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樓的燭火
早晨醒來時阿祖覺得胸口發涼,一睜眼發現自己□□的上身暴露在六月早晨微冷的空氣裏,她噌的一下坐起來将薄薄的錦被抱在懷裏,埋在被子裏的臉無聲的糾結扭曲着。
嘶,真疼!腰好像斷掉了。
頓了半響才猛的側頭,寬敞的高架床上只有她一人,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失落,怎麽剛起床就丢下她一個?看看外面還泛着青白的天空,時間明明還很早。
看着散亂在地上的紅色嫁衣,她只能先草草的裹了身體,然後拿出百米沖刺的速度去拴上房門,還沒等她靠在門口喘勻氣息屋外就傳來了腳步聲。
門被推動了一下,輕輕的,然後就停止了。
阿祖靠在門後不知所措,片刻屋外的男人說:“一會兒冬兒要來送水,澡房在裏屋,自己洗洗,就去爹那邊吃飯。”
阿祖慌忙點頭,楊茂德根本看不見又等了片刻見還沒動靜,轉身皺着眉頭走開了。
将昨日衣物穿戴好,阿祖強行鎮定了神情将房門敞開條縫,不一會兒果然有冬兒來敲門的聲音。
木制的大桶滿滿一桶的滾水被倒進澡桶裏,冬兒是标準的農家姑娘,個子不高有些黑胖,圓圓墩墩的很顯結實,提起一大桶水也不見吃力。
她伸手從澡桶旁的窗外扯進一截竹管拔掉堵塞的玉米芯子,有清澈的水流淌進滾水裏,見阿祖好奇的看着便憨厚的笑道:“這水是從後山搭竹架子引下來的山泉,就是直接喝都可以。”
說完又手腳麻利的打開阿祖嫁妝的紅木櫃:“龍嬸都跟我說啦,少奶奶的衣服在啥樣的櫃子裏,我幫你找換洗的衣服。”
阿祖低聲的道謝便徑直去梳洗,她的衣服都是回來之後置辦的,自己和龍嬸的眼光差很多,開始她還試圖分辯,但後來慢慢發現只有穿龍嬸挑的衣服出去,別人才不會用怪異的眼光看自己。
露出小腿肚子的裙子不行,帶後跟的皮鞋不行,露出手臂的短袖不行,便是白色花邊的襯衣也不行,因為會隐隐透出內衣的輪廓。
幸虧龍家不曾虧待她,雖然是很土氣的棉布也選了不膈人的細棉,連比較貴的絲料衣服也給她置辦了幾套。粉色包胸布扣的小衫,便是夏季也僅僅露出手腕稍稍往上一截,下面配着同樣粉色大擺的長裙,如果不樂意也可以選黑色長長的筒褲。
坐在大大的圓鏡梳妝臺前,阿祖習慣的梳了兩股小辮搭在肩頭,看來看去總覺得怎麽也和身上的衣服不搭調,便癟了嘴費力的按照龍嬸曾經的指點挽了發髻。
冬兒清理完澡桶出來,便見她費勁的想要将昨天戴的絨花發夾插回去,連忙跑過來笑着說:“少奶奶別用這個了,這夾子腳是軟鐵絲兒的不牢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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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打開旁邊的抽屜取出一只紅桤木的小匣子:“少爺說這些先給少奶奶用着,回頭再置辦新花樣子的。”
木匣子打開裏面露出金金銀銀的顏色,阿祖唬的一跳,這種東西她只遠遠的在那些裝扮華麗的外國女人身上見過,現在這個世道金銀等同于貨幣,誰會把錢戴腦袋上?
“少奶奶不喜歡?”冬兒側頭問,她倒是不眼饞,因為她也有支三兩五錢的銀簪子,但她就帶了一次,春兒姐笑話她醜人多作怪哩,少奶奶這麽漂亮才配得起這些漂亮的東西。
阿祖趕緊搖頭,繼續和紅花奮鬥。
“咋還不吃飯去?”門口的傳來楊茂德的聲音,背着光阿祖看不清他的臉色,但見他眉心皺了皺。
男人走到她身後盯着她腦後的紅花看了片刻,阿祖也舉着雙手僵直了片刻。
“你很喜歡這紅色的花?”男人從她發間抽走了皺皺的布花,看看下面已經扭曲不成形的發夾絲圈。
啪嗒,将紅花往臺上一扔,修長的手指在木匣裏撥弄了片刻,取出一只修長的羽翎銀簪,順着她攏發的指間□□去,阿祖縮了縮,為冰涼的簪子也為男人冰涼的手指。
“行了,下次買了紅花再戴,現在先将就着。”他今天換了白色對襟窄袖的褂衫神情更顯清淡,面對這樣的表情阿祖想要辯駁的話語卡在喉嚨裏。
“吃飯去,全家都在等你一個。”說完話背手離去。
“少奶奶,這衣服你自己洗還是我給你洗?”冬兒将換下來的衣物裝在木桶裏。
“我,自己洗。”雖然有些驚異一個丫頭問出這樣的話,但阿祖也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洗衣服這種事情自然是常做的。
冬兒咧嘴笑笑:“小姐嫌我手粗會洗花了她的絲衣,所以小衣從來都不讓我洗,外頭穿的厚重衣服我幫你洗哈。”
阿祖有些明白,三個小姑娘肯定是抹不開面,不想別人碰自己的貼身衣物,忙攔住冬兒的手:“就兩件單衣,回頭我自己一塊兒洗了就行。”
冬兒一時也拿不準新少奶奶的性子,只好讪讪停手。
“少爺換下的衣服呢?”
冬兒環顧了房間一圈:“原來都是春兒姐負責洗的,大概來收走了吧。”
阿祖一愣,突然想起自己早晨被冷風吹醒的情景,有螞蟻爬行一般的不适感從胸口傳來,頓時額頭浮起一層冷汗。
在公爹院裏用過早飯,就見茂梅手腳麻利的收拾碗筷,茂蘭也不搶,悠悠的走到一旁泡茶,而茂菊去了隔壁廂房盯着熬藥,這明顯帶着分工的意味,阿祖看楊茂德安然的坐在桌旁等着喝茶,便起身和小妹一起收拾碗筷。
廚房是四川常見的大土竈,兩口黝黑的大鍋,中間臺竈鑲嵌着一個黑漆漆的鐵罐,茂梅揭開蓋子手腳麻利的從鐵罐裏舀了熱水倒進髒碗的木盆裏。
早上喝的白粥,泡得酸辣的豇豆,蒜蓉拌的小黃瓜,酸甜的小蘿蔔,主食是松軟的小白饅頭,小巧的長方形兩口就能吃掉一個,還一人煮了一個白水蛋。
茂梅見自家新嫂嫂蹲下來幫忙洗碗,笑得眼角彎彎:“二姐愛做飯但是不喜歡洗碗,三姐光是抱怨洗碗洗衣服把手弄糙了不好繡花,我幫她洗碗她幫我做新衣服哩。”
這和阿祖理解裏的大家閨秀不太一樣,便小聲問:“那冬兒和春兒呢?”
“她們忙着呢,這主院四個院子裏就住着我們一家六口,平日的灑掃清潔,三餐準備食物和柴火,還要照顧爹,幫我們跑腿,哪兒都不得閑。”
“煮飯洗碗,洗衣這些事都是你們自己做嗎?”
茂梅頭一點:“爹說女娃兒出不得門,當然要打理好家裏。”
“早飯的時候沒看到她們兩個。”
“她們到東跨院跟外廚房一起吃,說是丫頭其實都是佃戶家的女兒,她家爹娘在東院子那邊喂豬哩,現在又不興賣身,就是經常幫忙做做內院的事情,爹又不讓旁人進來,兩個女娃兒也方便。”
早上的碗又不油膩,很快洗完。茂梅笑嘻嘻的轉頭:“說着話做事一丁點兒都不累,嫂子我們喝茶去,回頭洗衣服也陪我哈。”
看着她嬌憨的表情,阿祖也歡喜的點頭答應。
回了飯堂便見春兒正捧着碗伺候公爹喝藥,桌子邊圍坐着茂菊和茂蘭,楊茂德也神情認真的盯着自家老爹一口一皺眉的喝着漆黑的藥水。
茂梅一進門便捂住小鼻子:“爹,那個缺德醫生開的藥喲!這麽臭,跟屁吧蟲一樣。”
楊老爹立馬将舉到嘴邊的碗放回春兒手中的托盤裏:“喝不下去。”
茂蘭和茂菊轉向小妹怒目而視,剛剛她們費了好多口舌才讓老爹鼓起勇氣喝藥,她們又不是沒長鼻子,當然聞到臭啦,這不是還忍着嘛。
楊茂德又開始皺眉:“不喝藥我就去叫伍哥準備滑竿兒,到玉山醫院去。”
楊老爹瞪眼:“你又想把老子丢到那個白森森的地方去。”
說完氣息不均的喘息了一陣,臉色從蠟黃轉成憋紅然後變成青白。
“哎呦!別咳!”茂蘭趕緊撲過去一個勁的給老爹揉後背:“你一咳就停不住。”
茂菊也不滿地對自家大哥白眼:“明知道爹不愛聽,大哥就不能不說?”
茂梅趕緊倒了白水遞到老爹嘴邊:“爹,我錯啦,把藥喝了呗。”
阿祖看着一家人前後忙碌,站在門口不知道該如何搭手,覺察到有一視線便擡頭望去,正瞧見春兒微微轉開的側臉,她微微彎腰貼近老太爺細聲勸道:“老太爺不是常教小姐良藥苦口利于病?馬醫生說哩,這藥聞着難聞但是不苦,不空腹吃一點都不燒心。二小姐知道老太爺早上要喝藥,昨天晚上熬夜發的面,早上的饅頭軟和吧?二小姐還泡了米等會兒要磨米漿,說明天早上蒸甜糕兒,老太爺不是最喜歡吃?”
楊老爹看看自家二姑娘眼紅紅要哭的樣子,撅撅嘴到底把藥碗端起來。
醞釀了半天,楊茂德嘆口氣催促道:“快點喝,我一會兒還要搬去木樓呢。”
藥碗一抖泛起漣漪,楊老爹擡頭詫異的看着兒子:“今年咋這麽早?”問完又看向站在門口的阿祖:“大媳婦兒過來坐。”
阿祖應了聲乖乖的坐到楊茂德身邊。
“知道就趕緊喝藥,別讓我分心。”
這次楊老爹沒有再猶豫,只是一直苦着臉将碗裏的藥湯喝完,說實話那味兒真是不好受,阿祖在一旁聞着都喉頭發癢。
見他喝完藥,楊茂德松了口氣推開手中的茶盞,大步的向外走去,只留下屋裏的楊老爹繼續苦着臉一會兒看看兒子,一會兒看看剛進門一天的新媳婦兒。
後面的一天阿祖都過得很充實,這地主家的小姐跟平常家的小姐不一樣耶,自己洗衣自己做飯自己洗碗,連做個點心都用小磨自己碾米。不用出院門三妹也知道,菜園裏那些瓜果蔬菜能吃了,吩咐冬兒準備食材。二妹做飯小妹教她燒火,三妹小心的從瓦缽裏舀起米湯,除了留給楊老爹一碗其他的誰也不許動,這是摻了蜜留着給姐妹們保養皮膚用的,不然這煙熏火燎還不得早老了?阿祖看着她盤的花樣繁瑣的發辮,跟着大家一起笑,這個愛美的三妹喲。
蹲在竹林下囤積山泉的巨大石缸邊,三個女孩嬉笑打鬧着清洗換下的衣物,三妹坐在一旁的竹椅裏手中捧着繡花的崩圈,上面一枝藤纏梅就快要完工。
好心情一直維系到了晚上回房,清涼涼的雨絲驅散夏夜的悶熱,她散了發惬意的坐在床邊聽着沙沙雨聲,這時門被推開春兒帶着笑說道:“少爺搬去木樓住了,少奶奶早些休息。”
看着燭光裏笑盈盈的少女,阿祖心裏發毛半響只生硬的擠出一句:“知道了。”
等春兒一走,她立馬撲過去栓上了門栓。
木樓?想起昨夜男人微揚的下颌。
阿祖悄悄湊到窗邊掀起窗紗一角,遠處二樓窗戶透出的淡淡橘色燭火像是漂浮在雨幕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