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節
就可以增強咒訣的威力。
“別忘了,湔江的水滔滔不絕。”鳴奇仙長冷淡的臉在水中複又消散成流動的水紋,“我倒要看看你能堅持到什麽時候。”
碾冰擔憂地看了一眼杜宇,卻從他臉上看出一種鎮定的堅決的神情來。第一次,碾冰真正地意識到,面前這個一向随和得有些軟弱的男子,是值得她尊敬和信任的神。她緊趕幾步,跟着杜宇向前面更加遼闊的土地走去。
“我不接受你的施舍。”鼈靈迎面走了過來,“凡界的命運不需神人來承擔。”
“這只是你的意願。”杜宇笑了笑,“不是蜀國的。”
“我就是蜀國。”鼈靈冷冷地道,“還要我再重複一次麽?蜀國不歡迎任何神人,也不需要任何神跡!”
“夫君!”碾冰不解地奔上去,“可是你有什麽辦法呢?”
“禁止從湔江引水灌溉,從別的河道修渠引水。”鼈靈握住了碾冰的手,誠懇地道,“相信我,最多撐過這一年,明年一定會好的!”
杜宇苦笑了一下,幹瘦枯黑如鳥爪一般的手,倒斃在爬往赈濟司道路上的餓殍,那數年前蔓延的饑荒所帶來的一切痛苦,難道還要再來一次?如果一個人的尊嚴需要千萬人的幸福乃至生命來殉葬,那究竟應該被稱為尊嚴還是暴戾?一念及此,他不再理會鼈靈,走開幾步,掌沿在手腕上一抹,一道鮮血如同彩虹一般灑落在大地上。
“你走,不要以為神人的一點點恩惠,下界就要奉獻馴服和膜拜!”鼈靈沖上來,想迫使杜宇回到貫星槎上去。
“別再固執了,你一個人無法與神界對抗。”杜宇閃身避開了鼈靈,手臂一揚,腕間的血如雨點一般灑向大地,“我來幫你。”
“我來幫你。”初到岱輿山的時候,當頭砸下的玳瑁箱将他的脊骨幾乎壓斷,是誰伸出了手,笑着說出這句讓他幾乎落淚的話?可是,那張揚的容光中,究竟隐含了多少居高臨下的悲憫,讓他無數次在真切的歡笑後耿耿于懷?終于,瞬間的感動被久積的怨恨埋沒,鼈靈再顧不得在碾冰面前隐藏自己的身份,手臂暴長,巨掌朝杜宇揮去:“我的命運不用任何人插手!”
杜宇猝不及防,跌出老遠,手肘撐了一下,竟沒能站起來。
“阿宇——”鼈靈驀地收掌,一時間悔愧無極,朝他沖上兩步,又頓住了。
“終于肯這樣叫我了。”杜宇站起身,笑着走上來握住了鼈靈的手腕,“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恨我,姐姐早就說過,阿靈是一個善良的人啊。”
“胡說!”鼈靈眼見杜宇安然無恙,分明是示弱來欺騙自己,立時便要抽身而去。不料杜宇的手中仿佛具有巨大的吸力,他一掙之下竟沒能掙脫。感覺到自己已經無法動彈,鼈靈驚怒交加:“你在幹什麽?”
杜宇沒有回答,然而站在一旁的碾冰卻可以清楚的看到,杜宇握住鼈靈的手已漸漸變成了黑色。那黑氣仿佛活物一般順着他的手臂上升,漸漸彌漫了他蒼白的臉孔。不一會,杜宇整個人已仿佛變成風化以久的青銅塑像,透出黝黑到透明的光澤。
“你不可以!”鼈靈猛然醒悟他在做什麽,卻仍舊無法掙脫他鐵鉗一般的雙手,“我長生不死,還有幾萬年的時間來想辦法逃脫那宿命的苦役啊!”
“那樣的抗争,代價太大了……”過了良久,籠罩在杜宇身上的黑氣終于慢慢淡去,他睜開眼,微微喘息着笑道:“對不起,我破除了你的靈力,你以後就是一個凡人了……”
“混蛋,為什麽要用禁術?”鼈靈難以置信地盯着他,悲哀地看着他眼中的生氣正漸漸渙散,“你難道不知道,你馬上就會死麽?”
“一旦長久地盤踞在權力的颠峰,就是睿智如天帝也會違背自己的初衷啊。”杜宇放開了鼈靈的手腕,慢慢躺倒在恢複了生機的大地上,吃力地笑道,“權力就是迫使別人違背自身的意志,我怕你,最後也會變成一意孤行的暴君……”
“陛下不會死的!”一旁的碾冰終于忍不住沖過來,跪坐在杜宇身邊,卻求救一般拉扯着呆立的鼈靈,“陛下是神人,他不會死的,是不是?”然而她的聲音忽然驚恐地頓住,怔怔地看着杜宇的身體一寸一寸地融化消失,淚水無聲地滴落下來。
神人的血肉一點一滴地滲進了被湔江水浸潤的土地,複蘇的綠色如同波浪一樣席卷了整個蜀國大地。碾冰聞見了江離草和野山藥的清香,她不忍地偏頭靠在了鼈靈肩上,感覺得到夫君的身體也在微微地顫抖。
即使閉上眼,杜宇也能看到頭頂的蒼穹上,巨大的天門正轟然而開,一道金光燦然的階梯如瀑布一般垂挂下來。只要他的靈魂順着這階梯去到萬物之始的虞淵,他就可以忘卻所有的煩惱,沐浴重生。然而,那個神界,他是不會再回去了。
擡起手,杜宇握住了鼈靈的手掌,把它交到了碾冰的手中。他相信這個女子善良寬厚的心地,一定能最終消磨掉鼈靈心中殘留的怨恨和偏執。
“可是湔江的水滔滔不絕啊!”驀地想起鳴奇仙長冷硬的宣示,碾冰的焦慮脫口而出。
“我以永生的沉淪來抗衡一切法術。”奮力吐出禁忌的咒訣,杜宇的聲音漸漸如盛夏的水漬一樣消釋無形。
“阿宇——”久遠的親近的稱呼,終于再次從鼈靈的口中吐出,他伸手想要挽留住杜宇的存在,然而手掌所觸之處已是空空一片。
“蕙離,我終無法用全部的靈魂來陪伴你。”
這是鼈靈和碾冰最後聽到的杜宇的話語。身為凡人的他們無法看到,當整個身體完全消融後,那縷陽光一般的靈魂如何避開了寬廣的天梯,掙紮着分裂成兩段,一段墜入了冥府,一段漸漸凝聚成一只黑色的精衛。
“父王,你看杜鵑花上停了一只杜鵑鳥呢。”小小的孩子拉扯着父親的衣襟,“它在說什麽啊?”
“它在說‘布谷’。”鼈靈回過頭,笑着看了看身邊的妻子。神界的碧軒樹和精衛鳥,如今在蜀國都叫做杜鵑。花鳥同名,那天上地下依偎在一起的靈魂,也應該感到安慰吧。
“可是,它的嘴為什麽在流血呢?”孩子奇怪地睜大了眼睛,“它有什麽傷心的事嗎?”
“沒有。”鼈靈笑着撫了撫孩子的頭,“它的心裏,是幸福的。”是啊,杜鵑啼血,入土無痕,只要神界的陰影還籠罩在人們心頭,杜鵑鳥就永遠盤旋在蜀國的天空。然而它曾經以為失去的,卻依然存在,它想要全力守護的,也依然永恒。不管天上地下,不管是長久守望還是執手偕老,只要還有人在一同堅持,就是一種幸福。
碾冰輕輕地握住了鼈靈的手,望進他漆黑的眼眸,嫣然一笑。
任憑世界轉變
迅如雲影變幻,
一切完成之物
歸根回到太古。
懷抱古琴的神靈,
唯你先前的歌聲
超脫轉變與進程,
更久遠,更自由。
苦難沒有認清,
愛也沒有學成,
遠在死鄉的事物。
沒有揭開面紗。
唯有大地上的歌聲,
在歡慶,在頌揚。
——裏爾克
2003-12-6完稿
附:
《蜀王本紀》:
“有一男子,名曰杜宇,從天堕至朱提。有一女子名利,從江源地井中出,為杜宇妻。宇自立為蜀王,號曰望帝,治汶山下邑曰郫……荊有一死人名鼈靈,其屍亡去,荊人求之不得。鼈靈屍随江水上至郫,複生,與望帝相見,望帝以為相。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鼈靈決玉山,民得陸處。鼈靈治水去後,望帝與其妻通,暫愧。帝自以德薄,不如鼈靈,委國授鼈靈而去,如堯之禪舜。鼈靈即位,號曰開明帝。……宇死,俗說雲宇化為子規。
《列子》:
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裏,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
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峤,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随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
仙聖毒之,訴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極,失群仙聖之居,乃命禺疆使巨鳌十五,舉首而戴之,疊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
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鳌。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焉。
于是岱輿、員峤二山流于北極,沉于大海,仙聖之播遷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