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孫私娘駕到
阿祖在清晨的清冷空氣裏醒來,後山響起清脆愉悅的鳥鳴,她以為昨晚自己睡得很好,畢竟難得的涼爽而且一夜無夢,但爬坐起來的時候卻覺得其實很累,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感覺像是剛剛從水裏爬出來一樣沉重。
要說四川哪一點不好,大概就是這個了,潮濕,特別是雨後。
楊茂德睡在身邊發出細微的鼾聲,阿祖見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可見昨晚到底是發作過了,但是自己居然沒有察覺,心裏有幾分歉意悄悄的越過他下床穿了鞋。屋子裏到處都很潮濕,桌面上甚至積了一層薄薄的水珠,阿祖從櫃子裏取了新的幹爽衣服換上。拿了洗臉盆進浴室從窗外扯進竹管,拔掉玉米芯子發現從裏面淌出的水夾雜着泥土十分的渾濁,又等了片刻水非但沒有轉清,反而有黑色漂浮物流淌出來。阿祖細細觀察,猜測應該是火災時的黑色漂浮物,落在屋頂上又随着昨晚的雨水被沖刷進屋檐下的導水管裏。
将竹管塞回去,她順勢向後院望一望,兩層的木樓被燒得漆黑殘缺,卻奇跡般的并沒有倒掉,沒有青煙沒有火苗,和周圍一樣濕漉漉的。看來這場火确實已經熄滅,突然從木樓一側轉過一個人影,阿祖吓一跳再細瞧卻是伍哥,他大概也是來查看火勢的,只見他拿着根竹竿左敲右打,木樓上不時有燒焦的木料掉落下來。
阿祖拿了洗漱的東西往廚房那邊的水井走去,遠遠就見廚房的煙囪裏已經開始冒煙,進了院就看到茂梅蹲在水井邊上清洗筲箕裏的茄子。
看到阿祖進來,她揚起臉招呼:“嫂子好早哩,咦,咋個過來洗臉?”
“屋頭的水變髒了。”
“哦,常有的事。”她點頭:“下過雨有時就這樣,等半天就好了。”
“你們去過菜園了?”阿祖看到新鮮水嫩的茄子。
“沒呢,這是早上田二嬸送來的,她說剛下了雨田裏頭泥得很,等上午爽爽水。”
阿祖刷牙的手一停,含糊的問:“田二嬸回來了?”
“嗯。”茂梅知道她想問什麽,便解釋說:“她這算是夭折哩,停不得葬,擡過去就直接埋了,原來的老房子都沒讓進。”
“那黃嬸子呢?”
“他們先頭分了家,分的房子借給老大家住了,這次回去肯定要回來的,我爹說田也均了一畝多水田和兩畝旱田。”茂梅情緒低落:“黃嬸子就一個人了,以後日子怕是不好過。”
阿祖沉默着,她跟黃嬸子還不熟悉,所以可憐她的情緒并不能抵消春兒帶給她的惡感。
“春兒咋能這樣哩。”茂梅雖然不能喊她一聲春兒姐,但是這七八年相處的感情卻真是把她當做一家人:“就因為大哥叫人打了她,她就要放火燒死大哥?”她打了個寒顫,似乎不敢相信人心的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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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解釋,只能繼續的沉默着。
這時倒是茂菊出來解了圍:“嫂子早啊。”她招呼着又轉向茂梅:“啊!我上回就說茄子要削皮的!你咋個又忘了?”
茂梅白了眼大驚小怪的三姐:“這回的茄子多嫩啊,看,還是淺紫色的。”
茂菊扒拉着筲箕看了看:“嗯,那回頭給二姐說莫要焯了涼拌,直接放了蒜蓉蒸出來吧。”
“光吃還意見多。”茂梅嘟囔着站起身:“這茄子是弄給嫂子吃的,不放辣椒。”
“不放辣椒我也喜歡。”茂菊拍拍她的肩膀:“趕緊弄去。”
等茂梅被打發走,她才鬼精的蹲到阿祖身邊:“春兒是自己作死哩,嫂子莫吃心(放心上)。”
阿祖漱了口:“我以為你挺喜歡她的。”
“喜歡?”茂菊用手托了腮:“要真說起來,我挺厭煩她的。”
“好幾回碰到她欺負冬兒,在我爹和我哥面前讨好賣乖的,跟我們也是下雨天出太陽--一副假晴。”她嘆口氣:“我原先只以為她就是愛面子逞能好強,那曉得她居然敢推你?”
她又嘆了口氣,然後嚴肅了神情:“嫂子,你跟她吵架是因為我哥吧?”
阿祖手上的毛巾吧嗒一下掉進盆裏:“你……知道?”這小姑娘就比茂梅大一歲,茂梅還停留在饞嘴的孩子階段,她卻已經心思細膩超過了茂蘭。
“原先不曉得,但這事情先後想一想也就想得通了。”茂菊站起來活動活動小腳:“她要真想放火燒人,幹啥不點木樓子?估計也是挨了打想不通,賭氣哩。”
“不管咋說總是自己害了自己,有句話咋說?哦,自作孽不可活。”她揮揮手:“我去喊爹過來吃飯。”
阿祖洗了臉,又端了水回房準備叫楊茂德,才發現他低低的發起熱來,喊一聲雖然醒了卻顯得沒什麽精神。
“不吃了。”他轉向裏側:“再睡會。”
“你發燒了。”阿祖擰了毛巾把他掰過來,擦了額頭的汗珠,用手摸一摸有冰涼和滾熱兩種截然不同的觸感傳遞到手背上,冰涼的額頭再放片刻卻有變得滾熱。
“沒事。”他握住額頭上的手捏了捏:“可能是夜裏出汗又吹了風。”
“家裏有藥嗎?”
“沒到要吃藥的程度。”他松了手:“睡一覺,中午叫我。”
阿祖答應着,看他立刻又沉沉睡去雖然還是不放心,卻也只能等他睡飽了再說,轉身從床邊離開才發現屋中間的桌上又密密麻麻的積了一層水氣,她拿了抹布再次擦幹心裏嘀咕,上回下雨也沒這麽潮啊。
對于楊茂德的生病,三個妹妹顯然比楊老爹上心多了,茂蘭趕緊找了以前的小柴胡湯,茂菊嫌棄的看着紙包上面落了一層灰:“這還是昨年小妹發燒的時候開的?”
“嗯。”茂蘭解了繩子:“外頭有灰,裏頭……好像莫事。”
“可以喝嗎?”茂梅遲疑的問:“我是冬日頭受涼發的熱,跟大哥這個能一樣?”
“藥不能亂喝。”阿祖也湊過去:“要不煮個冰糖香菜湯,以前我夏日貪涼發了熱,就喝這個好了的。”
等吃過早飯,大家往大廚房這邊來尋香菜,阿祖垂頭喪氣的坐在竈火前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這邊沒有白蘿蔔。”
冰糖香菜湯是把香菜去葉子留莖和根,再加白蘿蔔兩三片,生姜一兩片,加冰糖加水煮十五
分鐘而成,香菜雖然尋到了,但是她忘了白蘿蔔。
白蘿蔔是華東地區廣泛種植的蔬菜,春蘿蔔和秋蘿蔔一年兩季種植産量大,窖藏以後可以全年都吃到,是百姓桌上最常見的蔬菜。四川這邊種植的是它的同類親友,粉色皮的水蘿蔔個頭沒有白蘿蔔大,含水量也比白蘿蔔少,更重要的是水蘿蔔是秋季作物,一年種一茬就算窖藏也留不到第二年夏天。
“這有啥,十裏還不同俗哩,這蟬蛻冬瓜湯退熱也好得很。”田二嬸用勺子推一推鍋裏熬煮的蟬蛻冬瓜湯:“少奶奶說的白蘿蔔我也聽人說起過,據說長得大的一個能有七八斤重,咱們這邊的地不行。”
楊家的三個姑娘也是沒下過田的,聽着話茂梅好奇的問:“咋不行?水蘿蔔一個再大也就一兩斤,這白蘿蔔要種成了用來喂豬也是好的。”
秋季的水蘿蔔種一茬大多數也是用來喂了豬,人吃的很少,也就是冬日裏頭用來炖臘骨頭,蘿蔔刮油,光是煮蘿蔔吃了胃裏寡得慌哩。
“我們這邊的土比外頭要瓷實,不說蘿蔔,就是紅苕和洋芋也長的比人家小。”靠山也有靠山的不易,山間開出的土地都不肥沃,多石少土澆灌也困難,而且樹林圍繞光照也受影響。
“可是我哥說,我家的苞谷長得好哩,不比外頭平原裏差。”楊家精細侍弄的玉米地收成确實不錯。
“所以說還是讀書娃兒有本事麽。”田二嬸蓋上鍋蓋,把手裏的勺子揮舞着:“這苞谷祖祖輩輩種好些年了,哪家也是六月頭才播種的夏玉米,少爺說把播種的時間提到四月裏頭,長得好不說還不結公苞谷。”
公苞谷或者說公玉米,是下粗上細光長杆而不結玉米棒,以前大家都以為公玉米是種子的原因,楊茂德看了農書才知道六月裏頭有灰飛虱爆發期,在這個時期播種的玉米容易感染灰飛虱傳播的矮縮病菌,這才是田地裏公玉米多的原因。提早種植避開疾病,地裏公玉米少了産量自然有所提高,而且早種的玉米在九月尾就能收,還能接茬種一季秋蘿蔔,這茬蘿蔔是冬天裏喂豬的重要食糧。
适當的加寬玉米之間的空檔,也是增加玉米産量的關鍵,現在楊家的玉米田裏,株少易除草施肥,結的玉米棒反而比以前大很多,顆粒飽滿甜味十足。
“收了苞谷種蘿蔔,地裏頭的肥跟不上,蘿蔔可不就長得小?”田二嬸敲敲鍋沿:“那苞谷地種兩年還得換種一茬子紅苕養養地,不然那地就更瘦了。”
“我聽說東跨院養了百多頭豬的,地裏還缺肥?”阿祖好奇的問。
“那肥料要用在水田裏,莫看就三十多畝,一年兩季子輪番種着水稻和小麥,又沒歇過氣全靠肥養着。”
坐在竈屋門口的茂菊整理着手上的一小把香菜,這是原先嫂子要的,現在既然用不上中午正好用來做菜,她尋了掃把将地上的碎葉子和泥土掃到一堆:“二姐簸箕遞把我。”
茂蘭應一聲從竈屋裏走出來,頭一擡便看到從垛子牆那邊來的路上有兩個人影:“哎,跟伍哥走一起那個,是……孫奶奶?”
田二嬸聽到忙擦了手出來眯眼打望:“是她,這老太太咋過來了?昨晚路過孫保長家的時候我喊了,說她沒在家的。”
孫私娘是遠近聞名的大仙,老太太已經高齡六十有八,跟孫保長是親戚,一同住在山梁背後的孫家大院裏。別看老太太年紀不小但身子骨硬朗得很,常常自己走鄉穿鎮,誰家小兒夜哭誰家咳嗽發燒,都能見到她上門的身影,更別說紅白大事少有她缺席的時候。
阿祖聽茂梅的解說,心想這就是鄉下的神婆加赤腳醫生?看着伍哥扶着一個提着小包袱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進來,慈眉善目衣着利索不像自己想象中的樣子。
田二嬸趕緊迎上去:“孫大娘,你這是從哪裏來?”
老太太笑眯眯的攥了她攙扶的手:“我剛從三星回來,慧生(孫慧生就是孫保長)媳婦說昨晚上你喊我啦?”
田二嬸露出幾分尴尬的神情,她本來是想這接二連三的遇到不順當的事情,想求個符回來拜拜:“嗯,昨天送春娃兒出門,回來的時候順便問看看你在不在家。”
老太太了然的點頭:“春娃兒的事情我聽到說了。”她擡頭看了看屋檐下四個花樣的女孩:“哎呀,楊家的三個姑娘更水靈了,這個是……德娃兒的新媳婦,上回來吃喜酒都沒看到哩?”
茂蘭、茂菊和茂梅趕緊嘴甜的喊人,阿祖也跟着喊了一聲,被老太太拉了手上下打量了會兒:“臉白額寬,眉細眼亮,是個好娃兒。”
她捏了捏阿祖的手:“手厚綿軟是個有福的。”
說完翻轉了手心,看到阿祖手掌上微微有些紅腫的劃傷:“嗯,莫事,我來的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