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四
黃桦哭了很長時間,小小的汽車站候車廳裏的人來了又走了,車站裏安靜下來以後,黃桦才終于擡起頭來。
姜啓站着,黃桦坐着,他仰頭望着姜啓,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像兩只擺着尾巴的金魚。黃桦的眼角有些上挑,平時看着覺得俏皮,現在看着就覺得妩媚而可憐,姜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喉頭發緊,對着黃桦他總有許多原始的沖動和欲望。
“我給你擦擦。”姜啓啞聲說,他從口袋裏掏出紙巾,在黃桦臉上沒有章法地擦了幾下。
黃桦伸手接過紙巾擤鼻涕,他鼻頭也紅着,說不盡有多少委屈和傷心。姜啓覺得他把這些年的委屈全都哭給自己聽了,他濕漉漉的手臂就是這些沉重的故事。
黃桦緩過神來,去洗手間洗了把臉,然後像做錯事的小學生一樣一步一挪走到姜啓面前。姜啓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攬着他的腰,帶着他離開了車站。
黃桦坐到車上以後還木木呆呆的,姜啓傾身過去給他系安全帶,黃桦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問:“不罵我嗎?不氣我嗎?”
姜啓頓了一下,把安全帶給他扣好,然後坐回駕駛座,沉默一瞬,又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拿出一瓶水給黃桦擰開,說:“先喝點水。”
黃桦接過水,卻并沒有喝,他依然執拗地問姜啓:“為什麽不罵我?”
姜啓轉向黃桦,他看着他,黃桦無法跟他對視,很快避開了目光。分明是他挑起的話題,但姜啓不開口,好像才更讓他安心。
姜啓發覺黃桦心裏背負着極為沉重的心理壓力,他一定要有回應的情緒,才會感到安心,而這種情緒是好是壞,是積極還是頹唐都不重要,黃桦太需要回應了,回應對他來說,要比答案本身更重要。而這個回應是黃桦自己給自己的審判,他的自我厭棄與糾結遠遠超出姜啓的設想。
“我為什麽要罵你?黃桦。”
姜啓沒有安慰他,也沒有敷衍他,更不會因此就坡下驢大發雷霆,他只是平靜地問黃桦這個問題,等待黃桦自己的回答。
“因為我走了,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黃桦抱着水瓶,低着頭嗫喏道。
他說完這話,又擡起頭來迫切地看着姜啓,他問姜啓是不是失望,可眼裏分明在說希望姜啓不要失望。他小心翼翼,在等待自己對自己的審判結果。
姜啓看着他,覺得他可憐又可愛,他低聲道:“是啊,很失望。”
說完這話,姜啓很清楚地看到黃桦眼裏的光熄滅了,黃桦糾結地低下頭,手指開始無意識地摳礦泉水瓶上的包裝紙。他細長的手指像打架似的,一根絆着一根,怎麽也解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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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啓見他這模樣,怕再這麽下去把人吓壞了,于是伸手接過他的水瓶,遞到他嘴邊給他喂了一口,黃桦像機器人似的張開嘴,表情很木,不知道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我對你失望是因為,咱們也是半個同行,你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怎麽這麽小的風浪就把你給吓着了?”
黃桦猛然擡起頭看了姜啓一眼,又很快低下頭,說:“這不一樣。”他的聲音很輕,語速卻快,機關槍似的說:“這種風浪我自己能承擔,但我不想把你拖進來,我很抱歉。”
姜啓卻不買賬,嘲笑他說:“承受得來還要傾家蕩産跑到這裏來嗎?黃桦,你不是承受得來,你只是不想波及到我,但是我心甘情願被你波及。能和你的名字挨在一起出現,我覺得很榮幸。”
黃桦茫然地搖了搖頭,姜啓不想再說太多肉麻的酸話擾亂他,便抛出最能讓黃桦安心的消息:“你放心,我工作室裏其實有人在一直做熱度監測,其實就算是在事件發酵初期這事也沒有影響到我的口碑,而且我自己也有證據,頂多算是一次無中生有的搗亂罷了。”
黃桦哦了一聲,仍舊沒說話,姜啓摸摸他的頭發,黃桦有點別扭地躲開了,姜啓卻不許他躲,摟着他的脖子讓他靠近自己,然後說:“我們做網紅的,怎麽說呢,只要不是違法犯罪游走在入獄邊緣的事情,其實一切新聞對我們來說都是好事。能帶來讨論和熱度就很好,更何況這件事本身也沒有波及到我。”
“總歸是個麻煩事。”黃桦低着頭,打斷了姜啓的話。
姜啓說再多,其實都難免安慰的情緒在其中,真正的情況黃桦自己心裏很清楚,即便這樣的事情并沒有損害姜啓一分一毫的形象,甚至給他帶來了熱度,但摻和到這樣的事情裏面,對姜啓來說總歸是麻煩事一樁。如果不麻煩,姜啓的助理也就根本不會特地打電話來跟他聯絡溝通這件事了。
姜啓沉默一瞬,被黃桦的聰慧與坦率噎得無言以對,只好先投降:“先別說這些了,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黃桦還是悶悶地望着車窗外。小鎮的一天開始得晚,直到現在才是一天真正的開始,本地的居民三三兩兩地開始趕早市,其中間雜着戴着墨鏡的游客舉着相機拍照,一片鬧哄哄的人間氣象。
姜啓把車停在一個早餐鋪子門前,黃桦低頭解開安全帶,姜啓喊住了他:“黃桦,如果我說讓你不要把這些事你放在心上,你肯定也聽不進去,所以我不會這樣勸你,既然這件事對你的打擊有這麽大,那我們就不要逃避了,你睜開眼睛,我們一起跨過去。”
黃桦擡起眼睛看着姜啓,他漂亮的瞳仁閃着光,姜啓伸手捏了捏他的臉。“所以你現在要把之前的事情都告訴我,他用什麽拿捏你,你這裏有什麽關于他的把柄,都要告訴我,嗯?”
黃桦緩慢地點了點頭,姜啓像撸貓似的,撓了幾下他下巴的軟肉,說:“好了,先吃飯。”
黃桦打開車門下車,他站在車的那邊看着姜啓,姜啓卻在原地沒動彈,他望着黃桦,兩人沉默好幾秒,姜啓開口了。
“黃桦,之前你沒走,是不是因為想到我,覺得我能讓你相信?”
黃桦輕輕嗯了一聲,姜啓長舒一口氣,說:“那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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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的時候黃桦就想開口,但姜啓沒讓他說:“先吃飯吧,吃完飯了再好好休息一下,我看你的黑眼圈是不是一整晚都沒睡覺,睡好了才有力氣打仗。”
黃桦欲言又止,但忍了又忍還是開口說:“可是如果現在不說,他們再有什麽動靜,就很很被動了。”
姜啓詫異道:“他們?”
尚未開口細細詢問,助理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姜啓接起來,眉頭再度皺了起來。
姜啓的錄音證據只放了一小段,對面的人就知道自己沒有勝算了,所以他們也沒有再跟姜啓糾結于所謂租用民宿侵權的事件,或者說這件事對他們來講本身就只是一個導火索,而他們真正想要做的不過是讓姜啓和黃桦掉進坑裏罷了。
如果黃桦是孤身一人,那就只搬倒黃桦一個人,如果黃桦有幫手,那就連帶幫手一起了結。事情又被繞回了黃桦身上,黃桦的那些往事再度被翻起來,被人津津有味地議論着。
其實此時民宿老板已經沒有再發聲,反而都是一些八卦類營銷號從姜啓這件事說起,在讨論黃桦和丁達之間的愛恨情仇,姜啓已經完美抽身,但姜啓反倒更惱怒了。
“這事算我的私事,工作室不要再插手了,你們繼續幹平時該幹的活吧,剩下的我來。”
挂了電話,姜啓簡明地給黃桦講了一遍現在的狀況,黃桦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咬着嘴唇,想要告訴姜啓這樣的事情由專業的工作室來一起運作或許會更好,但他最終沒有說,那時姜啓的工作室,不光負責姜啓一個人的狀況,後面還有好幾張嗷嗷待哺的嘴,黃桦不能把這些人都拖下水。
于是黃桦只能十分擔憂地說:“丁達的公司是早年就很出名的營銷公司,那幾個號應該都是他們同一家公司的。”
他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姜啓執意要跟丁達一較高下,那無異于以卵擊石,姜啓的工作室是做內容的,就算先前的公司也只是單純的商業廣告模式,像丁達公司那樣的營銷巨頭早已掌握話語權,很難與之抗衡。
姜啓奇怪道:“他不是開淘寶店的嗎,怎麽會簽給營銷公司了?”
黃桦搖搖頭,十分鄙夷地說:“男裝市場很難做,而且飽和度很高,你知道一年會倒閉多少男裝店嗎?”
姜啓搖了搖頭。服裝和美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垂直領域,同為電商行業,但服裝已經深耕多年,行業結構已然十分穩定,相較而言食品會更輕松。即便如此,姜啓也倍感壓力,那麽服裝行業的壓力就可想而知。
“雖然壓力大,但一旦出頭也會有很穩定的營收,一夜暴利并不誇張。可是這幾年行情持續下跌,行業內競争壓力持續走高,大家混口飯吃都不容易,所以就要從各方面去打開知名度。”
姜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所以你是說,他跟營銷公司簽約,固定給他打廣告、為他引流,然後他繼續維持行業頂尖地位嗎?可是如果做得好,平臺本身也會推的吧。”
黃桦嗤笑一聲:“所以當然是做得不好,入不敷出了,所以才會拿營銷出來當遮羞布啊。”黃桦的冷笑毫不留情:“前幾年他家大業大,是因為同類競争者不多,而且他是元老級店鋪,平臺會反複推薦。”
“後來做的人多了,做的比他好的人也多了,他指望平臺推薦很難,只能去外包營銷公司,但你也知道,做營銷是個燒錢的事兒,很有可能出現掏錢給自己引流結果成交量還不足零頭的情況,他就是那樣。但他又要維持自己業內頭部的地位,自矜身份,不肯低頭,窟窿越來越大,漸漸入不敷出,只能找人替罪。”
黃桦說到這裏,眼中的笑意越來越冷,逐漸變成深刻的恨意。姜啓輕輕地拉着他的手腕摩挲幾下,黃桦回過神來,說:“我扯遠了。”
姜啓搖了搖頭,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