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捆綁的春兒
當田二嬸喊來人把少爺擡進主院,又按照少爺吩咐捆了春兒,楊家大院裏鬧得紛紛揚揚,男人們沒幾個在,外頭圍着叽叽喳喳、來往議論的都是一幫大嬸媳婦子。春兒被反捆了手跪在堂屋大院裏,耷拉着頭一聲不吭,黃嬸子也跪在她旁邊,對于發生了什麽事,她娘費盡口舌詢問,春兒還是裝死的樣子。
摔得頭破血流的楊茂德還昏迷着,楊老爹和三個姑娘守在屋裏,茂蘭接了茂菊擰好的毛巾輕輕擦洗大哥臉上的血污,茂梅一手舉着燭臺一手不時摸淚,楊老爹神色陰沉的看着自己面前半杯褐色的水,有一陣陣甜香的味道飄散在屋裏。
罂粟味淡,無論是花還是剛剛割出來的生煙都只有非常淡的冷香,但是生煙經過熬制加熱發酵就會轉化為非常濃郁的甜香,這種香氣非常好聞有種吸引人品嘗的魔力。楊老爹跟煙土打了一輩子交道,看着昏迷中手腳還不時抽搐的兒子,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心裏又痛、又驚、又怒、又悲,兒子似亡妻,打小就聰明伶俐主意正。
他能肯定,就是十三歲那年被張麻子綁去三天三夜,自己取了贖金救他回來,也沒見他如此狼狽過。自己一直放心并且自滿的兒子,啥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春兒手裏的瓷杯中煙膏子的味道他總不會聞錯,楊老爹帶着遷怒的情緒發落春兒跪在堂屋前,連黃嬸子哭叫的求情也不理會。
楊茂德就在昏昏沉沉中熬過了這次發作,等他醒來發現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身邊圍着三只兔眼睛的妹妹就暗暗覺得要遭。
果然伴随着茂梅驚喜的呼喚,楊老爹驚天動地一聲大呵:“龜兒子!跪到!”
忍着一身骨頭錯位的痛楚,楊茂德沿着床沿滑下來跪在地上,老實低頭一副乖乖兒的模樣。心裏卻想着,馬醫生這服藥還真管用,好久沒聽爹能吼這麽大聲而且吼完還不咳嗽。
夜幕下楊家大院裏上演老子教兒,同樣夜幕下的阿祖在顫悠的滑竿裏,側身與走在旁邊的伍哥閑談。
“藿香正氣的方子我聽說過,外邊還有成藥場做了管裝的,外感風寒,夏傷暑濕常常從藥房裏直接買了回來喝,還省得找醫生。”阿祖疑惑的側頭:“還沒聽過能……有用?”
伍哥笑笑:“我也不曉得,但是馬中醫是鎮上最有名的醫生,他說有用應該就有些用處。”呸掉嘴裏嚼的半片草葉子繼續說:“而且馬醫生跟老太爺是老交情,少爺那是他看着長大的,豁(騙)別個也不會豁自家侄兒。”
阿祖點點頭:“我也就是這麽一問,而且我覺得起作用的,應該還是那包泡茶的東西。”馬醫生聽說楊茂德熬了好幾天已經開始戒煙很是欣慰,開了十副藿香正氣藥還撿了半斤刺五加讓回去泡水喝。
“但願喝了這藥少爺能快些好起來,後樓子裏頭的罂粟株我都弄完了,回頭老爺子問起來他也不好找借口不搬回去。”
阿祖低嗯一聲:“就是不搬回來……也要先回主院吃飯。”
伍哥嘆口氣:“他那發作還不定時間,萬一飯桌上發了,咋個辦?”
“要不……找個啥借口讓他離家住些日子?”
“少爺除了每個月進城兩三天,平時都不出門的。”伍哥攤攤手:“找啥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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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有些氣悶:“他又不是妹妹們,平日裏也不下地幹活,整天窩在家裏做什麽?”
伍哥愣愣:“誰說少爺不下地?主院外頭有三十多畝水田,往山下沿着坡到底還開出了六七十畝旱地,每年種什麽都是少爺安排,然後帶着外院男人們一起做的。”
“我看他手上繭子都沒一個。”阿祖驚訝:“而且膚色也不像常曬太陽的樣子。”
“少爺就是曬不黑,每年農忙曬黑了皮,一個冬天就養回來了,我們還常笑他屬蛇的,會蛻皮。”伍哥爽朗的笑:“手上繭子倒是真不多,平日裏去地頭轉一轉有事就叫人,除了農忙也莫人要他下地,外頭四五十口子男人哩,咋用得着他天天往地裏鑽?”
“少奶奶不曉得,少爺精得很,種田比好多老把式都強。”前頭擡滑竿的男人接話:“他看了農書過後教我們侍弄苞谷,長的比梁梁上那些向陽的坡地都要好,一畝地能多收三四十斤苞谷哩。”
“少奶奶看到前頭那個水塘了吧,其實院東頭出去還有個後水塘,那邊也是少爺喊挖的,裏頭養了魚兒,每年年底能起百十斤魚哩。”
“回頭喊少爺帶少奶奶到處轉轉,六七月裏頭雖然熱,但是下了雨過後,後山林子裏松菌子長的好得很,撿菌子還經常撞到野雞,弄回來炖鍋湯香噴噴的。”
“桐油坡那邊泥塘子荷花該也開了,七月裏頭能摘蓮蓬哩。”
阿祖不知道撿菌子是什麽,但摘蓮蓬卻知道,忙好奇的問:“那塘裏蓮蓬多嗎?”
剛剛說話的男人嘿嘿一笑:“多倒是不多,那蓮藕荷花在我們這山裏頭可是金貴玩意兒,還是當年老太嫁過來的時候,老太爺專門尋人買的。”
“莫看一個塘塘就十幾朵花,冬日頭上也能收四五十斤蓮藕。”
大家順着話題聊開去,說地裏已經牽藤搭蔓的紅薯該薅了做豬草,說玉米地裏鋤了草該再澆灌糞水,說水稻田裏這時候正在揚花該再補一茬子水。
男人們說的熱鬧,但至始至終領頭和壓尾的十個人都沒搭話,他們把土槍從肩上拿下來提在手裏顯得十分警覺。
當狼嘴的山岩再次出現在阿祖的視線裏時,她才驚覺原來已經離家這麽近了,隊伍裏有人站在山嘴上扯起嗓門喊:“娃他娘,我們回來哩,趕緊燒鍋煮飯。”
阿祖含笑,她認出喊話的男人是矮胖的田二叔。
遠處的大院裏傳來回應的聲音,夾雜着狗兒們的吠叫,阿祖偷偷的伸直腿踢一踢,一天勞累的感覺奇跡般的消散而去。
滑竿停在大廚房後的小院,阿祖站起來抱着沉甸甸的紅色木箱,伍哥從後面解了背簍把箱子接過去也放裏面:“讓黃嬸子送少奶奶進去。”
阿祖揉揉手臂點頭。
伍哥環視一圈沒有發現黃嬸子,就問田二嬸:“黃大嫂人哩?喊她把背兜兒給少奶奶背房裏去。”
田二嬸趕緊把手裏的毛巾搭回架子上:“我背進去吧。”
伍哥點頭把背簍幫她背好,又轉頭對阿祖說:“我先上去看看少爺。”
“哎。”田二嬸叫住他:“少爺、在主院哩。”
伍哥一愣取了插在院邊的火把點上示意她前頭走,一邊開口問:“少爺啥時候回主院的?”
田二嬸就把她遇到少爺摔跟頭的事情說了:“……少爺當時讓捆了春兒哩,咋?難道是那個丫頭把少爺推下來的?”
也沒等回話,三人就進了堂屋的院子,這裏沒點燈,黑漆漆的院裏黃嬸子和春兒靠在一堆,見有光過來兩人扭頭看,黃嬸子哽咽的喊了聲:“少奶奶。”随後便扯袖子開始擦眼淚。
阿祖沒應答,只是死盯着春兒,那女人從她娘的臂彎裏探着頭,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在火把昏暗的光下閃爍着滲人的寒意。
伍哥也看到了,向前一步擋在阿祖前面,皺眉看了片刻回頭說:“先進去見了少爺再說。”
一到楊茂德的院子就遇到端着瓷盆出來潑水的茂蘭,她回頭看了眼屋裏才低聲招呼:“嫂子回來了?”
又對田二嬸招手讓她把背簍放在門邊:“你們先出去吧。”說完又沖屋裏努努嘴:“爹在裏頭。”
伍哥暗嘆一聲,自家少爺是廁所門口達撲爬-找屎(死)哩,他也懶得管。
點頭和田二嬸轉身就走了,阿祖心裏抖了抖,祈禱楊茂德的罪行可千萬別連累到自己。
跟在二妹後頭剛進門,就聽到楊老爹一聲呵斥:“跪到。”
阿祖吓得一哆嗦,膝蓋一軟撲通跪在門邊。
屋裏響起兩聲‘撲通’,阿祖扭頭才發現楊茂德也跪在床邊,見她看過來微轉頭留給她一個側臉。
“哎?大媳婦咋個了?”楊老爹轉頭吓一跳:“二姑娘快把你嫂子拉起來,大媳婦啊,茂德對不住你哩,這娃子不争氣,爹臉上都莫光。”
他剛剛不過是在吼想要偷偷站起來的楊茂德,現在曉得要在媳婦面前留臉了?把個新媳婦子使得團團轉,又是送飯又是洗衣服,油坊的事情也她盯到,連送油也要她個婦人家出面。
想到這個楊老爹和顏悅色的對阿祖說:“跑一天累得很哈?鎮上有莫得啥事?”
阿祖搖搖頭:“都順利,錢在外頭背兜裏,我去拿進來。”
楊老爹趕緊點頭:“二姑娘給你嫂子搭把手。”
兩人合力把背簍拎了進來,茂梅看到滿滿一背簍東西,按捺不住跑過來小聲問:“嫂子,這都是給我們買的?”
阿祖點頭,茂梅歡喜的輕呼一聲就要翻看。
楊老爹咳嗽一聲:“你嫂子辛苦一天,還不先去給她弄點吃的?”
茂菊早就在屋裏呆得不耐煩了,突的站起來:“外頭跪的兩個咋弄?趕緊發落了好回去睡去,大哥頭上的口子又不嚴重,再說還不是自找地?讓黃嬸子和春兒早點回去,這都過半夜了,明天咋個起來做事?”
“這事情當然不都怪春兒,但她幫着你大哥扯謊,啷個能算了?”楊老爹推了推桌上的茶杯:“還有這個,偷偷摸摸跑到這屋頭來拿煙土,那就是家賊。”
茂菊眼眸一斜:“她能找得到收煙土的地方,還不是有人頭前喊她拿的?她拿了一沒有賣錢,二沒有自己抽。這屋頭除了煙土還有銀元,還有嫂子的首飾,這些都沒少,咋個就說人家是家賊?”
阿祖聽她這麽說,想起那不知丢還是沒丢過的镯子,心裏堵得慌。
“公爹也別生氣了。”阿祖看着跪在床邊臉色青白的楊茂德,突然覺得一天的疲憊都湧了上來:“既然這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監督他戒了就好,我今天去問了馬醫生,他開了藥回頭熬給他喝了就沒事。”
“嫂子累了一天哩,讓她早點歇着。”茂蘭也接着開口勸慰:“嫂子我去給你下碗面?”
阿祖搖搖頭:“路上吃了黃嬸子早上煮的雞蛋,不餓。”
茂梅眼巴巴的望了背簍一會兒,到底狠心的轉頭拉拽自己老爹:“趕緊回去,都夜裏一兩點了,還不困?”
楊老爹在三個女兒的簇擁下站了起來,只是臨出門時回頭跟楊茂德說:“還是滾後頭住去,啥時候戒了啥時候搬回來。”
說完又怕阿祖誤會開口解釋:“這屋頭有藏東西的地窖,煙土都收在裏頭,我怕他萬一煙瘾犯了忍不住。”
阿祖點頭,目送他們往後院去,夜裏又傳來楊老爹響亮的一句:“給春兒說,不準她在往主院裏頭來。”
阿祖忍不住露出舒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