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無不感激涕零,紛紛拜倒在地。
杜宇本是捏了隐身訣,此時見冶鹖手段幹練潑辣,赈濟司一派井井有條,更不欲現身,轉身而去,眉目間的憂悒一閃而過。
蜀國的旱情已經持續兩年了,連湔江的水都快幹涸,淺淺的江水瑟縮成細細一脈,透出凝煉的煩悶。江畔的土地豁着一道道嗷嗷待哺的裂縫,無語地祈求着上天,如同還沒有來得及爬到赈濟司,就倒斃在路旁的餓殍。蜀國原以漁獵為主,農耕方倡,國庫本不充盈,即使朝廷已采取多項赈災手段,大面積的饑馑仍無法避免。
杜宇息了隐身訣,慢慢地走在這片死氣沉沉的大地上,心頭驀地湧起一種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破碎的土塊在他腳下發出喀喇喇的脆裂聲,那是饑民挖掘草根後留下的痕跡。伸手抓了一把坼裂的土塊,杜宇就勢跪在了地上,盯着頭頂不肯隐去的驕陽。那一縷縷光線如同一根根灼熱的鋼針,刺得他無可遁形,他忽然冷笑起來,站起身一揮衣袖,一片烏雲升騰而起,如同一襲黑幕向太陽遮去。然而轉瞬之間,那黑幕就仿佛被萬把金刀割裂,碎成絲絲縷縷,随風飄散。
沒有用,他所有的努力都沒有用。杜宇有些疲憊地放眼望向黃褐的地平線,赤紅的陽光襯出了一個人的剪影,這身影讓他瞬間想回避,卻身不由己地走了過去——荒涼的原野上,再沒有其他的人影,似乎這樣就可以欺騙自己,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他和她。
“陛下……”碾冰擡頭微笑地看着杜宇,那麽自然那麽純潔,讓他一時竟有些隐約的愧疚。
“不必多禮。”杜宇停下來,看着碾冰轉回頭,繼續溫暖地望着那個躺在她身前奄奄一息的饑民。她明淨如玉的手,輕輕握着黑瘦污穢如鳥爪的枯指。
那饑民睜着毫無光澤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臉上最為顯眼的竟是兩排焦黃的牙齒。看他神态,已然無法感知身外物事,卻依舊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手指緊緊握住唯一可以抓牢的東西,指甲已經掐進了碾冰的肌膚。
然而碾冰卻沒有掙脫,任由他死死地握着,直到死去。
杜宇呆呆地在一旁凝視着碾冰,那樣聖潔的神情,如同金光普照中救助衆生的神女。恍惚之中,他只願自己便是那個饑民,可以用生命來換取她的一絲溫暖。
“陛下……”碾冰放開死去的饑民的手,合上了他茫然睜着的眼睛,向杜宇施了一禮,有些羞澀地解釋着:“我既然無法在生時幫他些什麽,只能讓他死的時候能夠舒服一些。”
“我知道。”杜宇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尴尬地沉默了一會,勉強問了一聲:“開明君還好吧?”
“還是和以前一樣忙,今天去江源巡視修渠工程了。”碾冰有些憂心地看了看翡翠般湛藍的天空,“這兩年一直不下雨,他心裏着急得很,經常幾個通宵都不能合一下眼。”
“開明君太過操勞了。”杜宇有些歉意地說,“你一定要提醒他注意身子,若是累出病來,叫我如何心安。”
“他說陛下是他的朋友,他就算為陛下而死也是願意的。”靜了一會,碾冰忽然道。
杜宇“哦”了一聲,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似乎有一縷陽光照在了他清寂的心原上——原來在鼈靈循規蹈矩的君臣奏對之後,仍然有一份舊時的情誼靜靜地沉澱着。
“他提過你們以前在岱輿山的事,好像你們都很調皮呢。”碾冰的神情,似乎已沒有方才拘謹,輕輕笑道,“他總是吹噓他多麽勇敢,其實呢……”她停頓了一下,終于低着頭笑出來,“這麽大的人,看到打雷閃電還要發抖,非要我握着他的手……”
杜宇的臉色頓時有些蒼白,當年翔風臺上的一幕又清楚地浮現在腦際。這麽多年來,那記憶不但沒有消釋,反而越發地清晰,仿佛窖藏了多年的酒,飲一口胸中便灼熱似火。
“陛下,賤民柏碌求見!”一個蒼老卻依然矍铄的聲音從遠處清晰地傳了過來。
“我們走。”杜宇煩躁地皺了皺眉,瞥了一眼跪拜在遠處的前任相國柏碌,向碾冰吩咐。自從鼈靈頒行了減少祭祀犧牲數目并廢除人牲的法令後,随即又宣布奴隸為家主墾荒務農十年以上者可以成為平民,只需定期向原家主繳納一定貢賦即可。于是罷官在家的柏碌就成了反對減祀釋奴的貴族大臣的領袖,屢屢在朝中興起圍攻鼈靈的局面。此番天旱不雨,更成了他們大肆叫嚷罷黜鼈靈,廢除減祀法令的借口。
“陛下……”柏碌眼見杜宇走開,情急之下甩手扔掉手中拐杖,合身撲過來叩了一個頭,聲音洪亮地道:“請陛下速将鼈靈治罪,恢複祭祀舊制,以平天怒,救我蜀國百姓!”
杜宇沒有答言,卻正看見碾冰掩不住的關切焦慮神情,他淡淡地朝地上須發皆白的老者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陛下,鼈靈是妖人,他是來篡奪陛下江山的啊!”柏碌說到這裏,見杜宇已不耐煩地又要走遠,越發大聲叫道:“鼈靈為相以來,大肆收買人心,結黨營私,架空陛下的權力,陛下如果再放任不管,只怕……”
“陛下……”碾冰焦急地低聲道,“我夫君不是那樣的……”
“我知道。”杜宇看了她一眼,終于克制着移開了目光,口氣輕松地道,“其實他喜歡什麽,我都會給他的。”
“請陛下殺臣以平天怒。”鼈靈拜服在地上,鎮靜地說。
“阿靈,”杜宇趕緊伸手扶他,“那些人的話,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流言不平,民心不穩。”鼈靈固執地不肯起身,仍然伏地道,“若蜀國災荒不去,內亂又生,一旁虎視的牂國勢必乘虛而入,陛下一定要早做決斷!”
杜宇心頭一凜,一時沒有答言。鼈靈所提到的牂國在蜀國南部,神界指派的國君正是濰繁。由于兩國國界并無明确劃分,蜀牂之間的邊境摩擦不斷,似乎濰繁的心思,正在于奪取蜀國的湔江航道。而鼈靈也對杜宇提過,如果能盡取牂國的南中豐腴之地,無異于為蜀國平添一座巨大糧倉。如此看來,一場戰争對于雙方都只是時機的選擇問題。想到這裏,杜宇無奈地嘆了口氣:“當務之急,還是緩解目前的旱情。”
“陛下是神人,難道不能去請求天帝降雨麽?”鼈靈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氣,才把這個在心底盤桓許久的問題問出來。
“沒用的。”杜宇有些悲哀地朝鼈靈笑了笑,沒有再解釋下去,然而一種無助的絕望感覺卻慢慢籠罩上了他的心。“不用再回來了。”天帝最後對他說。那時倔強天真的少年并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意味着天帝已不再理會他的祈求,而蜀國也成為被神界抛棄的地方。
“那我們只有一個辦法了。”鼈靈沒有追問下去,沉思着說。
“只要能讓蜀國下雨,什麽法子都可以試試。”杜宇說到這裏,忽然擔憂地望着鼈靈憔悴疲倦的面容,又加了一句,“可是不許你犧牲自己。”
“多謝陛下關心。”鼈靈禮貌地笑笑,“希望陛下答應,将以柏碌為首的一幫貴族朝臣都交給我。既然他們念念不忘恢複人牲,我便殺了他們做人牲來祈雨!”
“阿靈!”杜宇震驚地望着面前神态平和的鼈靈,随即收斂心神,追問了一句,“這樣做,固然除去了內亂的根苗,可你能保證下雨嗎?”
“我試試調動西海的雨水。”鼈靈道,“不過即使下了雨,饑荒也無法馬上緩解,還是要防範牂國入侵。”
杜宇點了點頭。做了數年相國的鼈靈已越發顯露出領袖群侪的才能,完全脫去了當年岱輿山小小仆役的影子,說出的話讓杜宇已經很難反駁。望着鼈靈告辭出宮的身影,杜宇一時有些失神。也許除了自己,別人真的很難相信眼前這個氣度沉穩的人居然會在雷電交加的時候驚恐戰栗,如同荒原上無處可逃的柔弱的麋鹿。
鼈靈的方法果然靈驗,以前任相國柏碌為首的一百餘名反對派貴族被當作人牲祭祀天地後,一場透雨果然降落在蜀國境內。鼈靈的名聲迅速在民間傳播開來,而他清算政敵時淩厲剛毅的手段更讓朝中大臣和貴族敬畏有加,不敢直撄其鋒。
雨後盡管及時補種秧苗,兩年的幹旱還是讓蜀國國力受到了嚴重的損害。因此當牂國國君濰繁率兵北侵時,沒有受到有力抵抗已經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兩個月間,牂國三萬軍隊從南中一路勢如破竹,直逼郫邑城下。
“王後的琴聲真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