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教識字
楊茂德帶人走了以後,楊家大院更是忙得熱火朝天,一年的重頭戲腌臘肉、熬豬油和灌香腸。拆分好的肉分成一條一條細細的塗抹上鹽,然後往腌肉缸裏放,一層肉一層棕葉。這裏用的棕葉可不是包粽子的粽葉,而是四川山裏特産的一種紅棕,像是毛發一樣的棕樹皮常常被剝下來編制蓑衣,棕葉像張開巴掌的小劍。用這種棕葉與腌肉堆放在一起有助于腌肉收油,腌出來的肉質表面發幹微白,即使放到第二年夏天也不容易出油。
然後就是熬豬油,上好的板油不需要熬制,直接塗抹上鹽然後像小被子一樣打着卷兒捆起來,最外面用油紙包紮懸挂在房梁上。零碎的腸油還有肥肉便需要慢火熬制,不停的往鍋裏添肉,油多的時候就舀一勺倒進存油罐子裏,開始變得焦黃的油渣也撈起來放到另一邊的盆子裏。這是個細致活兒,想要吃到香脆又不發苦的油渣兒,就得耐得下性子等得住,什麽樣的肉熬制到什麽程度,很考驗眼神功夫。
茂梅就借着燒火的工夫用大碗裝了一海碗到竈前,油渣上就撒了兩勺白糖,阿祖吃了一塊香脆而絲毫不膩,這證明煉油的人最大程度的把裏面的豬油熬了出來,阿祖對鍋邊的茂蘭豎了豎大拇指。
最後就是灌香腸,四川人喜歡把香腸叫血灌腸,其實就是說的窮苦人家,沒有多餘的肉用來灌純肉的香腸。于是把豬血混合油渣、碎肉丁、蔥姜蒜末、精鹽、五香粉還有辣椒、花椒拌勻灌出來的香腸,這種香腸的腸衣也與普通的肉香腸的透明腸衣不一樣。就是直接把洗淨的小腸翻個個兒,這樣小腸外面的兩層肉也保留在了香腸裏,顯得更加有分量。
但是這種血灌腸煮的時候容易斷裂,不如肉香腸切成薄片顯得美觀,但窮人家哪裏講究那麽多?血灌腸不費肉又好吃,自然每年都要做上許多,楊家也準備了許多純肉的香腸,還有排骨香腸。
灌好的香腸像蛇一樣盤卷在木盆裏,茂菊隔一截兒便用棉線捆紮起來,然後用繡花針在上面戳出幾個小洞,這是為了防止香腸風幹時會開裂。香腸被一串串的懸挂在竹竿上,挂在屋檐下吹幹水分,大概要将近一個月才能熏制,所以可以等楊茂德他們回來再上山去砍柏樹枝。
等楊茂德半夜回來,阿祖便驚訝的見他嘴角的淡淡青紫顏色,趕緊舉了蠟燭靠近一看果然能看出受傷的痕跡:“你這是……摔了?”
也不怪阿祖這麽問,雖然這看起來十分十分的像是被打到了,但她實在是想象不出性子清冷的楊茂德會跟人打架。
楊茂德嘴角抽了抽:“不是,拉架的時候不小心被人打到了。”
“誰打架?你怎麽跑上去拉?伍哥他們呢?”阿祖趕忙從澡房端了涼水出來,沾了毛巾給他擦洗,見只有淡淡的印子應該不嚴重。
“被四瘋子的拳頭刮到的,當時伍哥他們站得有點遠。”楊茂德說起今天在鎮上遇到的倒黴事,這豬肉要運到區政府上稱清點然後拿到今年的稅收憑條,楊茂德跟區政府裏的人也算混得熟悉,所以也沒守着伍哥他們交貨而是提了肉去給區政府裏的人送情。
就這麽轉眼的功夫,米會計的兒子米鴻潤找來說,伍哥他們跟新來的特務隊王隊長他們鬧起來了,楊茂德還是頭回聽說王隊長這個人。找米鴻潤一打聽才知道是上頭分下來的新人,自己帶了五六個兄弟和槍支來上任,就是頭兩天的事情。
等楊茂德趕過去,就見伍哥帶着人圍着豬肉,另一頭五六個人穿着特務隊的黑色制服,領頭一個瘦猴一樣的二十出頭的小胡子,拿了把黑殼子正沖着伍哥嚷嚷。米會計在一旁來回的規勸,但他勸不動伍哥交出東西,也壓不住小胡子的嚣張氣焰,只得憋了一頭汗哭喪這一張臉。
見到楊茂德到來,米會計趕緊上前說了事情的原委,這王隊長是上頭分下來接管特務隊的,米鴻潤原來算是特務隊的小頭兒,但人家帶着直系部隊空降下來,自然就擠了米家小子的位子。米鴻潤雖然還留在特務隊,但裏頭的事情他半點都插不上手,這接管軍人稅的事情原本也是特務隊的工作,豬肉拿到然後聯系車子弄到縣城去交差。
按說楊茂德既然是來交稅的,伍哥他們自然會把豬肉交給特務隊的人,至于人家是交是賣還是吃了,他們也過問不得。但壞就壞在這王隊長上來就壓着米會計,讓他把八百斤肉寫個五百斤的條子給楊家,這中間的三百斤差價自然要楊家自己找補。伍哥他們開始也不知道,等特務隊的人搬了一半肉過後,米會計送來條子伍哥一看才知道壞了事,便圍起來說什麽也不讓他們繼續搬肉。
這明目張膽的壓榨到自己頭上,楊茂德還是頭一次碰到,既然他知道了楊家有楊縣長的背景還敢這麽鬧,一定有所依仗。米會計也只知道這是上頭來的人,楊茂德只得找別的人再打聽,于是就叫人去找了四瘋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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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瘋子被下放到玉山已經快兩年了,這塊地面上無論是誰都要給他三分面子,王隊長來的事情他自然知道,本來想拿拿架子等人家來拜碼頭,但沒幾天卻聽到人家騎到自家堂哥頭上了,這事情他如何能忍得下?直接叫了十幾個兄弟殺氣騰騰的沖到特務隊來。
楊茂德一看他這個樣子,估計這娃也還沒探到水,哪能放着他們真打起來?于是便出面攔了攔,四瘋子手一快他就光榮負傷了。
“結果咋處理的?”阿祖問道。
楊茂德滿意她不時蹦出的四川土話,便小心翼翼的扶她坐到自己腿上:“最後區政府裏的人出來打的圓場,稅收的條子我拿到了,王隊長也多弄到了五十斤肉,下回送油的時候再給梁家鋪子他們補人情。”
“這王隊長什麽來頭?”她皺皺眉頭,也不知道這五十斤肉能不能喂熟這白眼狼。
楊茂德深深的嘆了口氣:“後來我給大伯打電話了,上回不是說重慶的特派員被調回去了嘛,其實是上頭換了損招,把新建的十四軍駐紮到了巴中。十四軍的軍長姓王,也是劉湘的狗腿子。”
楊縣長說起這事也郁卒,這就相當于送走了張三又搬來李四,雖說軍政是分家的,但放這個一個耳報神在跟前,真夠膈應人的。更可氣的是楊縣長還得負責十四軍的軍需,也就是說還得籌錢籌糧供着這幫大爺,楊茂德交上去的豬肉九成九也會落到他們嘴裏。
“十四軍的軍長姓王,特務隊的王隊長也姓王,是一家人?”
“肯定是了。”楊茂德揉揉眉頭:“敢這麽明目張膽跟楊家唱對臺,而且把手都伸到玉山鎮上了,八成是沖着四瘋子去的。”
最主要是特務隊不屬于政府正式編制,跟鄉衛團一樣是鄉鎮自己供養的武裝部隊,楊縣長想撤這個王隊長也沒權利,玉山區政府倒是有這個權利,但是又有哪個敢毛着膽子提出來?請神容易送神難,人家帶着人帶着槍已經來了,不弄出點動靜咋個得走?
阿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巴巴的想了半響還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往楊茂德青紫的嘴角親了親算是安慰。
楊茂德寬慰的拍拍她的後背:“不管他們想咋樣,我都叮囑四瘋子小心些,有啥問題就馬上回巴中去,我們這邊又少到鎮上去,就是想找麻煩他們也得跑上百裏路。”
聽他這麽說了,阿祖才噗嗤的一聲笑,算是把心放了放,等吹了燈躺在床上,楊茂德在夜色的掩映裏才鎖起了眉頭。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就證明楊家這回的三萬塊錢算是白花了,亂世裏頭花錢也難買到平安啊。
新的一天,吃過早飯阿祖帶着三個姑娘圍坐在飯桌邊,桌上攤開的是一本從新小學買來的《開明國語課本》,這個課本是葉聖陶先生主文,豐子恺先生插畫的标準小學生教材。阿祖說要教三個妹妹認字,楊老爹第一時間搬了給楊茂德啓蒙用的三字經和弟子規,而楊茂德送來的就是這本新的小學啓蒙教材。
阿祖是從小接受新式教育的,三字經和弟子規她自己都背不下來,湊合的講了兩天,楊老爹在一旁不時插話補充,有時候說着說着就從三個學生變成了四個學生。最後茂菊一瞪眼睛說,真想教當初幹嘛去了?我們又不想去考學,就想能認識幾個字能看懂那織毛衣的書而已。
丢了楊老爹的三字經和弟子規,只好用《開明國語課本》,今天學到綠衣郵差上門來:“綠衣天使上門來,送來小小一個袋。什麽東西在袋裏?薄薄幾張紙,紙上許多黑螞蟻。螞蟻不做聲,事事說得清。你想是什麽?說來給我聽。”
要把這樣蘊含童韻的課文用四川話讀出來,阿祖憋得臉頰通紅好不容易完成轉述工作,一旁做旁聽生的楊老爹先忍不住呵呵的笑出聲來,阿祖更是羞得無地自容,低着頭恨不得變成紙上的螞蟻。
茂蘭橫了他一眼,然後對阿祖說:“嫂子,這個好像歌謠哩。”
茂菊也趕緊點點頭給阿祖打氣:“這個東西不用講我也曉得啥意思,嫂子讀一次我就記得大半了。”
茂梅推着楊老爹出去,然後掩了飯堂的門回頭對阿祖說:“嫂子,我也會說歌謠哩,娘在世的時候教過我一首,我背給你聽哈。”
說完清了清嗓子:“月亮婆婆,燒個馍馍,馍馍哩?貓偷啦,貓哩?鑽了洞,洞哩?灌了水,水哩?牛喝了,牛哩?上了坡,坡哩?豬拱了,豬哩?殺的了,肉哩?吃的了,皮哩?繃了鼓,鼓哩?砰咚砰咚敲爛了。”
随着茂梅活靈活現的模仿,屋子裏傳出銀鈴般的笑聲。楊老爹袖起手在屋檐下站了片刻,似乎想起楊老太在世的時候,抱着孩子做在竈前一邊燒火一邊輕輕說着歌謠,那似乎就是昨天的事情。
仰頭看看天上的太陽,刺眼,讓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