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年三十天
除了茂蘭做的炒糖,大廚房還做了怪味胡豆和炒米糖,茂蘭見今年做的炒糖不少,便把報紙拿出來裁開,把一塊一塊的炒米糖包裹起來埋進谷堆裏。這些炒米糖能放到明年夏天都不會回潮變軟,當然家裏養着茂梅這樣的小饞貓,這炒米糖是沒可能收藏到明年夏天的。
楊茂德和楊老爹這幾天也在忙,楊茂德忙着裁紅紙寫對聯和福字,楊老爹忙着裁黃紙封袱子這是祭祖時候要燒的。爺倆對坐在椅子上,楊茂德在紅紙上寫了:百年天地回元氣,萬裏山河際太平 ,橫批是,國泰民安。
楊老爹撫了撫老花眼鏡淡淡的說:“寫點實際的。”
楊茂德看了對聯半響然後放到一旁,重新寫道:事事如意大吉祥,家家順心永安康,橫批是四季興隆。
楊老爹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低頭專心寫自己手下的袱子封面,一疊疊打好的紙錢,整理得平平順順的,外頭用白紙封起來,就成了一個個長方形的包袱。中間寫着故祖考妣楊公諱金堂老大孺人冥中收用,旁邊一列小字楊氏孝孫敬獻天運四十年火化。袱子背後的接縫處還寫了封號字樣,大概是給這一封銀子貼上封條的意思。
這樣的袱子要燒給楊老爹的祖爺爺祖奶奶,爺爺奶奶以及父母,這就是祖宗三代的意思,六個人一人十封,還有過世的楊老太也封了八封,寫好的袱子裝了滿滿一竹筐。除此以外還要準備些零散的紙錢,和兩封不寫封面的小袱子,零散的紙錢是用來打發孤魂野鬼,小袱子是用來打點送信的鬼差。
可見這收受賄賂的風氣,也是從陽間傳到陰間去的。
到了大年三十這天,上午楊茂德帶着院裏的娃子們開始到處貼春聯,垛子牆外的大門上寫了:惠通鄰裏門迎春夏秋冬喜,誠待世賢戶納東南西北福,橫批是吉星高照。油坊門上是:一年四季行好運,八方財寶進家門。橫批是財源不斷。楊茂德他們小院的門上也挂了:春滿人間百花吐豔,福臨小院四季常安,橫批是春意盎然。
除了春聯還有庫房上新的門神畫,豬圈雞窩上的豐字,還有側門走廊的福字,田二叔也湊熱鬧把阿祖進門時訂做的紅燈籠也都挂了出來,大院裏到處就能見到星星點點的紅色,硬是驅散了冬日的陰濕氣氛。
“哎呀,我還想等林子出嫁的時候才把這燈籠挂出來。”田大叔一邊幫忙挂燈籠一邊遺憾的咂舌。
“不是我說你,這做個燈籠能要幾個錢?”田二叔騎在竹梯上:“我們家林子那是要嫁到鎮上去的,你連做幾個紅燈籠都舍不得?”
“你曉得啥?我這是想讓林子沾點少奶奶的福氣。”田大叔撇撇嘴,少奶奶進門就懷了娃,他也想讓林子沾沾這福氣。
扶着竹梯的田二嬸聽到便小聲的跟一旁的大嫂說:“你要真想讓林子沾少奶奶的福氣,就去求少奶奶出嫁時穿的鞋墊兒,我聽孫私娘說可靈了。”
“哎,回頭我就做幾雙新鞋墊去找少奶奶求一求。”田大嬸臉上堆滿笑,然後使勁拍了一把竹梯子催促道:“你們兩個趕快點兒,送老太爺他們去祭了祖好回來吃飯,我看到少爺把香燭籃子和鞭炮都提出去了。”
四川這裏大年三十最重要的一頓飯不是晚上而是中午,午飯前要上墳燒紙祭祖,然後才能回來吃年飯,這頓飯可以從中午一直吃到晚上,男人們勸起酒來那是有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理由,熱鬧鬧的氣氛席上席下都一樣,廚房裏也一直開着火,随時往桌上加熱菜。
上墳燒紙祭祖的事情都是男娃做的,茂蘭往竹藍裏裝了一碗刀頭肉,一條蒸出來的臘魚,一只鹵雞,一盤酥肉,一碗清蒸羊肉,一碗水泡白飯,一盤白馍馍,一盤子炒糖,一盤子堆放的蘋果和橙子,還有一壇子老酒和兩個酒杯兒,碟碟碗碗湯湯水水的放了五六個籃子,最後還捎上一個大大的黑漆木制托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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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茂德的籃子裏帶了線香、油燭和十幾挂鞭炮,零散的一些黃紙用來引火,楊老爹拄着拐杖咳嗽了一會兒,被扶上滑竿兒。伸長脖子看到伍哥背着裝袱子的竹筐,才放心的點點頭坐了回去。
祭祖的隊伍出發,茂蘭把吊在房上的筲箕放下來,從煮熟的臘肉裏翻撿出一個豬心一塊豬肝,一截香腸和一個豬舌頭。這些臘肉是二十八那天便全都煮熟了放在大筲箕裏,能一直吃到新年結束。
“爹他們去給老祖宗送席面兒,等回來就能吃年飯了。”茂蘭手腳迅速的把豬心、豬肝、豬舌頭和香腸切成薄片分開裝盤,放進蒸籠裏熱着。
茂菊用筷子戳了戳蒸籠裏的粉蒸肉和清蒸肘子:“梅子,裏面蒸鍋再燒把火。”
竈前的茂梅答應一聲,趕緊把中間鍋的柴移過去一塊,中間鍋正在燒洋芋炖雞塊兒,茂菊撒了一把香菜翻了翻然後趕緊盛了起來。洗洗鍋讓正在切臘肉的茂蘭切一截肥點的用來炒豆豉,茂蘭切了一碗五花肉腌制的臘肉:“這臘肉和豆豉都鹹的很,裏頭加些大蒜苗。”
茂菊答應一聲,從案板下把籃子拉出來,取出一把洗好的大蒜苗橫着幾刀切了段兒:“外頭的小爐子添炭沒有?上頭炖了海帶和鱿魚。”
阿祖應道:“添了,我看鍋裏頭海帶和鱿魚都煮好了就端下來,海帶煮久了稀爛不好吃,現在上頭熱的是沙參芸豆炖鴨子。”
茂蘭笑着說:“這海貨我們一年難道吃一回,也煮不出啥子花樣兒,就把鱿魚和海帶一鍋炖。”
“我原來也經常這麽吃。”阿祖扶着肚子站起來,幫忙從櫃子裏拿出幾個花形的大盤子:“這炸的面魚兒和酥肉也要裝出來吧?”
“面魚兒裝出來,酥肉等會兒我來熬酥肉湯。”茂菊手腳迅速的翻炒這鍋裏的豆豉臘肉,油亮亮的黑豆豉夾雜着綠的蒜苗和紅的辣椒片子,還有黃橙橙的臘肉卷兒非常的誘人。
茂蘭又從筐子裏拿出一把嫩嫩的莴筍葉兒,用手楸成幾段放在一旁的竹筐裏:“酥肉湯裏頭就放莴筍葉兒。”
茂菊答應一聲,便把鍋裏的菜裝起來,洗鍋準備燒湯。阿祖挑挑揀揀在盤子裏擺出半條魚形:“這臘魚太大了,這麽大的盤子半條都裝不下。”
茂蘭看過去便從簸箕裏挑了魚尾巴出來:“不用都裝裏頭,有頭有尾中間裝點兒就行,上桌也就是那麽個意思。”
“這臘魚兒留到插秧吃多好?非要都擠到過年弄出來,反正我是吃不下,這幾天聞味道都夠了。”茂菊搖頭嘆息,她是典型的年飽。
“哎呀!姐!記得撈泡菜出來,這幾天要封缸,回頭想吃泡菜都吃不到。”茂菊想起這事趕緊提醒茂蘭,封缸也是四川的風俗,說是從初一到初五都不能掀家裏的泡菜缸蓋子,不然明年開缸泡菜容易長白花。
茂蘭也有些怕過年這幾天的大魚大肉,趕忙拿了大海碗去從泡菜缸裏撈了一大把豇豆,幾個泡蘿蔔和兩顆小白菜:“平日裏吃得都煩了,但是幾天不吃又想。”
四個人在小廚房忙忙碌碌,就聽到外面響起鞭炮的聲音,茂梅趕緊跳起來跑出去看,然後回來喊道:“快快,爹他們回來,大廚房放鞭炮準備開飯了。”
“莫要慌,大哥還沒來請過竈神。”茂蘭把切肉和切菜的案板還有刀具都清洗好挂到一旁的牆上,就看到楊茂德提了一只大紅冠子金眼威武的大公雞進來。
二十三的小年也要祭竈王爺,不過那是送竈王爺上天,三十中午供血冠飯是請竈王爺回來。茂蘭從蒸籠裏舀了一碗熱騰騰的米飯出來,楊茂德捉了大公雞的翅膀,然後扭了它的紅冠子回來也用手指夾住,用腳踩了大公雞的爪子,空出一只手用剪刀咔嚓一下在大公雞的冠子上剪出一個缺口。
大公雞發出沉悶的咕咕聲,使勁兒掙紮也掙脫不開,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漂亮紅冠子裏淌出鮮血染紅了白米飯。楊茂德抽了幾根稻草搓一搓,便把大公雞的翅膀和雙腳捆起來往外面一扔,點了香燭又供了酒水,然後踮着腳把一碗血冠飯放到竈頭牆壁高處的木板上。
“等晚上收碗,碗裏的飯要是少了,證明竈王爺回來了才能貼新的竈王畫兒。”茂梅湊到阿祖跟前小聲說。
阿祖好奇的看了看木板上只能見到邊沿的哪只碗,隐隐的能看到飄散的熱氣,在這半牆之上,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要真是飯少了才是怪事。
“端菜吧,我出去放鞭炮了。”楊茂德提着籃子往外走,順便把屋檐下驚魂未定的大公雞捎走。
外面響起噼裏啪啦接連不斷的鞭炮聲,外面大廚房雖然還是紮在一起做飯,但家家都把分到的飯菜端回自家屋裏,或是倒出一碗燒酒,或是裝出幾樣熟菜,算是自家開個小竈改善下過年的生活。
因為分開吃飯所以家家都會放上一挂鞭炮,年味一下變得濃郁起來,阿祖出來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壩邊上炸開的青煙聞到硫磺的氣味,恍惚的記起去年過年時父親在小巷子裏放鞭炮的情形,模糊又清晰的記憶翻開感覺似遠又近。
楊茂德洗幹淨手走到發呆的阿祖身邊,握住她的小手冰涼的氣息傳來,讓阿祖一驚之下回了神才發覺自己眼睛裏含滿了淚水。
“咋了?孩子又鬧你?”楊茂德皺眉頭隔着衣服把手貼到她的肚子上面:“不會是放鞭炮把他吓到了吧?”
肚子裏的娃兒顯然不滿意自家老爹的誣陷,狠狠的用腳丫子踹在他的手心上,阿祖捂着肚子噗嗤一笑,卻晃落了幾滴眼淚:“他在抗議哩。”
說着聲音也低了下去:“我就是想起我爹,也不曉得他今年有沒有地方吃年飯。”雖然李叔沒有明說,但是十有八九他是不在了,但阿祖心裏還是存了一分的指望,希望他還活着能聽到外面的鞭炮聲,有一個口熱乎的年飯吃。
楊茂德從楊縣長哪裏聽到過阿祖的身世,也只是模糊的提了說是親近的人,就剩下現在調任的李叔,剛想開口寬慰她幾句,便聽到背後傳來茂蘭的聲音:“哥,站着幹啥,趕緊幫忙端菜。”
阿祖趕緊用手掌揉了揉眼睛,推楊茂德過去幫忙,自己也走到飯廳裏擺放碗筷準備吃年飯。屋裏頭飄起淡淡的橘子青澀的香氣混合着酒香,楊老爹埋着頭撥弄着炭火溫熱着壺裏的酒。
“老大媳婦,回頭也陪爹喝一杯。”楊老爹笑眯眯的說道:“這是野蜂巢泡的黃酒,喝了養人。”
阿祖哎的答應一聲,心裏起伏的波浪慢慢在微甜的酒香裏平複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