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也越來越近,那裏是歸墟的邊緣啊。”
“是啊,這座神山終于要沉沒了。”杜宇随手拍着四周潮濕冰冷的石壁,“山上的神人幾乎全都搬走了……剛才我才去送走了阿靈,他可以不再做仆役了,要到楚地去做巫祝。我想,岱輿山沉沒了也許倒是好事呢。”
杜芸擡頭看了看他眉目間的郁色,幽閉了三月之後,那個飛揚的跳脫的少年似乎已經遠去,剩下的,是沉甸甸的的負疚。她輕嘆着問道:“阿靈還是不說話嗎?”
“說的。他臨走的時候,說我們還會再見面。”杜宇籲了一口氣,神情有些落寞,随即笑着向杜芸道:“姐姐,現在你應該可以告訴我,你的封地在哪裏了吧?”
白發的女子溫和地微笑着,擡手捋了捋杜宇散落的黑發,牽着他的手沿着石階向山頂走去。“你再好好看一看岱輿山吧——我是要留在這裏的。”
“什麽?”極度的震驚中,杜宇聽見自己的聲音似乎從遠處飄來,“姐姐……”
“傾覆神山的大事,總要給大家一個交待。”杜芸仍然不緊不慢地拉着杜宇向上走着,黑暗中她的身影缥缈得幾乎随時都會飄散,“所以我必須在這裏以死謝罪,平息衆神的憤怒。”
“不!”杜宇忽然明白了,他猛地攥住杜芸的衣袖,大聲道,“是我忘了給巨鳌喂食,是我懈怠了職守!要降罪,也應該是罰我沉到海底去!——他們、他們不敢去找龍伯國巨人的麻煩,就把怨氣出在姐姐身上嗎?”
“是我自願的。”杜芸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站立在岱輿山頂,極目望向前方茫茫無際的冰海。“別忘了,神人擁有永生的靈魂。”
“姐姐!”杜宇望着杜芸被風拂亂的銀白頭發,那是一瞬之間就老去的芳華。他只覺得一陣心酸,不由自主地跪下去,抱住了姐姐的雙腿。在凜冽的北極海風中,這是他唯一能夠找到的一點溫暖。
“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冥府。”杜芸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頂,眼神卻望向了灰白黯淡的天空,露出了燦爛的笑意,“天帝終于答應了,我死後靈魂可以永遠和他在一起。”
“一起在冥府受苦麽?”杜宇身子一抖,吃驚地擡頭看着神情堅毅決絕的白發女子。
“那真是一片讓人窒息的黑暗啊,那樣寂靜那樣空洞,當你意識到這一點時,最初一定會絕望得瘋掉!”杜芸的目光黯淡了一下,露出隐藏的苦痛的一角,又立刻被某種希望點亮:“可是,只要還有人和自己一起堅持,便什麽都可以承擔。”
“可是我呢,你就把我一個人扔在人世嗎?”杜宇大聲抗議着,此刻空蕩蕩的岱輿山已經被巨浪颠簸得如同樹葉,他的聲音被狂風吹散得七零八落。
杜芸愣了一下,忽然也跪倒在地,把杜宇的頭攬到自己懷中:“原諒我——可他在冥府的黑暗中,是連希望都沒有的啊。”攤開右手,杜芸握住了一把斷下的銀絲般的長發:“把這個交給天帝,這是我唯一能夠報答他的了。”
“姐姐……”杜宇想說什麽,卻無法再問下去,一個接一個的浪頭把他們身邊的玉樹瓊枝、亭臺樓閣一點一點地摧折碾碎,也讓他們之間的對話越發地艱難。死死地在風浪中拽住杜芸輕薄的身體,不讓她就此被浪頭卷入海底,杜宇終于接過了那束長發:“其實,天帝一直很喜歡姐姐的吧……”
杜芸笑了笑,無言地站起來,纖細的身體正像暴風雨中禦風而行的精衛。她看看已然漫到腳邊的海水,最後一次對杜宇微笑:“你會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然後她的身體,慢慢地沒入了漆黑冰冷的海水中。杜宇視線裏剩下的,只有一根依舊青翠的碧軒樹的枝條,在漩渦中孤零零地旋轉。然而她的歌聲,卻沖破那漆黑的海水,盤旋在整個歸墟上空:
揚之水,白石皓皓。
素衣朱繡,從子于鹄。
既見君子,雲何其憂?
……
“既見君子,雲何其憂?”杜宇喃喃地重複了一句,淺淺一笑,“姐姐,原來你最終還是幸福的啊。”
四 拂袖風吹蜀國弦
“小民杜宇求見天帝!”跪在天宮空蕩蕩的大殿中,杜宇第三次說出這句話來。自從進入這九重天之上的大殿,他就感覺得到,天帝正在某個地方,安靜地審視着他。
“我已封你為蜀王,為何不稱臣而稱‘小民’?”天帝的聲音,驟然響起,然而大殿中仍然空空洞洞,倒顯得那聲音從四面八方彙集過來,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勢。
“尚未就任,不敢稱臣。”杜宇平板地回答。 “小民”是無官職的神人見到天帝時的自稱,而凡人對天帝和神人是應該自稱“賤民”的。
“不去下界封地,來此何事?”天帝還是沒有露面,聲音中也沒有絲毫的表情。
“杜芸有東西讓我帶給陛下。”
“是麽?”那聲音忽然像風一樣從大殿的每一個角落掠過,停了一會才接着說:“呈上來。”
杜宇從懷裏取出那束銀白的頭發,小心地呈放在面前的地板上。然後他直起身子,看見一根頭發獨立地游離出來,被一粒小小的火星點燃。散淡的青煙上升盤旋,漸漸彙集成白袍女子溫和的面容和曼妙的身姿。
姐姐,這是最後一次見到你的影像了吧。杜宇怔怔地看着那煙霧中熟悉的目光,猛然感覺一股灼熱的氣流貫入了脊骨,他挺了一下上身,跪得更直了些。
“我感受到了你的怨恨。”天帝的聲音說。
“是的。”杜宇安靜地回答。汗水慢慢地從他的額頭上滲了出來,他能感覺得到天帝無處不在的怒意。至高的威嚴受到侵犯時的怒意,如同火球一般把四周的空氣都滋滋地燃燒殆盡。
“你認為我很多事情都做錯了。”天帝的怒氣漸漸消散,聲音又恢複了平靜。
杜宇沉默了一會,眼前浮現出阿靈半睜着的無神的眼睛,還有姐姐當日悲哀如死的神情,終于點了點頭:“是的。”
“現在你可以走了。”天帝似乎想說什麽,卻終于厭倦一般地遠去,“出天門,到下界做你的蜀王去吧——不用再回來了。”
杜宇脊背微微一彎,仿佛要磕頭下去謝恩辭行,卻到底沒有磕下去。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向着遠處霧霭中的天門走去。每一步走下去,他感覺自己就蒼老了一千歲。
岱輿山已經沉沒,姐姐和阿靈已經離去,連天界都不能再回歸。杜宇忽然覺得有點冷,但他還是微笑着跨出了天門,沒入茫茫雲海。
郫邑位于蜀中湔江之畔,傳說是天帝撒下了三把黃土,形成突兀在大平原上的三座黃土堆,猶如一條直線上分布的三顆金星,故也名三星堆。
杜宇行着蹑雲訣,從半空中望下去,正看見大江之畔,密匝匝排列了不少凡人,似乎正在舉行祭祀。他不欲引起他們驚奇,遂調頭朝一座暗紅色的山頭落下。
“神人下界啦!”一陣歡呼配合着密集的鑼鼓聲,猛地從山頂的樹林中響起,驚起一衆飛鳥呼啦拉沖上天來。杜宇心中暗叫一聲苦,沒奈何息了雲頭,緩緩落到山頂上。
“賤民柏碌,率蜀國臣民,參見蜀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穿一襲柞蠶絲衣,領了一群人衆,納頭便拜。
“你們怎麽知道我就是蜀王?”杜宇把他扶起來,奇怪地問道。
“神谕宣示先王魚凫壽限已至,上天将派神人下降,繼位為王。自從魚凫王月前果然薨逝後,我等就天天在此恭候新王降臨。”柏碌一邊說,一邊命人拉來車辇,準備迎杜宇進宮。
“那候在江邊的又是什麽人?”杜宇皺眉看了看手中的符印,血紅色的半圓形玉玦,分明是由一塊玉璧分割而來,再璀璨也掩不了它的殘缺。
“這個……”柏碌沉吟了一會,斟酌着說,“長老裴邴,不信蜀王降于朱提山,偏說神人當出于水中,因此帶了一幫烏合之衆,守在江邊。大王莫急,臣這就派人叫他過來參見。”
杜宇點頭,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遂上了車辇,随着他們下山進城。
正行到半路上,忽有一人迎上來,朝柏碌禀告:“江源地井之中也出了一個神人,裴邴長老已帶人接駕去了!”
“知道了。”柏碌心中大奇,支開報信之人,湊到杜宇車前,小心問道:“如今裴邴妄圖另立蜀王,大王看應該怎麽辦?”
杜宇心中也自是吃驚,莫非天帝竟同時指派了兩位蜀王不成?他朝柏碌點點頭道:“既如此,我們不忙進宮,先到神廟裏去吧。”
“大王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