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黃桦說完,笑了笑:“剛才說到防曬,突然想起來那時候的事情。其實我是幸運也倒黴,幸運的是那時候大家年紀小,雖然用了三無産品,但最後賠錢就能了事,如果真拿起法律武器,說不定我得吃不了兜着走。”
姜啓無言以對,只好問他:“那不幸呢?”
黃桦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不幸就是三年前,我同學家的這個品牌拿下專利正式注冊了,這兩年甚至已經洗白上岸,從三無微商做成了專櫃品牌。我是沒這個發財的命。”
姜啓鬼使神差地,聞言突然對黃桦說:“黃桦,你不要灰心,你這輩子一定不是一個要做銷售賣東西的路數。你最想做的事情,再等一等就會實現的。”
他們已經過了信奉心靈雞湯的年紀,姜啓這話大約有點發自肺腑的意思在其中,黃桦這幾年過得不舒心是寫在明面上的答案,姜啓心有戚戚。
車窗外暴雨如注,黃桦的笑容漸漸從臉上剝落,他露出難堪的、迷茫的、混亂的表情。他坐起身,幾乎要趴到前面,睜大眼睛看着前方的雨水。姜啓也坐着,離他很近,同他一起望着。
“真的會實現嗎?”黃桦轉過臉喃喃發問。
他們離得太近了,姜啓甚至能感覺黃桦的鼻尖擦過他的臉頰。姜啓也轉過頭,兩個人變成鼻尖貼着鼻尖的姿勢,黃桦的臉微微仰着,姜啓閉上了眼睛,去尋找黃桦的唇瓣。
兩個人的嘴唇好像只是輕輕挨了一下,黃桦就飛速地退開,姜啓猝然睜眼,看到黃桦縮在窗邊,胸口劇烈起伏,震驚不已的樣子。
姜啓尴尬地摸摸鼻子,他不知道兩個人怎麽會親到一起去,只能歸結于是密閉獨處的環境太過暧昧了,讓他們都有些情不自禁。
親吻是如此短暫,黃桦撫着心口,又覺得這個動作過于做作,連忙放下手,一時間十分無措。其實他并不能感受到接吻時的溫度,那甚至不能算是個吻,至多只能說是擦了一下,可是他們都清楚,這就是一個尚未開始就結束的親吻。
黃桦想要伸出舌尖舔舐唇角,他覺得嘴唇很燒很燙,熱度有些難以承受,且越發灼熱。但舔舐的動作太露骨了,黃桦做不出來。
原本一車同行就有太多親密接觸的時候,先前沒覺得,現在好像一切都變得暧昧起來。這場大雨會停,但豐沛的雨水彙成一條河,将他們的旅程割裂成兩部分,左岸是平靜,右岸是浪濤。這場雨就是一道分界線。
黃桦感覺自己像是平日裏最讨人厭的那種人,邀請人回家過夜了,突然又扭捏起來。他分明也知道密閉獨處近一個月之久會讓兩人的感情突飛猛進,可他還是一絲猶豫也沒有的應下了姜啓的自薦。
換做別人,黃桦不會也不需要提起注意,但那個人是姜啓,黃桦不該懈怠的。
·
Advertisement
高中臨近畢業的最後一個青年節,黃桦和姜啓的學校有成人禮,成人禮盛大而鄭重,是高考前的一件大事,既做成人宣誓,也做高考動員。
這個活動全權由高三學生自己完成,黃桦負責美術設計,姜啓負責情節安排。說服信奉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高三學生放下習題集,花費一個下午的時間來參加這次活動,要比安排活動本身更耗費姜啓和黃桦的精力。
如果大家統一行動,整場活動不會超過兩小時,兩小時結束後,大家依然可以回到教室繼續刷題。但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學生們視時間為生命,連兩個小時也不願意花費。
姜啓和黃桦只能走街串巷挨家挨戶一般,去每個高三教室作動員。浪費了不少時間,更浪費了許多口水,他們終于跑完一趟,便癱坐在了學校準備開成人禮的大禮堂幕布後邊。
黃桦做的巨幅海報已經挂好了,姜啓的流程也已經對了無數遍,現在正是活動即将開始前的幾小時,會場安靜,等待着學生來把它填滿。
但現在空蕩蕩的會場裏只有姜啓和黃桦兩個人,他們肩并肩靠在禮堂的柱子上,名為成就感的感受堵在胸腔裏,滿得快要溢出來,兩人相視而笑,俱是疲憊又興奮。
長久以來一同上課,一同去培訓班練習專業課,又一同在路上交流專業的體驗,讓兩個人彼此都非常了解,堪稱是模範合作夥伴。
他們了解對方的風格,也掌握彼此的效率,合作的時候順風順水,成人禮并不是他們第一次合作,但應該可以說是中學時代的最後一次合作了。
日光從學校禮堂挑高的窗戶中直沖頭頂,角度極為刁鑽,有幾縷陽光落在舞臺上,忽明忽暗的,像跳動的舞步。
黃桦和姜啓就這麽坐在那裏,禮堂裏準備工作幾近收尾,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安靜得只能聽見他們的心跳聲。
那種畢業季的悵然和不舍,盡管尚未畢業,情緒卻已經直充頭頂。姜啓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黃桦的手。
他們的手都撐在地上,姜啓的手指一點一點挪過去,挨着黃桦,然後握住了他的手指。黃桦不知是因為疲憊無所察覺,還是察覺了也當做沒察覺,他沒有什麽反應,仍然透過幕布的縫隙,望着臺下空蕩蕩的座位。
姜啓在那時産生了一種沖動,他埋藏許久的對黃桦熾熱而長久的暗戀,幾乎就想要在這個時刻傾訴吐露——如果現在不說,或許永遠也沒機會說了,姜啓心想。
他的手用力握緊了黃桦的手指,黃桦吃痛,終于轉過臉望着姜啓。
姜啓這才發現黃桦面紅耳赤,他并不是無所察覺,他只是手足無措。姜啓有些興奮,黃桦沒有甩開他的手,就意味着他不是那麽厭惡反感這種事。他信心百倍,幾乎就要開口了,但是遠遠地傳來一個聲音。
“黃桦,黃桦,你來看看,你弄的這個logo在咱們PPT上顯示有點問題。”
是年級組長走過來了,黃桦飛速地收回手,為了掩飾心虛,他甚至還搓了幾下,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似的。
“啊,好,我去看看吧,可能是不同顏色模式的問題,調一下就行。”黃桦站起身,站得比以往都直都挺,立正似的對年級組長說。而後他偏過臉沖姜啓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他點頭的時候是那麽客氣而疏離,短短一瞬的時間黃桦已經調整過來,就仿佛方才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姜啓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掌心,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停留在手中,滋味又苦又澀。
黃桦跟着年級組長走到辦公室門前了,扶着門框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手心濕漉漉的全是汗,他又驚又懼,被姜啓握住手指的感覺好像現在依然能體會到,黃桦像一棵真正的桦樹,有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的确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他想沉靜下來,心中卻總是惦念。
成人禮順利結束後姜啓沒再提過這事,黃桦也沒再提。過往幾年,他們同行無數次,親密接觸的程度比之誇張的也有無數次,但唯有這次牽手,他們都知道那是不同的意義。因為不同,反倒避諱。
·
少年時代壓抑的錯過的情感如同浪濤卷過黃桦和姜啓,他們不約而同都想到了這件事,兩只手緩慢挪到一起,手指緊扣,是一個極為親密的姿勢。
姜啓用另一只手強行扳過黃桦的臉頰,讓他注視着自己,黃桦的目光無處躲避,直勾勾對上姜啓,眼中是驚惶與無助。
那目光好像就在說着你為什麽現在才來找我。一瞬間愧疚感淹沒了姜啓。
姜啓摟過黃桦的脖頸,再次纏綿地親吻了起來,黃桦肌膚的觸感要比想象中還要好,細膩柔軟,像滑膩的羊脂玉,姜啓做菜的手摩挲着他敏感的後頸,觸感粗糙,黃桦心中漏跳幾拍。
當年姜啓和黃桦失聯後,并不是沒有去找過人,但他并不知道要去哪裏找黃桦,雖然去過黃桦家幾次,可也僅限于此,黃桦舉家搬走,新買主尚未搬來,是一座空蕩蕩的房子。姜啓找上門,自然不會有任何應答,他也沒有任何方向。
姜啓對黃桦的父母一無所知,因此也無法從父母入手去找人。姜啓當然也不甘心,他想就算黃桦走了,錄取通知書總要領吧,于是在學校門口從零批次的通知書一直等到一批次發完,也沒等到黃桦的——他從未想過黃桦的成績會滑檔到二本。
不過即便他繼續等下去也是無用,黃桦的通知書到了學校,又因為他的要求,轉寄到了他手裏,姜啓是什麽也等不到的。
姜啓失落不已,若是一個人憑空消失,不甘心或許會支撐着他成為執念,但黃桦已經跟他拉過手卻又消失,姜啓難免不去想,或許黃桦只是後悔了。
情感裏的患得患失通常是致命的,姜啓原本以為他會像所有校園劇裏說的那樣,将高考結束作為自己人生新的開始,他會向黃桦表白,事實上那一次拉手幾乎已經是一次表白了,黃桦沒有拒絕,他以為他們能順理成章地開始,未曾想那就是結束。
姜啓那時恍然明白少年時代的句號并不是由黃桦為他畫上的,他只是在少年時代的最後一刻失去了自己漫長的暗戀。
從那以後姜啓走上了新的人生道路,他離黃桦的世界很遠了,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裏,他在做什麽,久而久之,這個人就好像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姜啓也曾經以為自己把黃桦給忘記了。
“我去等過你。”姜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