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
如果苦難有量級形容,黃桦所經受的一切并不算太過分,世上飽受折磨的人有千千萬萬,但苦難是一個相對而言的概念,黃桦的十八歲是一道分水嶺,漫長的幾年将他磨練得沉默而克制。唯有被姜啓親吻的時候,那種完美的自我保護的軀殼才被剝落,露出柔軟細嫩的內裏。
黃桦聽完姜啓說的這句話,突然愣住了,而後幾乎是立刻,灼熱的眼淚從眼眶裏奔湧而出。姜啓品嘗到黃桦眼淚的滋味,又苦又澀,但稍稍有一些溫度,他還留有一絲眷戀。
姜啓将黃桦的腦袋按在自己心口,就貼着他沉穩跳動的心髒。他的另一只手摸着黃桦剃成短短的圓寸的腦袋,長長嘆了口氣,但什麽也沒說。
黃桦哭了一會兒,不長,時間不會超過五分鐘,而後便停了,他緩慢地從姜啓懷裏擡起頭,有點難堪地揉了揉鼻尖,姜啓伸手給他擦了鼻涕和眼淚。
黃桦的鼻頭紅通通的,他看起來與姜啓不是同齡人。姜啓需要營造的是可信賴的形象,在外是精英人士,在廚房裏又是優質居家男,因此不能顯得太嫩,氣質必須要壓下來,才能顯得年齡上去。而黃桦的面相和狀态看起來都很小,生活分明狠狠折磨了他,但他看起來還是一臉不谙世事的學生樣。
歲月磋磨,純真不改。
姜啓心中湧起許多複雜的情緒,他算是半個成功人士。做眼下最時興的互聯網行業,是個呼風喚雨的大V,做得也還不錯,不止糊口,還一步擠入中産階層行列。因為起步起得早,哪怕現在的人擠破了頭往短視頻行業去蹿,他在長視頻行業仍有一席之地,與其餘幾個同行隐隐有上層資源壟斷之勢,故而腳下有一大群前來投奔他的賬號,工作室也運營得有聲有色。
事業小有成就,姜啓也難免會有普通人常有的志得意滿之情。他英俊又多金,愛慕追求者亦是衆多,姜啓以為自己不曾迷失,事實上已經認定情愛是腎上腺素作用的結果,人與人之間是原始沖動堆積的快感,快感消耗完畢,就分道揚镳再換新人。
但姜啓與黃桦重逢,忽而明白黃桦于他而言就是心底裏最難忘的那一片柔軟。人的心裏要塞太多事,姜啓以為這一片柔軟已經被擰成抹布塞進不知名的角落落灰,眼下再度感受到,便明白過來,這種柔軟不是誰都可以,只能是黃桦才可以。
“雖然你也不會等到我,但我還是要謝謝你,謝謝你等過我。”黃桦說。
姜啓有一刻十分沖動,他想說他現在也可以等黃桦,但一來這樣難免會給黃桦太大壓力,二來,這麽油膩而不真實的一句話,姜啓自己也着實說不出口。
窗外雨勢漸緩,窗外那一大片烏雲已經消散,天空碧藍如洗,姜啓伸手降下車窗,窗外濕潤香甜的雨後氣息便鑽進鼻子裏。
黃桦探着腦袋朝外看,忍不住眯起眼睛嗅了嗅,十分陶醉的模樣。姜啓趴在方向盤上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黃桦轉回頭看見姜啓這樣,露出難堪而羞澀的笑容,岔開話題問:“你餓不餓,前邊應該是個鎮子,要去吃點東西嗎?”
他那樣笑的時候像是清晨剛剛盛開的、帶着露水的百合花,清純又嬌嫩,姜啓一眼望去,只覺得心曠神怡,心旌搖曳。
姜啓在心裏暗罵自己,原來他還是腎上腺素決定的下半身動物,他對黃桦不止有清純的暗戀,還有原始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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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桦沒等到他的回答,只看他在發呆,伸手在姜啓面前晃了晃,姜啓像備受刺激似的,猛然捉住了黃桦在自己面前揮舞的那只手。
黃桦有些驚訝,慌忙問他是怎麽了,姜啓如夢初醒,又松開了手。他假裝剛才什麽也沒發生似的,發動了車子,顧左右而言他起來。
“去前面的鎮子吃點東西吧,這個點該餓了。”姜啓清了清嗓子,鄭重地說。
黃桦無言地望着姜啓,看來他剛才說的話,姜啓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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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面積不大,但就在高速公路腳下,往來交通十分便利,稱得上車水馬龍。兩人開車在小鎮繞了一圈,最終選了一家當地菜館。
離午飯時間還有一會兒,又是剛下過雨,飯館裏沒什麽人,只有一個服務員背對着他們坐在餐桌前,支着手機在大聲地公放視頻。
姜啓平時很讨厭這樣的行為,他皺了皺眉,有些不滿意地擡腳進去,服務員聽見有人進來,熱情地起身相迎。
“先生幾位?吃點兒什麽?”
姜啓拉開椅子坐下,說:“兩位,先把菜單拿來。”
來送菜單的服務員從姜啓進門開始就時不時盯着他的臉看一會兒,包括點菜的時候也是一樣,姜啓翻着菜單,奇怪且不悅地擡頭回視了一眼,服務員連忙收回了目光。
屢屢感到被冒犯,姜啓有一種發自心底的惱怒,他點了幾個菜,又問黃桦有沒有什麽想吃的,得到否定的答案後,姜啓合起菜單,不怎麽友善地說:“服務員,點菜!”
黃桦給他倒了杯水,是苦荞茶,清亮的黃綠色的液體冒着熱氣,幾粒苦荞浮在水杯裏。黃桦把水杯推到姜啓面前,說:“天熱,容易上火,喝點茶敗火吧。”
被黃桦看出他的壞脾氣,姜啓有些難堪,他端起茶杯嘗了一口,苦荞清香撲鼻,味道居然被想象中好。
兩人相對無言,一來方才在車上的事情有些尴尬,二來姜啓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自己心裏這點難以言喻的看不慣。
好在服務員上菜很快,她熱情洋溢,上完菜以後又偷偷瞄了姜啓幾眼。
姜啓被她看得坐立難安,再對上黃桦似笑非笑、揶揄促狹的笑容,他好像終于明白過來自己為什麽會感到惱怒。服務員的關切像是羞怯的暗戀似的,姜啓心有所屬,一顆心挂在黃桦身上,當着黃桦的面被小女孩暗戀,姜啓難免尴尬。
但黃桦就好像渾不在意似的,姜啓的一切在意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他的惱怒并不來自服務員本身,而是因為黃桦這種永遠漫不經心,永遠毫不在意,永遠置身事外的疏離。
就好像方才那個親吻一樣,姜啓因為那個親吻,激動得猶如十來歲年輕氣盛火力旺的少年人,而黃桦就好像習以為常,他毫不震驚,還輕輕将這一頁掀過。
黃桦完全激起了姜啓的勝負欲和好勝心,他越是無法撼動黃桦,就越是想要征服黃桦,他要知道黃桦究竟在哪一步才會繳械投降。
黃桦把自己防禦得固若金湯,而姜啓偏要找到他那半寸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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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吃完飯,準備結賬離開的時候,服務員終于怯生生地開口了,她方才的熱情洋溢都被收了起來,有些羞澀而赧然。
“請問……請問您是‘生姜老師’嗎?”服務員問。
生姜老師是姜啓的ID,工作的時候生姜老師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比姜啓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更高,不管是工作室的同事還是同做互聯網行業的同行,大家習慣互稱ID。
互聯網是一個虛拟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他們擁有與現實生活中息息相關或者毫無關聯的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性格、新的人設,他們要不斷鞏固互聯網世界那個全新的自己,以免在任何一個不該出現的角度出現纰漏,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視頻裏的生姜老師活在文藝而優美的濾鏡裏,他的廚房不會有任何油煙與污漬,窗外鳥語花香,室內靜谧祥和,他教做菜,講幾條幹貨,附帶一些人生哲理,大多數時候會開開玩笑,賣賣貧嘴,這是時下最時興的視頻博主的模式。
就好像姜啓商城裏的商品對标都市白領一樣,他一直堅信自己的模式對标的是那些接受過良好教育、擁有體面工作的年輕族群:他們飲食不規律,需要美食視頻;他們工作辛苦,需要心靈雞湯;他們思路活躍,必須得有點口才上的佐料。
姜啓在內容生産的過程中就主動過濾掉了像這樣的小鎮姑娘,他在視頻裏跟觀衆聊城市裏剛開通的地鐵,聊上周去試駕的新車,聊在主題公園吃到的兒童餐,聊一些很多人都聽不明白的話題。
而現在,那個服務員看姜啓僵硬地點了點頭以後,羞澀地說:“生姜老師,我是您的粉絲,我看您的視頻三年多了,好喜歡你!能不能給我簽個名。”
姜啓看了一眼黃桦,黃桦嘴角含着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沖姜啓挑眉,示意他還不快點簽名。
簽完名以後服務員從收銀臺後拿出一包東西塞給姜啓,說:“這是我們鎮上自己産的苦荞麥,剛才看你覺得味道不錯,就送你一包吧!”
姜啓為自己先入為主的偏見感到羞愧不已,他十分過意不去地說:“沒想到還能碰到認識我的人,我準備錄幾個旅行的vlog,你願意出鏡嗎?”
這對服務員來講當然是意外之喜,連忙點頭應下,姜啓從車裏取出自己一直偷懶沒有打開過的相機,把第一個鏡頭給了小鎮裏這個圓臉笑盈盈的服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