛慢吞吞爬動的雲層,真到了它的下方才能體會到它的巨大和迅疾。雲只是看上去笨拙,它行進的速度與體型完全不符。
他們已經開始奔跑,一群村民被手持利器的軍人驅趕,乍一看很像兵痞在仗勢欺人,只是軍人的臉上緊張之色更甚。不同于一臉麻木地趕路的村民,他們很明白降雪時還留在堡壘外會發生什麽。
簡已經騎上了馬,她沖在整個隊伍最前方,像破冰船的尖頭一樣沖開前路。試探的異獸越來越多,膽大的一些已經圍攏過來,兇狠地撲向人群。将軍的火焰燒焦了那些膽大包天的前哨,對火焰的天然畏懼讓大多數異獸退了回去。樹木稀疏起來,再走上一段路就能踏上通往堡壘的小道。
但已經來不及了。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突如其來的寒意。陰雲近得吓人,伴随着呼嘯的風,烏雲仿佛一卷正在攤開的毯子,眼看就要席卷到頭頂。遠遠地他們能望見大雪紛飛,仿佛世界被劈成明暗兩邊,他們身處的光明世界也即将淪陷。驚恐的村民已經喪失了亂跑的勇氣,有人軟倒在地。
“大衛!”簡沉聲道,“我們剛剛是不是路過了那個有大地窖的村子?”
“剛剛路過河谷村,那個樹墩往東走不久就能看見房子。”副官回答,“您是想?”
“除了我們,其他有異能的全部回防線去,把能掩蓋氣味的東西留下。”簡快速說,“來不及了,賭一把!”
大衛動了動嘴唇,想說這樣太過冒險,然而除此之外的方法注定要犧牲大量平民和士兵,将軍不可能同意。他沉重地點了點頭,傳令下去。
沒有異能的騎兵把馬讓了出來,有異能的士兵和村民中的異能者騎上馬離開。他們的離去又引起了一陣騷動,将軍縱馬繞着人群跑了一圈,用火焰讓他們閉嘴。
“我們不可能在下雪前回堡壘了!”她騎在馬上大聲說,激起一陣恐懼的低語,“河谷村有地窖,你們這裏很多人都知道!要想活命都收拾起來趕緊跟我躲進去!雪停後會有人來接我們出去!”
“為什麽他們走了!”有人喊道,頓時許多人紛紛響應。
“和這麽多異能者一起暴露在獸潮裏,你嫌死得不夠快嗎!”簡吼了回去。
就像晶核作為“電池”受異能者需要,異能者也反向吸引着異獸。獸潮中的異獸吞噬同類的屍體,并且不顧異能者會造成更大威脅,瘋了一樣優先攻擊異能者。缺乏自保能力也缺乏遮掩的異能者簡直像掉在大街上的珠寶,對上獸潮,甚至不如普通人安全。
“可是,可是異能者都走了,我們怎麽辦?”又有人尖叫道。
“是啊,誰來保護我們?”
“他們這是要自己跑,把有用的異能者撤走!”
“把我們帶出來讓我們去死……”
“還不如留在村裏……”
附和聲響成一片,一道道怨恨的目光投向簡。性如烈火的将軍并未動怒,戍邊十年足夠她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人。她冰冷地掃視回去,這股氣勢讓埋怨聲小了下去。
“你們現在只有兩個選擇!”她高聲道,“要麽在這裏繼續抱怨等死,要麽跟我躲去地窖,我會留下,守在最外面,死在你們前面!”
村民面面相觑,不久,一個個重新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