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少爺的掙紮
阿祖在鎮上逛的起勁,春兒往後院的木樓跑的也起勁。
楊茂德再次聽到春兒的腳步聲,不由放下手中的書伸手揉揉眉心,一上午跑了五六趟不是送水就是泡茶,要不就是整理床鋪收拾櫃子裏的衣服,這才剛剛吃過午飯,她就跑了三回。
随着時間流逝楊茂德越發擔心自己快到犯煙瘾的時間,看到春兒挽着一個小籃子上樓,裏面還裝着針線和一只沒有納完的鞋底,他語氣變的很差:“又跑來做啥?我不是說了我回頭要歇午覺?”
春兒被他近似呵斥的語調吓了一跳,咬着下唇在門口磨蹭的站了一會兒,柔柔的開口說道:“少爺要歇午覺就歇呗,以前少爺歇午覺我不是還幫少爺扇扇子?我看到少爺有件衣服下擺開了線,想補一下。”
扇扇子?那都幾年前的事情了?他站起身把放在床鋪上的衣服抓起來,塞到春兒的針線籃子裏,推她轉身:“外頭補去,莫矗在這裏。”
春兒低着頭出了木樓,回身關門時眼裏幾乎滴下淚來,少爺這是咋了?他還沒沖自己發過脾氣哩。
都是那個女人!都是!春兒恨恨的喘息,鼻孔裏噴出的熱氣似乎都帶了火星子,她來了就霸占了少爺的屋,以往少爺沒在家的時候自己明明可以睡在少爺的床上,現在就是少爺不在屋裏住,躺在那張雕花大床上的也是那個女人!赤身裸體的!不知廉恥的!
霸占了梳妝臺,霸占了那些貴重的首飾,長的白了不起?呸!想戴那镯子也得先蹭一層自己的口水。
再想起撕裂紅色綢裙時那爽快的心情,有一種沖動在心底萌發,撕了她!就像撕了那裙子一樣,撕爛然後丢到外面,誰也看不到,找不到,讓她消失!
可惜在油枯房裏沒砸到她,不過也吓破膽了吧,那尖叫的聲音像年底殺豬的悲鳴。
春兒用手摩挲着關閉的木門,少爺,少爺,想着今天礙眼的女人不在,伍哥也不在,她能陪着少爺一整天的,可是為什麽少爺把自己趕出來?春兒仰頭眼神有些迷茫。
楊茂德對自己莫名焦躁的情緒也有些奇怪,愣愣的站了會兒然後回床上躺下,雙手墊在腦後開始思索。他不是個喜歡亂發脾氣的人,甚至說他是個性子有些清冷的人,這一點四兄妹裏就他最像母親,他一直也以此為傲。因為無論遇到什麽境況不被憤怒、焦慮、恐懼這些情緒支配,堅守理智才能更好的處理問題。
就像當初自己學抽大煙,與其說是別人引誘,他自己清楚自家事,不過是自己好奇願意嘗試,否則別人說得天花亂墜也無濟于事,更何況說的那個還是自己一直看不起的大堂哥?抽大煙和戒大煙都是自己決定的事情,當初學着抽的時候就聽人講了戒煙時的種種痛苦,少年的心性裏未嘗沒有那種,你們做不到我肯定沒問題的自得,但現在真正面對時才知道,世上真的有東西能磨滅理智。
狼狽的、醜陋的、懦弱的醜态深深刺激了他的驕傲,他現在就像被關在籠子裏的野獸,掙脫不開的焦躁煩悶,沒有随着煙瘾的退散而消退,反而随着時日累積越發沉積。如果說阿祖是安撫的手,那春兒就是撩撥的鞭子,楊茂德磕上眼似睡非睡,心底裏盤算着送油隊的行程,夜裏應該就能回來吧?
這一覺睡得深沉,睜眼時發現屋裏的光線都暗了下來,每次抵抗戒斷症都很費精力和體力,特別是最近發作的時間不固定,常常有睡覺一半驚醒過來就發作的經歷,這種不好的體驗讓他很難睡得深沉。
屋裏靜悄悄的,偶有微風一陣送來窗外罂粟花的淡香,他對這片罂粟田太過熟悉,不用看腦海裏也能自動勾畫出大片罂粟花随風搖曳的畫面。想起阿祖說過的一段話,一片美麗花海中有一幢小巧的木樓,上面應該住着一位漂亮的姑娘這才是完美故事的開頭。一片罂粟花海中一棟木樓上住着一個努力戒煙的男人,這個故事一定是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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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茂德微側側身用手揉搓着胸口,熟悉的酥麻感覺從心髒開始向外蔓延,他有種錯覺自己的心髒其實就是一個蟻巢,此刻有無數的螞蟻從裏面鑽出來向着四肢百骸蠕動爬行,只一個呼吸間身上已經出了薄薄一層汗水,他手腳開始不由自主的輕顫。
他帶着強烈眩暈感緩緩的伸手從枕頭下面扯出懷表的鏈子,隔着流淌在眼裏的冷汗朦胧的看到六點四十五,他要記下時間以确定每次發作的時間有沒有縮減。
只是這次發作似乎來得分外猛烈,他耳朵嗡鳴着伴随着眩暈似乎整個木樓都在上下颠簸,地震?哦,伍哥說過,這是幻覺。
樓上楊茂德開始苦熬的時候,樓下的春兒正好推門進來,大廚房夏天裏六點就會吃飯,冬天四點多,因為這時候天還沒黑哩,吃飯不用點燈費油。
春兒中午被吼了老實的呆了一下午沒敢過來,可是已經過了大廚房吃飯的時間,看了好幾次也不見木樓裏點燈,她心焦得很。終于在黃嬸子她們收拾妥當,搖着扇子去曬壩乘涼,春兒按耐不住裝了飯菜往木樓來了。
剛進門春兒就聽到樓上粗重淩亂的喘息聲,這聲音她上次也聽到過,瞬間就猜想到了樓上的情況,急忙沖上樓去果然看到楊茂德蜷縮着在床鋪裏抖成一團。
“少爺!”春兒尖叫着撲過去:“你咋樣?疼不?”
楊茂德艱難的擡頭,一雙漲紅的眼睛有些木然的盯了過來,嘴唇白慘慘的幹裂着蠕動半響擠出兩個字:“……春……兒。”随着說話,有崩裂的鮮血從唇上流下來。
“春兒在哩,少爺,春兒在哩。”春兒抹着他眼眉上的汗水:“少爺莫怕,春兒幫你,有春兒在,咋個舍得少爺這麽難受。”
春兒的聲音通過嗡嗡的耳鳴傳來變得遙遠而失真,他聽不清楚她說了什麽,只能拼命掙紮想要指桌上的茶壺,見她松開自己以為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誰知道這姑娘居然蹬蹬蹬下樓跑了。楊茂德真是欲哭無淚,這次發作遠比前幾次來得強烈,從淩晨三點發作一次到現在已經十多個小時,難道是間隔時間越長越難受?
楊茂德現在的樣子能狼狽,但奇異的是思維并不混亂,手腳的抽搐,惡心的眩暈,耳朵的嗡鳴,淋漓的冷汗,口幹失津,心率過速,瘙癢酸麻。他能做的就是不時翻翻眼皮看看床鋪裏頭的懷表,每過去五分鐘他就努力做個深呼吸給自己鼓勁。
木樓再次傳來匆忙的腳步聲,春兒幾乎是用滾爬的姿态撲倒床邊喘着粗氣:“少爺,你看……我給你……拿來這個。”
楊茂德被她掰擡起頭,昏暗的光線裏看不到她手中拿着什麽,卻聞到甜美的香味,那香味像是夏季暑熱裏的冰水,像是饑渴時誘人的果實,那香味居然引誘着他伸出僵硬的手想去抓取。
“少爺莫着急,我去籃子裏拿勺子。”黑暗裏春兒嗦嗦的去,又很快的回來,片刻冰涼的勺子帶着香甜的味道塞進嘴裏。
那略微粘稠的口感、微苦的味道,楊茂德忍不住在腦子裏叫罵,但身體卻本能的緊閉了嘴,幹涸的喉嚨拼命想要吞咽。
春兒摸摸他的臉頰:“少爺莫急,我去給你倒水。”
有火辣辣的滋味從嘴裏向胃裏燃燒,就像幹嚼生吞了朝天辣椒,楊茂德被逼出了幾滴淚水,順着眼角瞬間便與額角的冷汗混合,他吃過這東西自然知道春兒剛剛喂他的是一半勺煙膏子,咽下去!咽下去就完了!咽下去他先頭受的罪不就全都白費了?楊茂德很難過,就像阿祖說的,躲在木樓上的自己就是一個笑話。
春兒費了很大的力氣将他扶着半坐起來,當滿滿一杯清涼的水湊到他嘴邊,因為煙膏子略略緩解症狀的身體不複剛才的僵直,楊茂德擡手将春兒手中的水杯打翻,他推開她呸了一口吐出嘴裏的煙土,喘着粗氣說:“……滾。”
聲音低沉而兇狠,像受傷的狼。
春兒愣愣的看着吐在地上的煙膏子,好半響才擡頭看着楊茂德:“少爺,你真的魔障了哩,咋能把煙膏子吐了?吐了少爺不是還要繼續難受?”
她摸索着又拾起小勺:“沒事,再……吃一勺就是了。”
這次楊茂德用盡全力推搡她,力氣大的兩人都從床邊跌滾到地上,他伸手将瓷勺緊緊的攥在手裏,身體似乎恢複了點力氣,他慢慢爬坐到一邊喘着粗氣嘶啞着說:“……滾……出去。”
黑暗中的春兒背脊僵硬了片刻,伸手摸索着将那開了封的小油紙包拿到手裏,帶着袅袅的哭音:“不是少爺,這不是少爺,少爺每次讓我拿煙土,都會誇着說還是我家春兒好哩。少爺說,春兒這家裏頭就只有你曉得煙土放在啥地方,莫跟別人說。少爺說,春兒煙土值錢得很,好生幫我看管。少爺說,這瓶桂花頭油是獎勵你的,春兒能守住我們兩個的秘密真是個好姑娘。”
“都是那個女人,都是那個女人!”春兒的嗓子變得尖銳喊過兩句以後,喉嚨裏帶着呼呼的喘息像只發怒的貓:“少爺,春兒幫你把煙膏子兌在水裏,喝了吧,喝了就還能變成以前的少爺。”
楊茂德聽着她的喃喃低語心裏有些發毛,見她果然跪爬着去撿杯子,終于攢起力氣爬起來搖搖晃晃的向樓梯口跑去。
等他跌跌撞撞的穿過田埂走到下坡的路口時,背後傳來春兒尖利的喊叫:“少爺!”
那聲音讓他想起夜裏被驚飛夜貓子(貓頭鷹)的厲叫,腿一軟從斜坡上滾了下去,廚房後面的小院裏,田二嬸正在搬柴火,打算燒鍋熱水洗洗澡,就見坡上骨碌碌滾下一個人來。跑過去一看,頭上摔破一條傷口正有血蜿蜒而下,不正是自家少爺?
“哎呦!夭壽哩!少爺你咋個在這裏?啷個會摔下來。”說着一擡眼就見到春兒直直的站在上坡的路口上。
楊茂德也被摔得發蒙,坡上的春兒看不清神情,但她手上捧着的白色瓷杯在夜色裏分外的紮眼,他擡起手指着人影艱難開口:“……捆……起來。”
說完頭一嗡,田二嬸的驚叫變得遙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