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兩女的對峙
說起這門親事,楊茂德一開始是堅決反對的。原因麽,就是看不慣自家大伯明明就是想巴結送阿祖回來的那個李叔--聽說他是特派到重慶這邊政府的一個高官--一面做出我是為了你好,全是替你着想的虛僞勁兒。
另一個原因,就是那天正好是他去馬醫生哪裏檢查身體回來,老醫生跟楊老爹是老交情了,對楊茂德也是當自家後生晚輩,那通劈頭蓋臉的臭罵,就差拿掃把頭子抽他。馬醫生說他既然知道了這事,就要為楊家的獨苗苗負責,楊茂德要就下決心戒煙,不然他下回去給楊老爹看病的時候,就把這事跟楊老爹說說。
楊茂德每月到玉山鎮上送了油,就要坐大頭車進巴中縣城給大伯家送錢,別看大伯一家子從來不回楊家老宅,但大伯和楊老爹沒有分家哩。當然楊老爹的老爹在世時,沒有掙到現在楊家這麽大家業,但地主老財的楊家能有現在超然的地位,确實是沾了當縣長的大伯的光。楊茂德每月要給大伯家送去銀元五百塊,一個月賣油才有八百八哩,大半喂了大伯一家,楊茂德每次去送錢都滿心不痛快。
大伯家沒一個人他喜歡,不說虛僞假打的大伯,陰陽怪氣的大伯娘,挂名在新教育文化辦公室混吃等死的大堂哥,尖酸刻薄的二堂姐倒是嫁了人很少見到,标榜愛國、民主、科學抵制官僚家庭的激進派新學生三堂妹,還有投身袍哥會整天跟二流子混一起的四堂弟。
他每次到縣城都匆忙來去,能早一刻絕不多留十分鐘,但這回大伯一臉慈愛的說起這個親事,剛聽完他就莫名的一陣惱火,再加上陰陽怪氣的大伯娘在旁邊說,要不是你家四堂弟才十五,那上海的才女咋個也不會嫁到鄉下雲雲。飯沒吃,吃了一肚子氣,出來的時候在大門口遇到也要出門的大堂哥,也不知道為了什麽事正指着堂嫂子的鼻子破口大罵。堂嫂也不是省油得燈,跳着腳回嘴,讓他刺心的是堂嫂罵大堂哥死煙鬼子,她嫁進來三年了還沒生娃兒都是他抽大煙害的,你出去弄女人,弄再多有球用,還是屁都莫得一個。
楊茂德坐在回鎮的車上想起馬醫生的話,他也抽大煙傷了身體哩,再抽下去是不是也要莫得娃娃?要是真戒不掉,那趁現在趕緊娶個媳婦兒讓她快點生個娃兒。揣着心事他在半路雙鳳鄉的小街上下了車,莫名其妙的跑到了大伯說起阿祖回來住的街道上。當然上海回來的才女他是沒遇到,但是他在她家對面的雜貨鋪子裏遇到了一個中年嬸娘。
當時繞了幾圈沒碰到人他也洩了氣,打算買點果丹皮給妹妹吃就回家,那時他還不認識龍嬸子,只聽她和鋪子裏的老板娘相互吹捧。手裏攥着一張紙,上面有娟秀的字跡寫了十幾樣東西,她把紙和三塊銀元遞過去。
雜貨鋪的娘子噼裏啪啦打了半響算盤後,啧舌誇獎:“難怪誇是才女哩,這賬算的門兒清,可不就正好三塊錢?”
龍嬸一臉自豪得意,好像被誇獎的是自己一樣:“那是哦,我們家的幺妹兒那是擺到縣城裏都是尖尖上地,人長的周正又不嬌氣,算賬都用不到算盤,小嘴巴巴地利索得很,寫起字來也好看。”
楊茂德對阿祖的第一印象,就定格在了那三塊銀元和一張貨單上,是個能當家管賬的女人,光這一點就足夠了。
回頭捎信給大伯把這門親事訂了下來,如果說原來的楊茂德對着婚事只有三分願意,那麽跟阿祖新婚一夜之後變成了七分,等阿祖帶着伍哥重新回到小木樓時,這種滿意到達了十分,他現在能美滋滋的想着,戒了大煙,娶了嬌俏可人的媳婦兒,生個胖娃兒,人生大概就圓滿了吧。
時間向前,一切也如他所料想的在好轉,原來一日三餐定點定時的煙瘾,在熬過前頭的這些日子以後,減到了一天發作兩次,但這兩次時間間隔變得不穩定,有時候能有七八個小時,有時候個把小時。
伍哥看着楊茂德又一次從那抓心撓肺的痛苦深淵爬出來,像條蹦跶上岸的死魚翻着白肚皮有氣無力的樣子,倒了茶水遞過去一面嘀咕:“你說為啥前頭出去送油,我也沒見你犯過煙瘾?”
就這個死樣子,自己當初咋就信了他說熬煙土有些傷身子的鬼話?
楊茂德吭哧吭哧的喝完一杯茶水:“煙土膏子可不只是用來抽,那玩意兒吃也可以的,就是吃下去肚裏燒得慌光想喝水。”
“今天十八,明天油坊該榨油了,你這個鬼樣子能在前頭盯一天?”
Advertisement
楊茂德想了會兒:“明天我帶阿祖去,露下臉後頭的事情就讓她盯到。”
伍哥點頭:“那你把庫房的鑰匙把我,下午先讓人把菜籽搬出來篩了。”
四川産油菜籽,有一把菜籽攥出油的說法,油菜籽中油脂的含量為百分之三十五到四十六,但以現在的工藝十斤油菜籽只能榨出兩斤左右油。
楊家油坊每月榨一次油,一次用油菜籽料将近兩千六斤。漆黑的快一人高的厚實大肚缸子,一缸能裝油一百斤,楊家油坊一天出的油能裝滿五缸,也就是五百斤素油。這五百斤油裏面有四百斤,會在每月二十號的時候,送到玉山鎮上賣給糧油鋪子,玉山只是個小鎮,楊家如果再制出更多油就賣不掉哩。當然也可以送到巴中縣城裏,但從玉山鎮到巴中有将近三百裏路,大頭車都要跑大半天,四川可沒有馬車牛車這類東西,光憑兩腳要走到哪輩子?
楊家賣給糧油鋪子一斤菜籽油是兩塊二,油糧鋪子裏零售價是一斤兩塊五,楊家每月賣掉的四百斤素油價值八百八十塊,這是楊家的主要收入來源。
剩下的一百斤除了自家留用就是換給周圍的佃戶,每月十九開磨炸油,四裏八鄉的百姓就會背着自家的雜糧、花生、豆子、雞蛋一類的東西來楊家大院換油。
楊家每月有兩件重要的事,一個是榨油送油,一個是往縣城裏頭送錢,楊茂德這兩個月是戒煙期出不得門,這兩件重要的事情都落在了新媳婦阿祖的身上。
伍哥拿了鑰匙估計少奶奶歇午覺起了,便進主院來尋。囤放油菜籽的庫房在外院南邊,前水塘的曬壩邊上一排十多間土屋,前水塘是個不足一畝的人工堰塘,旁邊有挖出來的深井囤水,幹淨食用的水從水井裏取用,水塘裏洗衣滌被、澆地灌園,又或是下地回來洗洗手腳的泥土,天熱的時候小娃子們滾進去撲騰一圈。
前水塘旁邊的曬壩足有三畝,用山上開鑿下的白岩石條鋪墊平整,這裏豐收時節用來晾曬稻谷麥子,平日裏晚飯後歇涼沖殼子的男人們都喜歡聚集在這裏。
從庫房裏扛出來五十多麻袋油菜籽被堆放在曬壩上,男女老少都過來搭把手,先将黑紅淺褐的菜籽倒在圓口淺沿的簸箕裏,婦人們将混在其中的菜籽殼和雜物挑選出來,然後倒在小一些的方口簸箕裏,男人們站在上風口開始有節奏的扇揚簸箕裏的菜籽,慢慢的就見有幹癟、色澤不佳的菜籽被揚起從簸箕裏篩選出來。
為了提高出油率,農家自有自家的一套道理,篩去泥沙雜質和成色差的菜籽很關鍵,因為這些東西榨不出油反而會吸油降低出油率,兩千六百斤菜籽要全部挑選幹淨是很費時費工的事情,外院男女老少齊上陣,百十口子也要忙一下午。
伍哥看看天上毒辣辣的日頭對阿祖說:“少奶奶莫在這裏曬太陽,我盯到就行啦,把鑰匙給少爺送過去。”
阿祖本來彎着腰也想幫忙挑揀一下的,但被圍在周圍的婦人笑着攔檔着,她們帶着樸實的笑容勸說着不讓少奶奶動手,黃嬸子知道這是大家的好意,但看到阿祖手足無措尴尬的樣子便笑着拍拍身上的圍裙:“我們這些人皮厚不怕曬,少奶奶莫管她們,走,大廚房那邊有今天送來的毛李子,提把少爺吃去。”
說完拽了阿祖的手便離去,大廚房就緊靠着種罂粟的後院,一個落差兩三米的堰坎擡高後院的地勢,只有一條斜斜上去的石階路通往上方,因為高出一截,所以站在大廚房後面,堆放很多柴火的小院也看不到盛開的罂粟花。
這條路阿祖送飯已經走過好多回,所以提着裝了毛李子的小竹籃,向黃嬸子揮揮手獨自往上走,後院的地方黃嬸子也不能上去哩,她笑着目送阿祖上了坡,便轉身風風火火的回曬壩繼續忙去了。
阿祖剛上了木樓就聽到上門春兒柔柔的說話聲,心一沉腳步騰騰的就往上跑,進屋一看楊茂德坐在桌邊面前攤開一本書,春兒彎着腰正從床鋪上收拾他換下的衣物。
阿祖氣悶的鼓鼓腮幫子,這個女人也是個厲害的角色,剛被她打腫了臉回頭又湊到楊茂德跟前陪小意兒,那哀哀的哭聲配着臉上紫紅的手印讓楊茂德也不好多指責她什麽,見楊茂德不怪自己春兒又湊到阿祖跟前賠禮道歉,還保證這幾日老實的呆在公爹院子裏不出來,不會讓別人知道阿祖打她的事情。
阿祖雖然生氣,但是也不想被人背後罵兇悍,這裏頭的理兒沒法向外人分講。見她這幾天果然老實的呆在後面的院裏沒露臉也就松了口氣,可今天怎麽又冒出來了!
“少奶奶。”春兒看到阿祖進來,利索的把手中的衣服塞進一旁的木盆裏:“我就是來拿少爺換下的衣服,馬上就走。”
阿祖臉色一沉:“我幫他洗就是了。”
春兒眼巴巴的望向楊茂德,見他盯着書頭也不擡,只能自己開口:“少爺的衣服不能晾在小姐的後院裏哩,少奶奶這幾日到老爺院裏晾衣服,老爺都看到了。”
“老爺問我,咋是少奶奶洗這麽多衣服哩,罵我吃白飯呢。”看到阿祖依舊唬着臉,春兒往楊茂德身邊蹭了蹭:“少爺,你的衣服還是把我洗呗,在主院做的事情少了,老爺回頭該讓我去大廚房幫忙哩。”
看楊茂德不理自己,春兒抹抹眼角嘤嘤的哭道:“少爺,春兒知道錯哩,從小到大春兒啥時候不聽少爺的話啦?”
楊茂德嘆口氣,上回的事也是自己犯了煙瘾,求着春兒去找煙的,說來說去錯的那個還是自己。
見楊茂德有松動的跡象,春兒趕緊從木盆衣服下面,翻出一雙黑面千層底的布單鞋遞上去:“少爺,春兒這幾天在屋裏頭莫得事,幫你做了雙新鞋,你試下看看合腳不?”
阿祖見她讨好賣乖的樣子就着氣,伸手拿了過來:“又是做鞋又是要搶着洗衣服,看來主院裏頭真沒多少事情讓你做。但是黃嬸子這會兒頂着太陽在前頭收拾菜籽,你要空閑就去幫忙啊,哪怕是做晚飯時候幫她燒燒火,黃嬸子怕也是高興得很。”
“大廚房那麽多人,哪裏用得着我燒火?”
“那我這邊也用不着你幫忙洗衣服。”阿祖一瞪寸步不讓。
楊茂德見又要吵起來了,便擡頭看看春兒,又回頭看看阿祖,最後再把目光回轉書上:“就兩件衣服讓少奶奶洗就是啦,你也老大不小了,大廚房的事情幫黃嬸子做點兒,她也松快不是?”
阿祖傲嬌的一揚下巴,對她露出勝利的笑容,春兒怨毒的剜了她一眼,将手中的木盆往桌上一放,轉蹬蹬的下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