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黃桦算是學校裏挺知名的富二代。說挺是因為雖然學校裏的富二代不少,但黃桦這樣長得好看性格不錯最重要的是沒有在學校裏混日子的,算是富二代中的極少數。
而且黃桦在美術和設計這事兒上是天賦型選手,從他入校開始,畢業生的畢業紀念衫就是黃桦設計的,第一稿在學生老師中脫穎而出,他的天賦為人矚目,過後就基本算是欽定,故而實在是個名人。
他家裏就是做服裝生意的,從夜市裏支起的小小一個地攤發展到自己開廠,自己開公司做品牌,黃桦的父母是下海過後歷經浮沉的一代人,但一個時代的浪頭掀過,他們倒了。
家裏的生意倒了,黃桦是有震動,但也不是太慌亂,家裏資産不少,父母吃過苦,他也不是揮霍無度的性格,由奢入儉不算太難。
讓黃桦很手足無措的是,父母變賣資産還完債以後,就把這些爛攤子都留給了他,兩個人攜手逃竄,告訴他的理由是要東山再起,但黃桦不明白,火燒眉毛的眼下該如何是好。
黃桦原本的目标是國內頂尖藝術院校,把出國留學作為自己的備選,但考前出了這樣的大事,黃桦勉強撐完高考,成績并不如意,一路滑檔到了一個末流二本。
這就是黃桦所說的,上了,也沒上。以黃桦的天賦,原本應該進入更高一等的學府潛心學習,但最終因為旁的事情落入那樣艱難的境地,可見心中如何不甘。
黃桦說到這裏就不再說了,姜啓卻心知肚明,讓黃桦變成這樣的絕不只是因為多年前高考的事情。他們離高考已經很遙遠了,這麽多年過去,進入社會摸爬滾打,也明白學歷雖然是敲門磚,卻也不是唯一的敲門磚,像黃桦這樣有天賦、基礎又很牢靠的人,未必真的欠缺那麽一紙名校文憑。
換句話來說,學歷能帶給黃桦的打擊應當已經過去了,現在更能摧殘折磨他的,應該是別的事情。
姜啓忽而想到方才黃桦接電話時為難而冷淡的模樣,他心中一動,問他:“那剛才,是你父母給你打的電話嗎?”
黃桦嘴角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點頭道:“是的。”
“他們……”
姜啓猶豫開口發問,剛說了兩個字,黃桦便接過話茬,說:“問我要錢。東山再起沒那麽容易,他們也不是去東山再起的,只是想逃避,這幾年都在問我要錢過日子。”
姜啓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但轉念一想,這又有什麽想不到的,他的父母當時能抛下他跑,就已經說明是何等自私的人了。
有的孩子生下來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活在愛裏,而有的孩子好像生下來就是為父母還債。黃桦或許從前也覺得自己是第一種,但如今便十分明白,他是的确在給父母還債。
想到這裏,黃桦心頭壓抑了多年的憤懑與痛楚都化為一聲譏嘲,他冷笑一聲,好看的眉眼像結了霜,眼神淬滿了厭惡和恨意。
Advertisement
“我哪有錢,我的錢都買車了,那不是在那兒停着嗎?”黃桦忽然笑着說。
姜啓這才擡眼順着黃桦的目光望去,那是他們住的酒店的方向,原來黃桦把錢都買車了,姜啓了解到這一點,心頭越發惴惴。黃桦看起來像是傾家蕩産來走這一遭,姜啓心中有一個極為不妙的念頭,他猜黃桦來了就沒打算回去。
姜啓才想到自己跟黃桦提出路上AA回去了再算賬時,黃桦微妙的神情。他想到這裏,就覺得冷汗都要落下來了,如果黃桦真的不打算再回去了,姜啓能拉得住他嗎?
姜啓在心中安慰自己,也許自己和黃桦一同出行這一路,真的會改變黃桦原本的想法。
姜啓在這個時刻更加體會到黃桦于他而言的不同,那種黃桦随時随地都會消失離開的恐慌籠罩着姜啓,姜啓在黃桦身邊,感覺黃桦就像一捧流沙,随時都有可能從他手中流逝。
他握不緊黃桦,從前握不住,現在也握不住。
反倒是黃桦,看着姜啓陰晴不定的面孔突然笑了起來,他眉眼俱彎,眼角翹起,那笑容燦爛,卻未曾抵達眼底。
“你幹嘛這個表情,不是要吃東西嗎?”
姜啓食不知味地拿起燒烤,嘗了一口,還是覺得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他屢次想要開口問問黃桦,但最終又不知如何開口,只好作罷。黃桦看他屢次喉結滾動又微不可查地嘆氣,越發覺得好笑似的,噗嗤笑出了聲。
姜啓卻沒有笑的心思,他有很多想要問黃桦的問題,但并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好時機。按黃桦說的,這幾年都是他在接濟父母,那他尚且是學生、是個剛畢業的窮光蛋的時候,都是怎麽應對父母的呢?
姜啓才不信黃桦只是賺了錢以後才開始接濟父母,他必然是已經被父母糾纏多年,否則不至于疲憊至此。
沉默地看了黃桦一會兒,姜啓仍然沒有選擇開口問,黃桦這一晚心情并不十分愉快,說說笑笑也不過是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姜啓做不到在此刻戳他傷口。
于是姜啓換了個問題,問黃桦:“我出來這麽久,那邊的更新頻率不能斷,我跟工作室商量了要拍兩個vlog,你會介意嗎?”
黃桦吃燒烤的動作頓了一下,而後道:“你拍吧,我無所謂。”
兩人達成一致,姜啓默默點頭,将心中的問題咽回肚子裏。
·
姜啓的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越往北,日頭越毒辣,北方的日光與南方十分不同,且北邊植被漸漸不如來時路上茂盛,高速公路上已經會途徑大片大片的荒原地帶,黃桦在出發前從車裏翻出一個箱子,扔出來一罐防曬霜。
“記得擦。”黃桦說。
姜啓算是半個靠臉吃飯的人,當然不能拿自己的臉開玩笑,也跟着老老實實地塗防曬。
北方的日頭毒,連風也割面,尚處盛夏,途經荒原之時,仍然能感受到烈烈長風撲面而來。兩個人都戴着墨鏡,越是往北,車上的灰塵越多,已經有長途跋涉之後飽經風霜的滄桑之感。
但夏天總是陰晴不定的,上午出發的時候天空萬裏無雲,還沒到中午,前路就是一片陰沉沉的黑雲,要下雨了。
“我們要找個地方停一停嗎?”姜啓開着車,問黃桦。
黃桦把手墊在腦後,坐在副駕駛上,看着前方的黑雲,搖了搖頭。“繼續走吧,如果真的太大了,就在路邊歇一會兒。”
黃桦一語成谶,尚未開出五公裏,暴雨傾盆而至,前路猶如擋着一片水霧,什麽也看不清。姜啓将車沿着輔道拐到高速公路下面的縣道上,停在路邊暫避風雨。
這停車的地方四周皆沒有村社鄉鎮,但有縣道,就說明向前會有人煙,只是此刻風雨将他們困在原地,哪兒也去不了。
汽車形成了一個極其狹小密閉的空間,兩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看着雨水順着車窗蜿蜒淌過,很快又被新的水痕覆蓋,雷鳴閃電一同降臨,雨勢一陣大過一陣,地上很快就起了積水。
是黃桦先發出一聲輕笑:“出發的時候還怕曬壞了,半瓶防曬都白塗了。”
姜啓道:“做好準備工作也沒錯。”
黃桦搖了搖頭,像是回憶往事似的,開始給姜啓講故事。他聲音不算低,只是說得很慢,平白無故地有種歲月靜好之感。
“通知書來了以後我交了學費,兩手空空,就開始去給別人畫畫。你知道我一直瞧不起那種公園門口畫人像、小店裏邊賣泥塑的人,我覺得匠氣,但沒辦法,那時候畫畫也成了我的手藝,我又是畫這些,又是去培訓班代課,一個暑假也攢了不少錢。”
黃桦說到這裏,大約是想抽煙,伸手在座位之間的隔擋裏摸了一會兒,細長的手指已經夾起煙盒,又放下了。車窗都關着,不方便散味,熏得慌。
黃桦的手指意猶未盡地摩挲着煙盒上的燙金包裝,接着說:“但上大學以後課程很多,時間也不穩定,最重要的是我們學校在大學城裏,時間上也不允許我坐兩個小時公交車進一趟城。所以我開始跟着同學做微商了。”
姜啓是萬萬沒想到他還做過這個行當,忍不住瞪大眼睛,黃桦卻笑:“你別這麽看着我,那時候微商哪有現在這麽多人做,我幾乎就是第一代微商。當時我們做了一個護膚品牌,功效吹得天花亂墜,我同學跟親戚一起合作的,我在他那兒拿了三千塊的貨,不到兩周就賣光了。我又用本金帶利潤全拿成貨,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個月賣了快一千件。”
姜啓是真的震驚,他也做電商,他自己作為垂直領域大V的影響力,外加公司買的營銷宣傳,多方發力,月銷量也不過穩定在千位。除非有大型促銷購物活動,否則想讓銷量大幅提升已經很難。同質博主太多,大家的産品又大同小異,賣貨已經從貨物本身的魅力轉移到賣家的魅力上來。姜啓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是在出賣色相賺錢。
看了眼姜啓震驚不已的眼神,黃桦又笑了:“你是不是很震驚,其實沒什麽可驚訝的,我們學校在荒郊野嶺的大學城,四周什麽都沒有,文史藝術類學院女生又很多。我們賣的是現貨,價格也便宜,所以銷路不愁。”
姜啓覺得黃桦是有這個天賦的,并不是所有人賣東西都能像他那樣,賣得順風順水,比如姜啓自己就時常會有一種抹不開面的拘謹。
“那然後呢?”
“然後啊……”黃桦換了個姿勢,在座椅上蜷着,慢慢地說:“我賣了一年,賺了不少錢,第二年新生來軍訓的時候,照例是防曬賣得最好。可是有個女生突然找上我,說她用着過敏,長紅疹,我賣了一年,從沒出現這種情況,之後就是跟她漫長的拉鋸戰,她在學校的論壇、貼吧發了很多貼,學校老師、學院領導也被驚動了,輪番找我談話。最後我賠給她治療的錢,因為三無産品總是沒個保障,出了這種事沒法很好地解決,我的狀況承擔不起任何風險,就再也沒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