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馍馍和炒糖
夜裏區政府家屬院,靠北是分給特務隊王隊長他們的一溜平房,關了門也能聽到發電機突突的悶響。
屋裏昏暗的燈光下,王崇明的神色晦暗莫明,幹瘦的王隊長半靠在桌邊小聲說:“打聽到今天來的人是給米家送年禮的。”
“米鴻潤那小子年前訂了婚,是楊家一個佃戶的女娃。”
王崇明歪了歪頭:“佃戶家的女娃兒?”
想起茂蘭身上的衣服,樣式雖然老氣但也是上佳的布料,佃戶的女兒?看來真像老爹說的,楊縣長這些年沒少給他弟弟家撈好處,佃戶家的女兒也養的這麽白嫩。
“恩,說她家兩個女娃,要嫁過來的是大姐。”
王崇明一伸腳把地上的火盆踢翻砸在門上,屋裏揚起細蒙蒙的白灰,王隊長捂着鼻子嗆咳道:“咋?你看上的就是老大?”
“哼,何止?”王崇明咬緊牙齒,想起被茂菊當衆奚落:“兩個小娘皮,操她奶奶的,給老子等到,遲早都要落在老子手裏!”
王隊長踢開門沖隔壁喊:“都死了?趕快給老子重新端盆火過來。”然後捂了捂敞開的衣領嘀咕了一句冷死人,才關門回來湊到王崇明邊上問:“哥,你今天着急忙慌的回來,二伯到底捎了啥口信?”
王崇明這才想起今天自己忙着趕回來,是為了趕下午郵局的車進城:“你也曉得我還管着接收新兵的那檔子事,老爹今天叫人來喊我回去,說是上頭分了一批人下來。”
“那你今天咋回去?”王隊長對自己這個二伯是又敬又畏,被安排到這樣偏僻小鎮上也死心塌地的幫着辦事:“哎呦,我的親哥哎,這女人算個鳥?有杆子槍還怕找不到洞?二伯放來你的時候就說了,喊你必須馬上回去,耽擱了正事他倒是不會罵你,到時候肯定是你弟娃兒我給你頂缸。”
“曉得,曉得,屁話多。”王崇明把腳甩上桌邊向後仰靠着漫不經心的說:“我下午就打電話過去了,明天城裏派車下來接,晚個天把莫得啥。”
王隊長這麽說也是怕這大少爺犯擰勁兒,他要死活盯着這檔子事情不肯回城去,回頭二伯娘肯定要說這看到女人走不動路的德行,一定是被自己帶壞的。這麽想着便又偷偷在心裏鄙夷他這堂哥,看到兩個村姑也能掉了魂兒,啥眼光?
“米鴻潤啥時候娶媳婦?”王崇明對茂蘭還念念不忘。
“聽說是四月裏頭。”王隊長揉揉鼻子:“咋?你想把這是攪黃了?”
“兩個村姑而已,老子犯不着費這心。”王崇明冷冷一笑:“你給我盯緊了,一有消息就趕緊給我打電話,防着他們年裏偷偷把事情辦了,娶媳婦可以,但也要等老子先吃了頭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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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王崇明這邊打着壞主意,到家的楊茂德他們根本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茂菊被哥哥訓斥了兩句膽子大便也就算了,阿祖和楊老爹全然不知情。
到是茂蘭私下張羅着想要幫伍哥做雙鞋,算是感謝他當日的維護,偷偷的去量了他的鞋樣,才發現這男人一年四季都穿着買來的單布橡膠軍鞋。冬日裏頭總是凍得青紫發脹,茂蘭在鞋幫裏多墊了層棉花,最後做出來的鞋子她兩只小手揣進去也不嫌擠。
伍哥拿了茂蘭做的新棉鞋,只是每晚洗了腳才穿着在屋裏走來走去,平日裏總是舍不得依舊穿着自己破舊的單布橡膠軍鞋,茂蘭看了幾回也不見他穿出來,便暗自揣測難道做的不合腳?
日子又平靜無波的向前走到了一月二十,又到了去鎮上送油的日子,此時貼近年關已經是舊歷年裏的十二月二十三,楊茂德他們也來去匆匆也就在鎮上歇了歇腳就忙着往回趕,因為今天是小年。
但是再忙中午還是和四瘋子碰頭吃了頓飯,在飯桌上四瘋子說起王崇明回城後的事情。
“聽說就晚了一天,早上就擡出來二十七具屍體。”四瘋子說起這事也直嘬牙花。
“怎麽會?咋死的?”楊茂德也一臉震驚。
“咋死的?凍死的,餓死的呗。”四瘋子冷哼一聲:“都是從貴州那邊抓來的壯丁,你是沒看到,這麽冷的天一個個身上就幾塊破布,還有些人披着稻草和蓑衣,既莫鞋子又莫襪子,全都打着赤腳。”
“瘦得活鬼樣,一個屁能崩倒三四個,就這些人以後能拉去打小鬼子?”四瘋子一口悶掉杯子裏的酒,然後重重的把酒盅拍在桌上。
“既然是分來的新兵,咋能看着他們凍死餓死?”楊茂德揉揉眉心。
“王軍長下頭的人說還沒正式接交,順便找了個窩棚讓他們等着,兩天頭莫說吃喝被褥就連水都莫人管。”四瘋子閉上眼嘆了口長氣:“等到死了人看管的小兵吓到了,偷偷找邊上的農民幫忙擡死人,這事才被捅了出來。”
“這時候我爹才曉得了,找人熬了稀飯送進去,就為這個還跟王軍長手下的人起了沖突。”
“都凍死餓死了還不讓管?”楊縣長管了這麽多年地方政務,雖然大把的撈錢,但是面子光的事情也做了不少,他跟楊老爹一樣深知養羊的道理,治下少有這樣惡性的事件。
“倒不是王軍長不讓管,他要給他兒子擦屁股,耙腰杆說得起啥子硬話?”四瘋子呸了一口唾沫:“是他手下那些兵痞子,說我爹送去的稀飯比他們吃得都好,鬧着要扣下東西。”
抹了一把臉,四瘋子露出從心底泛出的無力表情:“其實也怪不得他們,這些兵痞子每人每天八兩米,裏頭摻了能有一兩沙土細石,每頓吃這種摻了沙子的稀飯,還要求三分鐘吃完,說是培養戰鬥作風。”
“看到我爹送去的白米稀飯,那是丁丁貓(蜻蜓)望櫻桃,眼都綠了。”四瘋子站起來然後擡腿蹲到椅子上,撓了撓頭上的亂發:“最後還是我爹又調了三百斤白米過去才把這事擺平。”
楊茂德想起今年秋收稅,自家交出去的一擔擔金燦燦的稻谷心裏一陣犯惡,兩兄弟對着喝了杯悶酒,最後有些醉意的四瘋子瞪着發紅的眼睛問:“哥,你說這些球日的東西能打得贏小鬼子不?老子才不想把小命交給這邊婊養的。”
楊茂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得無言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下已經不是男孩瘦弱的肩膀,隐隐繃緊的肌肉證明他已經開始向一個真正的男人靠攏,有擔當,有血性的男人。
回到山坳子裏油房彎的大院,垛子牆上厚重的大門一關,仿佛把外面的風風雨雨都擋在了外面,空氣裏彌漫着籌備新年的喜慶味道。
四川的風俗重視小年,這一天不但要好吃好喝,還要規拾好農具,把晾曬的苞谷,熏好的臘肉這些東西都入倉收藏,證明一年已經忙到頭。拜過竈王爺,過了小年的男人們就真正的清閑下來,不用去田裏轉悠,不用收拾地裏的活計,喝個小酒打個小牌樂呵呵的開始等過大年。
而這幾天卻是女人們最忙的時候,二十三,過小年,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點豆腐,二十六,煮臘肉,二十七,要殺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供老酒,三十晚上守一宿,大年初一要磕頭。
期中還有許多諺語裏沒有提到的,比如二十五的時候不但要點豆腐,還要做堿水馍馍。将白米和糯米三比一的比例,浸泡在堿水裏面大約一天的時間,等米粒發脹用手掐開發散以後上磨,磨成米漿然後放鍋裏加大火熬煮。
米漿下鍋以後需要不斷的攪拌,到漿糊開始收幹的時候,将火調小一些了,熬制成細潤的米黃色漿糊後,就可以倒進破開的竹筒裏定型,最後上鍋蒸差不都半個小時,倒出來泡在涼水裏。
堿水馍馍可以用來炒臘肉,或是添在清蒸扣肉碗裏做墊底菜,要不然煮在糊湯裏放一點蔥花,彈脆而香滑十分可口。
二十八,發好白面蒸上供的馍馍,一個個圓乎乎的白米饅頭,頂上用紅色顏料點出一個紅色的點兒,阿祖瞬間覺得從吃食升華到一種藝術品。
晚上還要炒各種香貨,鍋裏添了半鍋細砂,看這深褐帶着閃亮的色澤應該用過好些年頭了,用沙子炒瓜子、花生,茂蘭還翻出秋天存下來的小半簍小栗瓣子和一包南瓜子,幹炒出來的是原味兒,炒南瓜子的時候放了把粗鹽,炒出來的南瓜子是微鹹的。
阿祖磕了一顆對茂蘭說:“這麽弄費鹽哩,該把這南瓜子先用鹽水煮了曬幹再炒。”
茂菊拍拍手上的沙子贊同的說:“嗯,要是用鹵水煮出來,味兒該是更好。”
茂蘭點點頭:“成,明年就這麽弄。”然後打了下茂梅的手:“你別光顧着吃,趕緊把瓜子和花生剝出來,嫂子好炒糖。”
說是讓阿祖炒糖,但她挺着個大肚子連鍋邊都靠不到,于是只能在一旁監工,讓茂蘭動手。這次炒糖用的不是買來的白糖,而是自己動手做的麥芽糖。做麥芽糖是個繁瑣的事情,但田二嬸帶着大廚房的人一起動手,這麥芽糖做出來有娃兒的人家都能分一碗,算是給娃子們甜甜嘴。
做麥芽糖先要讓麥粒發芽,選飽滿的麥粒洗幹淨倒進簸箕裏,放在溫暖的屋裏一天澆三回水蒙上濕布,四五天就能長出白嫩嫩的細芽。煮一大鍋米飯,摻入少量糯米,水偏多讓米飯看起來像是粘稠的軟泥,等到米飯放到溫熱就可以用來混合麥芽。
比例是一比十,麥芽一分米飯十分,麥芽需要盡量的剁碎和米飯攪拌均勻,用一個大鍋裝起來等着發酵,一般五到七個小時就能看到鍋裏浮起一層乳白的水,攪拌一下散發出清甜的香氣。把鍋裏的混合物過濾只剩下糖汁,這時候就可以開始熬制,先大火熬開然後轉小火慢慢攪拌,看着乳白色的糖汁慢慢變成粘稠的深褐色,用勺子一牽還能扯出透明的白絲。
麥芽糖不如白糖甜味足,細細品嘗還能品出丁點酸味,用它混合瓜子、花生還有芝麻一起炒出來的糖,收藏的時間不如阿祖上次做的芝麻糖長。
但是,這過年的糖果也不會留存太久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