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思,也就笑笑沒有接下去。然而他自己心中卻明白,一開始關注碾冰或許是因為她與杜芸的面貌相似,但後來想起她,卻總是一幅看不清面貌的側影,溫暖地慈悲地握着垂死之人幹枯如鳥爪的手。那溫暖與慈悲仿佛陽光一般,讓他在惡夢連連的黑夜中品嘗到混雜着痛苦的歡喜和希望。
可是,她終究——是鼈靈的妻子。而他的妻子,蕙離,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想到這裏,杜宇忽然道:“以前是我對不起你。等你好起來,我就離開蜀國,你才是蜀國的真正主人。”
“不……”蕙離忽然輕輕地壓住了他的衣袖,“難道你不知道,我願意把一切都交到你手上麽?”
杜宇輕嘆了一聲,垂下眼去,避開了蕙離失望的詢問的目光。蕙離的心意,他自然能夠體會,卻從來都有意無意地回避了去。“你知道嗎,我恨所有岱輿山的神人——包括我自己。”
“因為開明君麽?”蕙離苦笑了一下,“我也憎惡神人的冷漠,可是——”她猶豫了一剎那,終于鼓起勇氣說出來,“開明君的心思,真的很難捉摸啊。特別是你現在靈力受損,對他更要小心……”
“別說了!”杜宇騰地站了起來,走到百子風鈴下,看着那銅鑄的鳥喙一下一下地啄着永不可破的銅罩,發出叮叮當當的雜亂聲響。“當年正是一瞬間的懷疑和背棄讓我愧疚到今日,如今我斷不會再對他生疑了!”杜宇的聲調,從高亢中慢慢緩和下來,“別人盡可以懷疑他斥責他,可我不希望你也和別人一樣。”
“對他的虧欠,總也彌補得夠了……”蕙離的嘆息,含着憐愛的責備。
杜宇疲憊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什麽承受不住的秘密要脫口而出,卻又生生堵了回去,“不,我欠他的,永遠也彌補不了。”
還欠了他什麽呢?蕙離沒有問,望着他恍如玉石雕鑿的側影,一種淡淡的悵惘浮現開來——如果不是因為感覺虧欠了自己,這個人還會每天都來離宮探望嗎?
“臣有要事求見陛下!”一個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
杜宇轉頭,正看見新近由中大夫擢升上卿的冶鹖,躬身立在檐下。“什麽事?”杜宇有些驚異地問,若非異常大事,鼈靈已可自行決斷,斷不會差冶鹖到離宮來禀告。
“相國請陛下速到湔江大堤!”冶鹖并未言明,可杜宇已經從他惶急的神情覺察出事态的非同小可。杜宇向蕙離點點頭,示意她放心,帶着冶鹖出宮而去。
蕙離從床上探起身子,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門外,唇邊牽起一絲欣慰的笑意。“我不希望你也和別人一樣。”細細咀嚼着杜宇這句話,蕙離從懷中掏出那只半圓形的符印,晶瑩的玉玦上光影流動,把曾經冷寂的心思一點一點溫暖開去。
湔江發源于昆侖弱水淵,自郫邑城外繞玉山而彙入長江,向來是蜀人賴以為生的重要水系。自蜀王杜宇提倡農耕以來,湔江兩岸修建了衆多長堤和溝渠,灌溉了天府之國無數良田沃土。
杜宇登上湔江大堤的時候,相國鼈靈正摒退了從人,獨自一人凝視着滔滔江水。江風吹拂着他的黑袍,濺起無數浪花拍打在他的身體上,然而他整個人卻如同礁石一般寂然不動。
“阿靈,怎麽了?”杜宇驀地見到鼈靈臉上的憂色,吃了一驚。鼈靈眼中的金光仿佛完全熄滅了,只餘下灰燼一般的黯淡和無望,那是杜宇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
“三個時辰中,湔江的水上漲了一倍,到今天夜裏江水就會漫出大堤。”鼈靈凝視着腳下的水面,努力鎮靜地說,“照這樣下去,幾天之後整個郫邑、甚至整個蜀國都會變成一片汪洋。”
“難道發生了什麽古怪?”杜宇驚異地向湔江上游望去,只看得見一浪接一浪的江水,靜悄悄卻又不可阻擋地湧過來、湧過來。“我去上游查看,你在這裏等我。”杜宇憂心忡忡地看着不置可否的鼈靈,掉頭駕雲朝西飛去。
從天上望下去,蜿蜒的湔江如同一尾蠕動的青蛇,泛着一波波銀白的鱗光。在那鱗光起源的地方,杜宇降下雲頭,落在江邊。
“果然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說,然而那短短幾個字中,杜宇卻聽出了無數紛繁蕪雜的情感。
白衣的老者坐在江邊,辟水青兕溫順地伏在地上,輕輕舔着前爪。似乎不經意地,老者随身的葫蘆歪倒在地,一股細細的水流不斷地傾瀉進湔江之中。
“鳴奇仙長!”杜宇忽然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快步想走到老者身邊,卻猛地被無形的結界阻在三尺開外。“濰繁是我殺的,我任由您處置,但請放過蜀國的其他人吧。”
“我并不要誰償命,濰繁的魂靈已經轉生他處。”鳴奇仙長如同一個垂釣良久的人舒展了一下身體,淡淡道,“只是我的孫兒到死也沒有得到的土地,我便幫他毀去。”
“仙長!”杜宇知道自己的法力根本無法與鳴奇抗衡,急道,“你這樣做,天帝也不會答應啊!”
“蜀國早就是被天帝抛棄的地方了。”鳴奇目光犀利地笑道,“先是你,再是蕙離,都不肯順從天帝的意旨,現在又怪得誰來?”
“要怎樣仙長才肯放手呢?”杜宇索性問道。他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然而藏在袖中的指尖上,卻漸漸聚集起一點銀芒。
“我不會放手的。”鳴奇笑着拍了拍身邊的葫蘆,“如果你也不肯放手,就回去想辦法抵抗湔江的洪水吧。”
杜宇沒有答言,只是猛地擡起了手指,霎時一道銀光如同閃電一般穿透了結界,擊向那不斷放水的法器。一瞬之間,整個葫蘆如同被鍍上了一層銀粉,發出炫人眼目的光亮,刺得杜宇的雙眼一陣灼痛。他連退數步,終于撐住一方岩石穩住身形,左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肋下。
“蚍蜉撼樹。”鳴奇仙長冷笑一聲,跨坐着辟水青兕飛身而去。然而那傾倒的葫蘆,卻仍然留在結界中,汩汩地流動着對無能者的嘲笑。
太陽神羲和六龍的金車已經隐沒進淡紅的帏帳,司星的神人一顆顆地擦亮了天上的星辰,把它們縫綴在逐漸鋪開的夜幕上。
杜宇躺在湔江畔,閉上眼,又睜開,眼前的一切還是有些模糊。他自嘲地笑了笑,想與岱輿山衆神之長的鳴奇鬥法,真是自不量力。
“陛下!”一個聲音驚異地響起,“陛下你怎麽了?”
是碾冰。杜宇支撐着坐起來,向呆立在面前的碾冰笑了笑。看到平日超凡脫俗的望帝躺倒在爛泥裏,任何人都會感到驚奇吧。
“陛下的衣服都濕了,再不換恐怕要生病。”碾冰焦急地向四周張望,“冶鹖把郫邑城所有的居民都遷到朱提山去了,此時恐怕連宮中也沒人了。”
“我是神人,怎麽會生病呢?”杜宇忍不住笑起來。至于衣服,那是歸途中靈力不濟栽下雲頭,恰好掉在江水裏弄濕的,這麽狼狽的事還是不要說出去的好。“這裏很危險,你怎麽不随大家去朱提山?”
“我夫君還在這裏,我是來找他的。”碾冰的神态複有些羞澀,“陛下看見他了嗎?”
“阿靈還在這裏?”杜宇不無擔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堤上,空無一人。只有輕微的夜風拍打流水的聲響,單調沉悶地傳過來,讓人心裏一陣一陣地發緊。湔江的水逐漸漫至堤面,薄薄的水流已經開始浸透兩岸的田野,時間再也耽擱不起了!“你快走,我去找阿靈。”杜宇向碾冰吩咐道。
“不!”碾冰脫口喊出這個字,繼而發現這樣對蜀王說話實在不敬,連忙懇求道,“陛下,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夫君!”
杜宇看着她,那樣堅決那樣明亮的眼神,只為了她的丈夫而點燃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胸中的疼痛,平靜地道:“那就跟我來。”
登上大堤,可以看見奔流的湔江水在前方的玉山處拐了一個彎,擁擠着往下游的河道湧去。此時此刻,連碾冰也可以看出來,如果沒有橫亘在河道中的玉山的阻礙,江水就能加快向下游瀉下,彙入長江,緩解郫邑大堤的汛情。
杜宇默默地站好,斂住心神,雖然明知道自己法力微薄,卻不得不拼力一試。他伸手指定遠處的玉山,念動了移山訣。
碾冰移開數步,深怕擾亂了他的心神。只見一縷星星點點的銀芒從杜宇手中射出,如同一群絡繹不絕的螢火蟲,向夜幕中越發突兀巍峨的玉山飛去,瞬間織就一張純銀的細網,籠罩了整個山體,異彩缤紛,煞是美麗。
碾冰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