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解氣的耳光
還是昨夜那張挂着白色蚊帳的大床,就在昨夜阿祖坐過的地方,四條重疊糾纏的腿懸挂在床邊,上面的是楊茂德昨夜新換的黑色細棉褲,下面青綠的肥腿褲子露出瘦細的腳踝,一雙繡着紅色梅花的圓口帶袢兒的小布鞋一下一下磕着床腿。
“春兒、春兒。”男人低低急促的呼喊着:“給我,快,給我。”
“少爺莫急。”透過白色稀疏的蚊帳阿祖見她側頭往門口方向望了一眼,然後開口依舊是不急不緩柔柔的聲音:“就給你哈。”
阿祖氣急的沖進去,将竹藍重重往桌上一頓,也不管裏面酸湯歪斜沿着桌面流淌,屋裏頓時蔓延開了一股淡淡的醋味。
用力将楊茂德從女人身上推開,就見春兒平躺着,雙手舉過頭頂握着一只土黃色的旱煙杆,剛剛楊茂德應該就是拼了命伸手想要拿這個東西。
“你怎麽在這裏?”阿祖也不想自己一開口就是濃濃的醋味:“我早上說了午飯我會送過來。”
春兒瞌下眼睑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悠悠起身,低這頭柔聲回答:“我來收少爺換下的衣裳,看到少爺在床上打滾,難受得很哩。”
“你……知道他為什麽難受?”
春兒微擡頭嘴角翹翹:“我跟少爺從小一起長大,少爺有事咋個會瞞我?”
阿祖上前一步從她手裏奪過旱煙杆,黃銅的煙鍋鍋裏填的不是膏狀的煙土,而是碎碎的像枝葉碎片的東西,她疑惑了一下:“裏面是什麽?”
春兒站起身從她手裏拽煙杆,黝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了阿祖片刻才答道:“生鴉片。”
阿祖一聽就炸了:“你不知道他想戒煙?你還拿這種東西禍害他?”
春兒退回床邊把手中的旱煙杆對着楊茂德晃晃:“這是少爺想要的啊,少爺想要啥,春兒就幫少爺拿啥,春兒咋個會看到少爺難受不管?”
阿祖沖過去想要搶奪,農家少女的動作卻十分敏捷,幹瘦的手掌推搡着阿祖,眼裏帶着陰璨璨的綠光,只片刻阿祖白皙的手背上就留下了幾道紅紅的劃痕。
看着兩個女人撕扯,意識模糊的楊茂德無力爬起來,只有渴求的目光追随着那上下揮舞的旱煙杆,嘴裏繼續嘟囔的低喊:“春兒,春兒,給我,快……。”
阿祖心裏一疼,用力将鉗制自己的春兒向後一推,讓她跌坐到床上,轉身蹬蹬蹬的下樓跑去,氣息不勻的春兒帶着嘲弄的冷笑,從窗口看着那粉色的背影飛快的穿過罂粟田跑遠,這才回到床邊先摸了摸楊茂德被冷汗濕透的臉頰,低聲說道:“少爺,春兒幫你點煙哈,春兒喜歡看到少爺抽了煙過後,滿足得像個偷嘴貓兒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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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新換的蠟燭被點燃,春兒舉着旱煙杆湊到火上深吸了幾口,有苦澀惡心的味道從煙管裏傳出來,春兒難受的咳嗽了幾聲,片刻嘴裏的味道消散留下少爺身上常有的淡淡冷香,她嘴角嚼着笑容再湊過去用力吸了幾口,看着煙鍋裏亮起紅色的火星便停手,轉身回到床邊。
“少爺,你看看,還是春兒好吧?”她柔和的聲調裏夾着掩不住的輕笑:“來,抽這個,抽了就不難受。”
楊茂德像是在沙漠裏突然看到綠洲的旅人,饑渴的将嘴湊上去,還沒等他吸一口,那魚形的煙嘴又突然離遠。這是春兒聽到蹬蹬上樓的腳步聲,她收了手重新從床上站起來,這次出現在門邊的,除了跑得面紅耳赤的阿祖,還有跟在後面鐵塔一般的伍哥。
阿祖一進房門便聞到了罂粟特有的味道,再看看桌上的蠟燭和春兒手中袅袅青煙的旱煙杆,頓時憋了幾天的無名火沖上頭頂,兩步跑過去甩手一個響亮的耳光抽在了春兒臉上,看着女人踉跄一步,被打的斜向一旁通紅的臉頰,莫名的快感從心頭滑過,真是解氣!
春兒像是被打蒙了,半響都沒回過臉來,一向梳理得順滑的發絲又幾根從頭上滑落,耷拉在紅腫的指痕上。
跟在後面的伍哥也被吓掉了下巴,這看起來斯斯文文,柔柔弱弱的少奶奶咋這麽大火氣哩,幹咳一聲問:“這到底是咋回事啊?”
還沒等阿祖開口,春兒掩面嘤嘤的哭着:“少奶奶,你咋這麽心狠?少爺難受哩,你不幫忙還不讓旁人幫忙?”
“呸。”阿祖見她又要裝柔順的樣子便是一陣惡心:“你要幫忙?是不是看到別人生病,幫忙灌了毒藥讓他早死也是幫忙?”
“少奶奶咋這麽說哩?我咋能害少爺?”春兒一聽嘤嘤的哭得更起勁。
阿祖從她手裏奪了旱煙杆在床板上磕熄,然後丢給發呆的伍哥:“看好這女人,有什麽事等你家少爺熬過去了再說。”
伍哥看看蜷縮在床上不時抽搐的楊茂德,再聞聞旱煙杆裏殘留的生鴉片味道,臉色變了變:“少爺這是……戒煙?”
阿祖面容露出幾分疲倦:“恩,昨晚好不容易熬過去一回,今天差點被這個女人壞了事。”
伍哥擰起眉,他跟着少爺有三、四年了,居然都不知道少爺抽大煙:“老爺曉得不?”
阿祖搖搖頭:“瞞着家裏人呢,就這麽偷偷摸摸的戒了,省得大家擔心。”
“春兒,你啥時候曉得少爺抽大煙的?”伍哥悶悶的問:“這東西害人得很,你咋也不勸勸少爺?”
春兒依舊捂着臉只是哭泣的聲音小了些:“啥子害人得很?少爺說少抽點莫啥,我也曉得這東西值錢,但是這不是自家做的?又不是抽不起,啷個要少爺受這種罪?”
“狗屁。”伍哥吊高聲音:“抽這個東西就是禍害人,抽了要得病。”
這回春兒不捂臉了憤憤的瞪着伍哥:“少爺啷個會弄些害人的東西?楊縣長屋裏大兒子還不是也抽?孫保長都六十多了抽大煙還不是好好地?”
“好個屁,那個孫保長廋得跟猴樣,爬個坡喘得扯風箱。”伍哥赤紅着眼對她吼,看到她臉上腫起的五道指印,把臉都扭曲變形,到底緩了緩語氣:“你信伍哥,這東西真地抽不得。”
“不要你們管!少爺說要抽,我就幫少爺。”春兒跺腳哭道然後捂着臉跑了出去。
連續兩次硬抗煙瘾發作,楊茂德耗費了很多精力,等昏沉沉的再次清醒已經是太陽下山的六七點鐘,睜眼就看到守在床邊的伍哥,他愣了會兒低聲嘀咕道:“這個婆娘。”
“醒啦?”伍哥臉色難看:“少奶奶走的時候給你找了換洗衣服,那邊保溫瓶裏也打了水,你先洗下子?”
楊茂德出一身汗正難受,點頭說:“先倒水把我喝。”
伍哥一掀桌上蓋着的竹筲箕:“喝湯,少奶奶中午熬的海帶絲酸湯。”
兩個男人沉默着各自收拾,楊茂德看到伍哥拉長的臉心底裏卻有些松快,先前春兒拿生鴉片給他抽的情景還模糊的有些印象,他心裏不願,但那煙瘾像是把他的魂兒,硬生生從身體裏擠出去了一樣,做的事情跟想做的事情完全相反。
看到阿祖哭着從屋裏跑出去那一刻他心底空落落的,他有種感覺如果阿祖不回來,這煙怕是戒不掉了,最後那個女人回來了,他就恍惚的看到她給了春兒一個耳光,後面的事情便再不記得。
已經涼透的薯泥煎焖子依舊香甜,配合着微酸開胃的海帶湯,楊茂德有再世為人的感慨,看着伍哥坐在桌邊愁眉不展的樣子:“馬醫生說就開頭難熬,兩個月不碰就能徹底戒掉。”
“啥時候的事情?”
“你來之前。”楊茂德擦擦嘴:“這事別再讓人知道,我怕爹抽我哩。”
伍哥大手一拍桌子:“抽也活該。”
楊茂德輕笑兩聲:“要不這幾天你來盯我,熬過去就莫事了。”
“你忘了二十的時候要送油?”伍哥問:“你這個鬼樣子能去鎮上?”
楊茂德撓撓下巴:“讓我堂客去,你幫忙盯到。”
伍哥點頭:“少奶奶是個穩重的,她打不過春兒曉得來喊人。”
“春兒也莫得壞心。”楊茂德嘆口氣:“我抽大煙的事情就只是沒瞞她,看我不好過,她也是真的想幫忙。”
他雖然這樣說,但又想起春兒舉着旱煙杆不讓他拿,引得兩個人滾一堆,壓在身下的少女曲線提醒他,這個女子已經不是他印象裏幹癟幹癟的黃毛丫頭了。
晃頭晃掉腦袋裏亂七八糟的事情,看看外頭的天色:“你不先去大院吃飯?”
伍哥展展手臂:“不用,少奶奶說回頭送來。”
楊茂德看着桌上空空的盤子吧嗒嘴,對晚上的飯菜有些期待,但心思混亂的阿祖卻沒心情做晚飯,今天依舊是茂蘭掌勺,清炒黃瓜,涼拌蛇豆,嫩辣椒秧子炒菊花腦,湯水是空心菜湯。
飯桌上楊老爹無精打采的扒拉米飯,茂蘭見不慣他拖拉的樣子,便狠狠撈了兩筷子黃瓜片到他碗裏。
“你要學幺妹子挑嘴哩?”
茂梅嘟嘴:“啷個又說我?我就是中午吃撐了,現在不餓。”
茂菊叼着根蛇豆幽幽說:“不餓就莫吃。”
阿祖泡了半碗菜湯幾口吃完站起來說:“我送飯去。”
楊老爹趕緊點頭,茂梅也笑道:“不着急回來,就這幾個碗我自己洗就行。”
對楊老爹的說法是楊茂德跟伍哥在後頭清理前些年攢下的罂粟殼子,除了割汁熬膏,最後熟透的罂粟還能取籽和剝殼。罂粟籽,又名禦米,無毒被廣泛用于調味和中藥,據說有非常高的營養價值。而罂粟殼也是一味中藥,一般的中藥房就會收購。
收割下來幹燥的罂粟株被堆積在一樓的小房間裏,這後院裏,除了特定的四五個人以外別人是不許進入的,這加工罂粟籽和罂粟殼的工作也是由這幾個人來做,不過比起煙土來說這些蠅頭小利楊茂德不放在眼裏,所以堆放就堆放着吧,除了房裏沒地兒放新收割的罂粟時才會花時間去處理一次。
楊老爹也不多問,他也以為自家兒子是在躲新媳婦哩,要知道先前他大伯說這門親事的時候,楊茂德是死活不願意的,雖然他不知道最後是如何被說服,但整個婚禮準備到成親日子他都神情淡淡的,沒有新郎官該有的喜氣。
如今能讓新媳婦送飯這就是倔牛要轉頭啊,呵呵,看來抱大孫子的時候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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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小劇場
夜裏阿祖和楊茂德都窩在被窩裏看書,阿祖看的這本是帶着黑白照片的外國人寫的中國游記,
照片是在北京的街頭拍攝的,一輛停靠在路邊洋氣的四輪豪華馬車,一個燕尾服的男人扶着一個蓬裙的外國女人正從車上下來,另一邊是中國老式兩輪馬車從不遠處路過,車上坐着的人都轉頭看着那個洋女人。
阿祖從被窩裏鑽出來指着圖片問楊茂德:“哎,你說為什麽國外的馬車都是四個輪子,而中國的馬車都是兩個輪子?”
楊茂德被她晃得不能繼續看書,便扭頭敷衍的看了一眼:“這都不知道?”
“因為中國人聰明,省下的兩個輪子還能再做一輛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