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的大地呼嘯着迎面撲來,然而杜宇卻沒有改變姿勢,以最直接迅速的方式向那個白衣的身影墜去。越來越近了,他甚至可以看見,驅趕了辟水青兕後,蕙離仰望的臉上那溫柔的表情——含着淚,卻帶着永恒的堅韌的微笑。
突然,黑暗的大地坼裂出巨大的縫隙,鑽出長蛇般扭動的手臂,攀住了蕙離的全身,要将她拖入無盡的冥府之中。杜宇猛地張開雙臂,挽住了蕙離的腰肢,使出全力向前方即将墜落的太陽奔去——只要有光,就可以抗拒冥府的黑暗。
他像那個名叫誇父的愚蠢的凡人一樣飛馳着,試圖追趕上那明亮的光源,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失去。可是羲和的龍車卻無法挽留地消失在地平線後,慘淡的晚霞中,死亡的力量锲而不舍地纏繞過來,漸漸帶走了蕙離臉上的生氣。
“你等我。”擁着自己的妻子,杜宇忽然堅決地說。
“不要來冥府,不管是因為愧疚還是因為愛……”蕙離的聲音中帶着夢幻一般的甜蜜,“我心裏喜歡的,是岱輿山上陽光一樣樂觀自信的阿宇……”透明的靈魂在無數無形的手臂中掙紮着,終于脫離了身體,被拖入了黑暗的死寂的冥府,然而純淨喜悅的歌聲,卻穿越噬心的悲傷,從地底不斷傳來:
浩蕩的江水啊,
礁石皎潔如月。
白衣上繡着朱紋,
跟你來到這裏。
既然能夠見到你,
還有什麽可憂慮?……
腳下大地的裂縫漸漸愈合,沉悶地關閉了一切聲音一切影像。杜宇恍然記起了什麽,抱着蕙離的屍體跪倒在地,一滴淚水緩緩從眼角滑下。
原來,那日在冥府中拼盡全力為他點亮火花,指引他走出黑暗的,不是姐姐杜芸,而是蕙離——他從來刻意去逃避的妻子。只因為,她見證了他所有不堪回首、不敢觸碰的記憶。
悉悉簌簌的感覺如同萌動的春草摩擦着他的手掌,杜宇低了頭,正看見無數的根須和枝條從蕙離的身體上勃發而出,紮入大地,伸向蒼穹,舒展開一傾碧綠的葉片和潔白的花蕾,讓人可以預見在明日的陽光下,将展現出怎樣無以倫比的美麗。
蕙離的身體,在杜宇手中逐漸變成了一株岱輿山的碧軒樹。
杜宇抱緊了樹幹,把臉埋進那寬和的枝葉中,慢慢伏倒下去。盡管曾經祈求不惜任何代價來贖回內心的安寧,可真的失去一切時,他才發現有的代價并不是自己承受得起。
十 恨血千年土中碧
又是來到了西山。
當玉山傾塌的半邊山體在湔江畔形成這座新的山峰時,鼈靈就随口把它命名為西山。蜀民為感鼈靈治水之功,乃在西山上修建了為鼈靈祈福的生祠。
出身于西海王族而又飽嘗奴役之苦的阿靈,應該比自己懂得如何做個好國君吧。默默地從祠堂門口經過,杜宇坐在了通往湔江的山道邊,周圍景物映在眼中,竟似失了生氣一般蕭瑟。遠處的湔江水滾滾向下游流去,如同很多寶貴的東西,失去之後就永不再來。
微微挺直了脊背,杜宇忽然開口:“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他們才會還給你自由?”
他的身後,鼈靈金色的眼睛黯淡下去,勉強笑了笑:“不,我只是來送你離開蜀國。”
“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好。”杜宇苦笑着站起,朝前方走去。
鼈靈跟上來,靜靜地說:“山下的渡口處,我為你造了一個貫星槎。”
“多謝開明君,不,開明帝。”杜宇神色如常,心中卻不知是什麽滋味。阿靈總是什麽都考慮得周到,生怕他靈力不濟捏不起蹑雲訣,便專門造了那貫星槎促他離開。只是離開之後,他能到哪裏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着,卻都已默默無言。那停泊在渡口的貫星槎在眼中越來越清晰,多年前一起乘舟泛海的記憶也如同布景一般浮現在腦海中,明亮的單純的快樂襯得現在的心緒更加黯淡。
“沒料到在蜀國也可以找到碧軒樹。”鼈靈似乎費了很大的勁才打破了面前的僵局,“你現在可以乘這木筏漂流到銀河的最深處去了,還記得嗎,那是我們共同的理想。”
怎麽會不記得?杜宇輕輕地笑了笑。飄搖的波浪中互相扶持的感動和溫暖,讓人直可以跪下來感謝上蒼的恩賜。“只要還有人和自己一起堅持,便什麽都可以承擔。”可是,心中珍惜的人卻一個又一個地遠去,到頭來,還是只剩下他自己獨自面對永恒的孤寂。
“阿靈,你還有為難的事對嗎?”杜宇看穿了黑衣男子眉目間隐隐的煩憂,盡量釋然地笑着,“如果我還剩下什麽可以幫你的,就盡管拿去吧。”
“沒有!”仿佛自衛一般,鼈靈斷然否定了杜宇的話,“你沒有什麽可以幫我,我不需要借助神界的力量!蜀國從此也再不會有任何神人!”
這才是鼈靈真正的想法吧,這種隐忍以久的憤懑,一直作為優越的神人高高在上的自己是無法領會的。杜宇伸手撫摸着貫星槎削磨得光滑的木槳,低聲道:“可是,神界的力量就像陽光一樣無所不在,你又怎麽能躲得過呢?”
“如果神是光,我便是影。光越強,影便越暗。我已經下令把金杖和其他神器都埋到三星堆的地底去了!”鼈靈發誓一般地說,“沒有人能逼迫我,讓那些神山都像岱輿山一樣,通通沉沒到北極的海溝裏去吧。”
杜宇有些吃驚地望着他,此刻才意識到,一旦馱負歸墟神山的巨鳌服役期滿,就會輪到鼈靈去繼續那六萬年才得解脫的苦役了!盡管他拼盡全力想擺脫這屈辱的宿命,但以他的能力怎麽可能與整個神界對抗?
“那個日子還早着呢,你快走吧。”鼈靈用盡量平靜的聲音說,轉過身,藏在衣袖中的手已緊緊地握成了拳。
杜宇不再堅持,跳上貫星槎,一撐碧軒樹枝做成的木槳,順着湔江向下游漂去。遠遠地回頭,鼈靈的背影依然凝固了般一動不動。
“陛下,請等一等!”岸邊,一個身影順着湔江大堤跑動着,大聲呼喊。
不用看,杜宇也知道那是碾冰。他側過頭,手指緊緊地握住了貫星槎的木槳,沒有回答。貫星槎繼續沿着江水漂去,離奮力奔跑的碾冰越來越遠。
“陛下,請救救蜀國吧!”碾冰焦急地呼喊着,竟不顧一切地躍入江水,奮力朝貫星槎游來。
杜宇暗暗搖頭,雖然此前碾冰反常的舉動引他失足成恨,卻終不忍心看她獨自在水中苦苦支撐。他把手中木槳遞到碾冰身前,将濕淋淋的女子拉上了貫星槎。
“我不知道夫君和陛下之間發生了什麽,但現在蜀國危在旦夕,請陛下留下來想想辦法吧……”盡管冷得渾身發抖,碾冰仍是固執地懇求着。
她竟然什麽都不知道?凝視着面前女子清澈無暇的眼睛,刻意封閉的記憶中種種耐人尋味的蹊跷慢慢凸現出來。“究竟出了什麽事?”聯想起此前鼈靈眉間的郁色,杜宇追問。
“請陛下随我上岸。”碾冰焦急的神情有了一點緩和,卻仍然不等貫星槎完全靠岸,就搶先踏上了狹長的原野,“陛下你看……”
湔江兩岸土壤肥沃,自蜀國朝廷大力提倡農耕以來,蜀民已陸續開墾出萬頃良田,引水灌溉的溝渠更是交錯縱橫,滋養出“天府之國”的富庶。然而此刻杜宇面前的土地,卻仿佛被什麽東西掠去了生機,所有的植物都變成了垂死的焦黃,軟弱地倒伏着,讓人如同置身于死氣沉沉的墳地之中。
“一夜之間,蜀國所有的土地都變成了這樣……”碾冰跪倒在大地上,抓起一把風化成沙的泥土,哽咽着說不下去。
“因為灌溉的水中施了法術。”杜宇轉身望進碧綠的湔江,粼粼的波光不斷晃動,最終組成了鳴奇仙長微微冷笑的臉。
“濰繁得不到的土地,我便幫他毀去。”
杜宇笑了,就像以前杜芸面對衆神的非難時所做的一樣,笑得溫和,卻透出淡然的輕蔑。他伸出手指,讓先前咬破的傷口中滴下一粒血珠,滲進了腳下毫無生氣的土地。
仿佛一顆石子投進水平如鏡的深潭,血珠迅速地沿着泥土的縫隙滲透,淡淡的紅光漣漪一般向四周擴散開去,形成一個方圓一丈左右的圓圈。
碾冰驚喜地歡呼了一聲,看着圓圈內的莊稼漸漸被靈氣染綠,重新抖擻着枝葉挺拔而起,在四周沙漠般死寂的荒蕪中,更顯出這綠色的鮮活靈動。
杜宇欣慰地笑了笑,更多的血珠從他的指尖滴落到土地裏去,仿佛春風一般賦予了周圍土地跳躍的生命。神人的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