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塞西爾歷341年,大獸潮之年,這一年的亞默南注定不會平靜。
獸潮季就像浸了水的墨汁,模模糊糊失去了界限。汶伽羅防線的春季已經獸潮湧動,簡直和往年的夏季沒什麽兩樣,邊境軍又為了在接下來的大獸潮中保存力量而沒有四處救援。防線附近的小村落求救無門,幾乎都遭遇了滅頂之災。
有此前車之鑒,提比斯邊境許多小村落的遷徙早早開始,以求趕上天氣變冷的腳步。然而,提比斯的秋季依然充滿了喧嚣和混亂,理由與汶伽羅不同。
神眷者。
提比斯邊境的絕大多數人都在這個秋天明白了這個詞的意思,要是遠在阿鈴古的教會本部知道這點一定會驚喜不已。你可以随便在防線裏攔住一個農民,問他:“你知道神眷者嗎?”他一定會連連點頭,說:“知道!神眷者能打雷,眼睛裏冒電,胳膊會發光!她身高二十丈,嘴巴鍋這麽大,什麽活物都吃!走到哪野獸就死到哪!看她一眼就會死掉哩!”
繼聖安德魯神學院的吃小孩魔王傳說之後,安敘再次成為了民間故事主角。
她仿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水草是指異獸們。自從發現異獸的晶核就是藍藥,安敘完全在把附近的森林當日常副本刷,還埋怨刷新速度不夠快,勞煩她到處亂跑。整個防線因為神眷者雞飛狗跳,一度出現過打雷下個雨就吓得萬獸奔騰的奇景。
秋季,獸潮還未開始,相當于前鋒部隊的那些異獸有個緩慢聚集的過程。往年它們三五成群地分布在廣袤的森林中,邊境軍能感覺到它們的虎視眈眈,卻不能冒着被分而擊破的風險分兵剿獸。都用動物來比喻的話,異獸是狡詐的狼群,沒有還手之力的平民是羊群,邊境軍則是牧羊犬。牧羊犬可以趕開撲上來的狼,卻不能遠離羊群追擊,只能疲于應付。倒不如堅守防線,等獸潮聚集起來,借着城牆之利與它們一決死戰。
今年不同,羊群中猛地跑出一頭獅子來,撒歡似的一頭紮入了獸群。食物鏈頓時颠倒,獸群被碾得屁滾尿流沒法成氣候。然而獅子小姐絲毫不顧羊群會不會被沖散,一路碾壓的路上是不是撞飛了己方的隊友——除了随身攜帶的苦修士,她根本沒把任何人當隊友。
有腦子的生物紛紛聞雷而跑,一瞬間居然出現了人與異獸互不幹擾、往同一個方向狂奔的和諧奇跡。
人們在私底下叫她“血安娜”,像在談論故事裏的鬼怪或一場天災。遷徙和不願遷徙的村民大多遠遠地見過她的蹤跡,天空被雷雲覆蓋,雷擊聲勝過任何一場雷暴,離去後留下一片狼藉。
或許“無血的安娜”更加貼切,神眷者并不渾身浴血,血安娜用鮮血洗澡、生嚼屍體滿口血腥的說法只是臆想出來的故事而已。到處奔走護送村民遷移的邊境軍數次與她擦肩而過,他們看見神眷者留下的屍體,死畜的血被燒熟在身體裏,現場幹淨得惡心,仿佛地面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餐盤,挑食的主人吃了一點點,丢下還熱乎乎的剩菜離開了。
更加幸運,或者不幸的人,曾與神眷者打過照面。她不食人不殺人,只是也不避開人,在她眼中或許奔騰的獸群與人群并無差別吧。血安娜的惡名阻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讓人在意識到自己與她如此接近時,有多遠跑多遠。多虧這個,目前的傷亡都是因為逃跑過程中的獸群踐踏造成的,還沒有人直接死在她手下。
即使如此,見過她的幸存者也無意澄清血安娜的傳說。不如說惡化了。
你見過她就知道!你要是見過她……近到能看清神眷者面孔的人發着抖,反反複複地這樣說。
血安娜長着一張怎麽樣的臉?無疑很美麗,只是幸存者描述的重點從來不在這個上面。她在狩獵中露出什麽樣的神情呢?相信傳言、覺得安娜是個魔鬼的人認為,她臉上會充滿了對生者的憎惡;不信傳言、清楚安娜。蘇利文只是個貴族異能者的軍人以為,她會為使用如此強大的異能全神貫注,無暇分神。兩邊都錯了。
Advertisement
神眷者偶爾微笑,大部分時間則輕松又平靜。她的殺戮并非出于憎惡,并非出于保護,甚至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力量。她樂在其中,但并不欣喜若狂。你會為采摘庭院中的果實大喜大悲嗎?
她既不是貪食的異獸,也不是狡詐貪婪的教士,想向她妥協退讓都不知能做怎麽做。比大奸大惡之徒更加可怕,沒有人知道神眷者在想什麽,這種未知的恐懼仿佛小熊玩偶長了人齒,美人皮下蠕動着孔洞。修道院以外的所有人對她避如蛇蠍,神眷者和莉迪亞被斷了食水,只得搬進了提比斯修道院裏。
如願以償接待了神眷者的修道院長丹尼斯一樣沒能安度秋天。
修道院的人不離開堡壘,沒有親眼見過神眷者的豐功偉績。丹尼斯不怕血安娜的惡名,在他看來那只是愚民沒見識。他怕更現實的東西,比如,修道院的收入減少。
信徒的參拜和祈禱費是修道院重要的收入來源,尤其是最後那項。亞默南的人們,上到王族下到平民,普遍都相信這樣一條真理:祈禱者越虔誠苦修,他們的祈禱聲越是容易被神靈聽到,洗滌人的罪惡。要是你忙于享樂、戰鬥、掙紮求生,你要如何讓神聽見你的聲音呢?花錢讓教士們代行嘛!
即使在提比斯邊境,往年都有大量的信徒願意給修道院送錢,這也是提比斯大修道院在歷任指揮官的深惡痛絕中依然不會動搖根基的理由之一。大獸潮之年,丹尼斯院長已經做好從心慌意亂的民衆和死人的親屬身上大敲一筆的準備,沒想到計劃還沒開始,眼看着就要泡湯。
首先,人們害怕神眷者勝過害怕獸潮,驅逐獸潮的護身符居然無人問津。有農民一臉天真地來問是否有血安娜驅逐符,修道院長臉皮抽搐,回頭就把早早制作好的神眷者護身符(“讓神眷的光輝庇佑于你!”,多好的宣傳詞啊,能賣出多少錢啊,丹尼斯簡直心頭滴血)鎖進倉庫底下。其次,神眷者住進了修道院——這點瞞都瞞不住,她在萬衆矚目之下飛了進來——第二天修道院的人流量一落千丈。
沒人敢上門參拜,沒人上門送錢讓教士祈禱,丹尼斯屈尊纡貴讓教士們親自出去拜訪富人們,帶回來的回答簡直把院長大人氣得一個倒仰。他們表示:我們這邊沒關系!不是重點!為了提比斯的福祉,請您們專心致志念誦禱文鎮壓血安娜吧!
丹尼斯能怎麽辦?他不能在這種時候解釋血安娜就是神眷者(開始沒人信,之後他不敢說了,以免修道院淪落到也被蠢貨們驅邪的地步,丹尼斯可是一上任就體會過了邊地的民風彪悍),不能跟上頭吐苦水(飽受阿鈴古神學院熏陶的神眷者怎麽一到這裏就變成了大魔王?丹尼斯的敵人們肯定很樂意抓住這點煩個沒完),還得一邊安撫愚民一邊對上頭粉飾太平。
他心如絞痛地墊上自己的錢,捏着鼻子上報:收益減少是因為天氣變化,雷暴多發,農民們的收成不好。神眷者大人增強了教廷在亞默南邊陲之地的影響力,家家戶戶都念誦神眷者之名……
丹尼斯覺得自己開始掉頭發,一把一把地掉。
就在這樣緊繃的氣氛中,冬天到了。
安敘在一個清晨打了個激靈,從冥想中脫離出來。她隐隐感覺有什麽不同,那種感覺仿佛在第一場大雪的早上,你爬起來,在拉開窗簾前就有了預感。
她站在修道院的窗口向外望去,天空依然籠罩在薄霧中,東方旭日未升。提比斯邊境還沒醒來,連修道院都顯得十分冷清。整個邊境似乎只有她被這樣說不清的預感驚醒。
用冥想代替睡眠已經有一段時間,冥想可以補充精力的消耗,只是沒有躺在床上睡覺舒服,但安敘又不是來郊游的。練級狂少女用冥想代替睡眠,食用嗎哪度日,整日徘徊在邊境狩獵,并且收集各種異獸的晶核,做實驗看看哪種在自己的承受範圍內(如今普通的疾風兔晶核對她的效果已經微乎其微)。安敘半點不覺得辛苦,她認為如今的條件已經比一個人在家廢寝忘食打本練級時好多了,衣食住行不用擔心,何況還有莉迪亞。
說起來,莉迪亞呢?
安敘起身左顧右盼,沒看到苦修士的身影。搬到修道院裏後,院長在她的要求下給了她們兩人間,莉迪亞本應躺在對床上。對床的被褥已經冰涼,莉迪亞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大概出去做早課了?在修道院當中,安敘不擔心莉迪亞被人打悶棍,這段時間的組隊也讓她發現莉迪亞是個身手敏捷的奶,自保和跟上DPS完全沒問題。安敘想完就算,伸了個懶腰去洗漱。
再次回到房間,裏頭已經有了一個人。那是修道院派過來照顧她們衣食的人之一,正背對着安敘收拾床鋪。安敘推開門,發出嘎吱一聲,那人被吓得跳了起來。
“你膽子真小。”安敘撇了撇嘴,環視房間,沒找到餐盤,“沒拿吃的來啊?”
“現在太早,我以為您出去了,給您收拾一下……”
安敘越過他瞥了一眼莉迪亞的床鋪,嫌棄地說:“怎麽比收拾過更亂了?”
“因為您提前回來了,我還沒鋪好,馬上鋪好!”那個人連忙說。
“是嗎,不知道還當你在翻什麽呢。”安敘翻了翻眼睛,“亂得和狗刨過似的。”
“神眷者閣下說笑了,”那人幹笑道,“我能找什麽……”
“這個?”
莉迪亞忽然出現在門口,手中拿着一個小小的香草囊——雖然被稱為香草囊,裏頭裝着的卻不是香草,反倒是當地一種味道難聞的植物。嗅覺敏銳的異獸讨厭這種植物,因此防線上的人都愛佩戴上一個,哪怕異獸真的饑腸辘辘時不會太在意食物的味道,總也聊勝于無。安敘懶得管這種東西,莉迪亞身上倒入鄉随俗地戴着一個。
收拾的人抖了一下,笑容僵硬,磕磕絆絆地說:“您、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
苦修士面無表情,舉着小小的布包,平靜無波地看着對方,直到那個修士汗出如漿。安敘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不曉得莉迪亞葫蘆裏賣得什麽藥。即使在現在,她還是經常看不透寡言少語的綁定奶在想啥,心情如何,要是安敘知道別人對自己“神秘莫測”的評價,她一定要叫屈起來:我特別直白好嗎!神秘莫測該形容莉迪亞這樣的啊!
“怎麽啦?”她忍不住問。
謎一樣的莉迪亞一言不發,搖了搖頭,把手放下。那個修士匆匆忙忙地告辭,逃一般離開了房間,莉迪亞全程幽幽地盯着他看,把他看得半途摔了一跤,連滾帶爬地跑得不見人影。
“出了什麽事?”安敘又問了一次。
“已經解決了。”莉迪亞平板地說,嘴角忽地翹了翹,露出一個宛若木偶微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