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眼前奇異的景象看呆了,她目不轉睛地盯着玉山,似乎看得出整座山峰被那閃爍的銀網托起,一點一點地向一旁挪移了位置,讓出更加寬闊的河道。欣喜的笑意情不自禁地浮起,碾冰正想閉目感謝上蒼,卻猛地發現那銀網的光亮倏忽黯淡下去。她用力掩住口堵住了驚呼,看着那光亮如同風中之燭,剎那的寂滅後又奮力搖曳而起,幾起幾落,終于——無可挽回地熄滅在黑暗之中。
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呻吟,碾冰猛地轉回頭,正看見杜宇使勁捂住心口,口中鮮血噴灑而出。“陛下!”碾冰大是驚駭,沖上去扶住了杜宇搖搖欲墜的身體,“陛下,你怎麽了?”
雖然咬牙承受着移山訣的反噬之力,杜宇終于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已回天乏術。體內的靈力已被他摧動至枯竭,此刻只覺身體脆薄如蟬蛻,立時便要片片散去。閉目忍過撞擊胸口的反噬之痛,緩過一口氣,杜宇驀地感覺到碾冰手掌的溫度,雖然隔着衣服,卻清晰地傳過來,讓他全身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張口輕呼:“碾冰……”
“陛下,我在這裏!”碾冰渾未注意杜宇眼中瞬間點亮的熱望,只扶着他焦急地四顧,希望能找到一個幹燥的地方讓他坐下。然而湧動的湔江水依舊一波一波地漾上堤岸,江畔田野已泥濘如沼澤,哪裏還找得到落座之地?
杜宇任由她扶住自己,暗中只盼能與她永遠站在這齊膝的水中,再不分離。心旌搖蕩之際,心頭卻猛地一緊,仿佛有什麽比江水還要冰冷的東西射了過來,刺得他下意識地一把推開了碾冰的攙扶,逃也似地跌坐在水中,一口血嘔在衣襟上。
杜宇知道,那是鼈靈洞察的眼神。
“夫君,你在哪裏?你出來啊。”碾冰仿佛也感覺到了鼈靈的存在,急切地朝空無一人的夜幕盡頭呼喊。
“這裏危險,你快回朱提山去。”鼈靈的聲音,忽然響起。
“不,我要留在這裏陪你!”碾冰驚異地四處張望,卻絲毫看不見鼈靈的身影。
“快回去吧。”鼈靈的聲音中透出了些許疲憊,“如果明天早上看不見我,就不必找我了。”
仿佛被這句話凍住,碾冰直挺挺地站在大堤上,沒有動,也沒有出聲。良久,方才輕輕道:“你知道我會一直找你的。”說完,她轉身向着朱提山奔跑而去,竟不回頭。
杜宇垂着眼,碾冰飄揚的裙角在他眼角的餘光中飛逝而過,他卻已不敢再望上一眼。過了一會,他慢慢地從水中站起,面對波瀾湧動的江面道:“阿靈,你出來吧。”
嘩嘩的水聲中,江面仿佛水銀一般向四周瀉落,一抹烏沉的背甲緩緩從水中浮出,金紅的眼珠帶着自嘲的笑意:“我的真身,和你設想的一樣醜陋吧。”
杜宇看着眼前島嶼般龐大的巨鳌,立時就想脫口而出“你不醜”,卻終于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從來不願設想你的真身。”
巨鳌冷笑了兩聲:“在你們這些神人眼中,西海鳌族自然是醜陋的妖物了,卻不知在我們西海,鳌族是神,而你們卻是妖。”
“阿靈,我們不要再提這些吧。”杜宇懇求一般地道,“在蜀國這麽多年,我們早就和凡人沒有任何差別了!”
“誰說沒有差別?”鼈靈繼續冷笑着,“即使住在下界,你依然是神,依然是蜀國最高的主宰,這是永遠無法更改的事實。”
“可我——一直是你的朋友啊。”杜宇說着,向巨鳌走上了幾步。
鼈靈矜持地退後,攪帶起一片響亮的水聲,嘲諷的語氣終于不再掩飾:“你是我的朋友嗎?哈哈,如果不是為了和濰繁鬥法賭氣,你當初會屈尊與我結交?如果不是把我看作低賤的妖奴,你會眼睜睜地看我為你攬罪受刑?如果不是因為害死了我的父母,你會這樣急切地要我也承認你是‘朋友’?”
“阿靈——”杜宇慢慢地開口,艱難地吐出多年來骨鲠在喉卻又無法言說的愧疚,“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如果不是因為我的任性和失職,你的父母就不會被龍伯國的巨人殺害……”
“你知道什麽?知道你眼中腥濕的卑賤的怪物就是我的父母嗎?”鼈靈有些失控地打斷了他的話,“可你知道被人硬生生地剝去背甲是怎樣的感覺?四肢都泡在自己的血水裏,頭頸可笑地伸縮着,卻是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請不要再說了……”杜宇虛弱地閉上了眼,然而鼈靈口中血淋淋的一幕卻如同每晚的惡夢一樣真切地浮現在眼前。正是由于當年放任地在歸墟中漂流而忘了給岱輿山的巨鳌喂食,在海水中苦苦支撐的鼈靈的父母才會冒險去吞食龍伯巨人的釣餌,讓杜宇從此以後再也無法坦蕩地與鼈靈金色的眼睛對視。良久,杜宇才吃力地道:“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等着你從我這兒取走你想要的一切,因為我根本無顏來乞求你的原諒……”
“我想要的一切?”鼈靈金紅的眼睛,正正望到杜宇身後的黑暗中去,“我想要的,不過是初到岱輿山時那一眼平等溫和的目光,不過是瀕死的時候被人緊緊握住的溫暖,不過是父母能夠得到尊重和善待的慰藉,可是這些,都因為你而被黑暗吞噬了!”
原來——阿靈心中所在意的,是自己的姐姐杜芸啊!猛然醒悟到這一點,杜宇卻立時冒出一個讓自己羞愧自責的念頭來:那麽——在阿靈心目中,碾冰是否僅僅是一個影子?
“水勢還在上漲,陛下請回去吧。”鼈靈似乎冷靜了下來,口氣又恢複成平日的恭謹平板。
“你有辦法遏制這洪水麽?”杜宇誠懇地道,“或許我可以幫助你。”
“我現出真身,就是要決開玉山和下游阻擋了河道的山峰,那樣即使水勢再大,也能順流引入長江大海。”島嶼一般龐大的巨鳌轉過了身,緩緩沉入磷光破碎的水中,“這種笨重低賤的工作,陛下還是不要參與的好。”
杜宇苦笑了一下,明知道自己已經神衰力竭,他居然還說出這樣揶揄的話來。看來,彼此之間的裂痕,盡管自己刻意去掩蓋、去彌補,終究蟄伏在那裏,默默地等待着吞噬掉一切努力的時刻。
低沉的轟鳴從遠處傳來,在江面震蕩起巨大的波紋。堅固的玉山仿佛變成了水中的沙堆,半邊山體迅速地坍塌下陷,破碎的岩石被一雙黝黑的巨爪從江底推出,在原野上慢慢堆積成一座新的山峰。而湔江上游的浪濤,則更加順暢地從新劈寬的河道中奔湧而下。
杜宇擡起了頭,杳遠空茫的天宇中,仿佛有一雙眼睛正靜靜地看着下界的一切。那深不可測的目光如同太陽的光輝,無所不在,無法逃脫,然而遠處默默埋首于碎石泥沙之中的背影,卻如同陽光下的影子,鎮定而固執地不肯隐去。當鼈靈把強加的命運變成了他自己的義務,輕蔑地承擔起一切職責,他就已經在嘲笑着神人的無能和軟弱。
杜宇低頭看了看自己,星光下,靈力衰竭的身體仿佛透明一般,連一點影子都無法留下。
一夜之間,湔江下游阻礙了河道的十七座山峰被盡數向外挪移開去,一度擁塞在郫邑城外的洪水帶着滾滾波濤,安然地彙入了長江。次日清晨,在高山上躲避了一夜的蜀民陸續返回他們泥濘的家園,許多人驚愕地發現了同樣的異事——被決開的山壁上,殘留着碩大無朋的帶血的爪印。
因此,當昏倒在湔江邊的蜀相鼈靈被人發現時,蜀國臣民開始相信,正是因為相國虔誠的祈禱,上天才終于派下神獸,解救了蜀國的滅頂之災。
九 提攜玉龍為君死
“不用驚動開明君。”杜宇跨進相國府的大門,止住了婢仆們的跪拜,“我看看他就走。”
獨自走進相府內宅,杜宇熟稔地跨進了鼈靈靜卧養病的房間。每次探視他都是靜悄悄地站上一會,然後不留痕跡地抽身而出,甚至吩咐相府的仆從不要對鼈靈提及。
這次也是一樣。
鼈靈依舊在沉睡,平靜的表情似乎與清醒時并無二致,可杜宇卻看得出,他的眉頭,正難以覺察地微擰着。憑借神人的直覺,杜宇知道鼈靈遇上了某種為難的事情,連睡夢中也無法釋然,然而他卻無法親口詢問。
默默地站了一會,杜宇轉身向門外走去。
“參見陛下。”碾冰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笑盈盈地看着他,“陛下屢屢過來探望我夫君,臣妾不勝感激。”
“不必多禮。”杜宇面無表情地回答。自從在湔江大堤上被鼈靈察覺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