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伊恩聽到了雷鳴，他被柴火壓彎的身軀頓了頓，眯着眼睛向上看，天空一片晴好，溫暖的日光透過密實的樹冠，在林中留下點點金光。
要下雨了嗎？他這樣想着，加快了腳步。雷雨季已經過去，天氣慢慢變涼，突如其來的雷陣雨卻還沒絕跡。在外面被澆個透心涼是件危險的事，尤其是對他們這些散居在林中的罪民而言，每年都有得了感冒就一病不起的人。
雷鳴聲變近了。
樹葉上沒有雨點打落的聲音，空氣中沒有雨水的氣味。伊恩停下腳步側耳傾聽，神色反而變得更加凝重。
如果不是要下雨，雷聲從何而來？對提比斯邊境的住客而言，這不啻于一個吼叫的警報。森林深處住着雷光猴，這種成群結隊的異獸足以毀掉途經的任何一個小聚居地。伊恩扔下柴火奔跑起來，他聽見了雷聲下細微的震動聲。
他的選擇十分明智，不久那聲音已經清晰可聞。它是無數個腳步錯落地踐踏着落葉雜草的踩踏聲，仿佛成千上百的生物正高速遷移，讓整個森林都震動起來。一群兔子飛快地掠過腳下，越過伊恩向前沖去。它們是被雷光猴趕跑的嗎？伊恩不知道，他跑得越來越快，一眼都不敢往後看，總算在被攆上前跑到了家裏。
“麥克叔叔！艾米嬸嬸！”他氣喘籲籲地大叫道，“快跑！”
林中罪民的聚落非常小，星羅棋布地分散在林中，以防被搜捕者一網打盡。自從父親死後，伊恩這兒的居住點僅有三戶人家，現在都在屋子裏。他們從窗口伸出腦袋一看，頓時變了臉色，沒用幾秒鐘就抱着包裹沖了出去。
作為随時準備轉移的罪民，他們的屋子都簡陋得像馬棚，重要家當都放在容易攜帶的包裹中。伊恩飛快地抓起裝着衣物幹糧和父母遺物的背包，飛也似的跑出小屋。他的門正對着他跑來的方向，出門時往外一看，只覺得雙腿發軟，險些跑不起來。
一種小狗大小的猴子，渾身披着黃毛，看起來并不起眼，如果它們身上沒有纏繞着電弧的話。密密麻麻的猴群挂在樹上，身上不斷閃爍的電弧連接成一片讓人望而生畏的蜘蛛網。伊恩一瞬間就明白了為什麽從沒有正面遭遇過雷光猴群的幸存者，身單力薄的人們怎麽可能在這章致命大網下逃脫？
他咬了咬牙，瘋狂奔跑起來，他們的小屋在身後坍塌成一片廢墟。風聲在耳邊響個不停，還有如跗骨之蛆般甩不掉的樹枝搖晃聲。伊恩這輩子都沒跑這麽快過，不多時前方又出現了人跡，他們竟跑到另一個小聚居地來了。“快跑啊！”跑得最快的麥克叔叔喊道，彼此提醒的喊叫聲彙成一片。
不斷有新的人加入，不斷有住所被毀滅，伊恩漸漸感到體力不支，只聽見自己拉風箱似的劇烈喘息，腳下踩着枯枝敗葉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響。等等，這不是腳下踩到枯枝的聲音！伊恩瞳孔收縮，分神之下絆倒在地。他帶着莫大的恐懼向後望去，在幾步之遙的頭頂上，猴群已經覆蓋了枝桠。
太近了，他甚至能看見它們兇狠的面孔，發黃而尖銳的牙齒龇出它們的嘴，說明着這些猴子的食譜包括肉。伊恩無法動彈，只能睜大眼睛看着猴群向他撲來……
然後經過他的頭頂。
伊恩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麽，雷光猴最為欺軟怕硬，哪怕肚子不餓，遇到落單的人也會玩鬧地将之撕碎。它們怎麽會放過了他？難道它們不是來捕獵的？伊恩呆呆地看着一只只掠過他頭頂的猴子，忽然覺得它們龇牙咧嘴的表情不像在威吓，倒像在害怕。
伊恩心中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要是這些雷光猴不是在追趕什麽，而是在逃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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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跑不動了，在生存本能下掙紮着站了起來，拖着扭傷的腿往樹上爬。他在一人高的地方找到了藤蔓，死死抓着藤蔓，不讓自己掉下去。
這舉動救了他一命。
雷光猴不是第一批逃跑的動物，也不是最後一批。伊恩在樹上看到無數動物跑過他腳下，像一條奔流不斷的大河，要是他還在下面一定已經被踩成了渣。它們各個種類都有，雖然沒有獸潮季節時那麽強，但加在一起，對伊恩來說已經是一股不可抵抗的可怕力量。這群可怕的動物彙合在一起，完全顧不上自己的天敵，仿佛被雷光猴追逐的罪民，竭力逃竄着。
神啊，伊恩絕望地想，難道今年的獸潮提前了嗎？還是又出現了更可怕的異獸首領？
此時伊恩忽然看到了一個人。
确切的說，是兩個人。其中一個穿着土黃色的袍子，伊恩的父親說過那是教會的人，看到必須馬上跑。另一個穿着邊境士兵常見的獵裝，正抱着前者飛行。
飛行。
那個人雙腿懸空，高度能與樹上的伊恩平齊。獵裝的少女雙手穿過土黃色袍子的女孩腋下，抱着她在一人高的地方懸浮飄動，超現實得像幽靈。伊恩用力閉了閉眼睛，那兩個人并沒有消失。
“你好重哦，莉迪亞。”獵裝少女抱怨道，“我把你放下來吧？”
土黃色袍子的女孩點了點頭。
地面被奔跑不息的獸潮覆蓋，落地的樹葉立刻會被碾成爛泥。獵裝少女要把她放哪裏去？也是樹上嗎？會不會發現我？伊恩不安地在樹上動了動，讓自己蜷縮進樹蔭中。而後他發現自己純粹杞人憂天。
獵裝少女沒去尋找空地，她自己制造了一片空地。
伊恩沒看到她做了什麽。像把一團面餅放進滿是油的鍋裏，油煎似的噼啪聲在不遠處響起。他看見一道銀光鑽入獸群，奔流不息的潮水驀然出現了空白，仿佛一塊巨石被投進河裏。
一頭鹿猛地擡起前蹄，嘶鳴着硬生生向旁邊跑去。獸潮有自我意識般避開了一個圓，在那個圓中，所有生物俱已倒地，身上蒸騰起熱氣。
那兩個人飛了過去，黃袍女孩被放到地上，獵裝少女也落了下來。她在動物屍堆中挑挑揀揀，撈出一只兔子，在兩只手中抛來抛去。“好燙啊。”她說着，徒手将兔子撕開。和地上的所有生物一樣，這只兔子仿佛被煮過很久，已經熟透了。
不知怎麽的，伊恩在這焦香中幹嘔起來。他用力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黃袍女孩掏出匕首，幹脆利落地将兔子肢解，那不是獵戶對待獵物的熟練，倒有種正把人開膛破肚的氣氛。獵裝少女歪着頭，神色恹恹的，沒什麽興趣地翹着手指翻弄碎塊，閉着眼睛撚了幾塊放進嘴裏。
半晌，她睜開雙眼興奮地叫道：“就是這個！”
獵裝少女浮了起來，不帶上黃袍女孩，她起飛的姿勢格外輕巧。伊恩看到她的衣衫鼓起，淺金色的卷發有生命般舞動，像一只鳥……不對，那沒有一絲煙火氣的姿态就像一個氣泡，輕柔地漂浮到了上空。伊恩得仰直了脖子才能看到她，只見那個嬌小的少女立在樹冠之上，伸出一根手指，遙遙點向遠方。
雷鳴，比之前聽到的更加響亮的雷鳴聲。
伊恩這樣的高度看不見前方發生的事，只能看見向前奔流的獸潮變得粘滞了片刻，瞬間回流。前方的獸群瘋了似的向後跑，後面的獸群則在慣性下無法停下腳步，整條“河流”沸騰起來。野牛的彎角掀飛了浣熊，林鹿在彼此身上折斷了脖子，無論是普通動物還是異獸，都像被扔進了絞肉機中。
伊恩震悚地擡頭看向始作俑者，少女浮在半空中，陽光下的淺金色頭發仿佛由光線織成，透明發光。她的面孔隐沒在光芒之中，旭日般燦爛又如雷霆般讓人心驚膽戰，伊恩心中只剩下一個機械的念頭，神啊，神啊……
前方傳來一聲爆鳴，接着鐵器劈砍聲、人聲紛紛響了起來。回流的獸潮占了上風，很快獸群都往回奔跑。獵裝少女從樹冠的空隙中又鑽了進來，她的雙眼在獸群中搜尋，擡起的手指在其中輕輕指點。頑童點水一樣輕巧的姿勢，每一點卻必有什麽倒地。她看着被獸潮吞沒的獵物皺了皺眉頭，開始像條空氣中的游魚般，向獸群游去。
旁觀者看來這簡直是在自殺，然而發生的事卻截然相反。每次落地前少女都擡一擡手，獸潮中立刻出現直徑幾米的坑陷。周圍的野獸驚懼地避開，她游入空隙中拎起被殺死的獵物——總是兔子——撕扯下一塊放進嘴裏，随意地将剩下的部分棄置在地。少女就這樣在獸群中穿行，閑庭信步殺戮不止，讓被理順的獸群重新變得一片混亂。
伊恩控制不住地發抖，他疑心自己遇見了獵食中的女妖，感到了面對食物鏈上層生物的恐懼。
不遠處驀然升騰起一面火牆，把疲于奔命的獸群從中間哄散。樹木開始冒煙，在森林大火燃起前，幾道水柱澆滅了它。
“安娜。蘇利文！！”
一個暴怒的聲音吼道。伊恩終于能從無法思考的恐懼中擺脫，他勉強往哪個方向探出頭，只見邊境軍的将軍大人從獸群中沖了出來，身上環繞着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