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後院的木樓
一場婚酒吃到了天黑,所有院子裏都點起了明亮的玻璃罩防風大油燈,香甜軟糯的扣肉,焦香微辣的面魚兒,微酸可口的酥肉湯,還有酒席常有的十八碟十八碗,外面像過節一般熱鬧,但熱鬧的是他們,留給阿祖的只剩下熱。
那個叫春兒的丫頭送了茶水就一直留在屋裏,倒是比她小些的冬兒,被她和龍嬸指使得團團轉。阿祖依舊一聲不吭的坐在床邊,不用擡頭就能覺察到春兒那灼灼的目光,這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女,那探究的目光讓人覺得燥熱,再想想窗外那大片大片的罂粟花這燥熱就變成了焦慮。
那是罂粟啊,書上寫的那種害死人的做鴉片的東西,學堂的書籍上配着插圖,她開始挺喜歡這漂亮的花朵,但是了解的越多心裏越厭惡。每年五四運動紀念游行,她們總會路過英租界,那些傳單上美麗插圖下面血淋淋的數字總能觸動人心。
啊!她真想大喊,我不認識,我不知道,能不能別這麽看着我!
終于有人進來喊了龍嬸出去坐席,又有人喊了春兒和冬兒兩個丫頭出去幫忙,屋裏昏暗的紅燭光裏,阿祖輕輕的吐了一口氣,揉揉餓得有些發疼的肚子。
“嫂子。”門外傳來輕聲的嬉笑,阿祖轉頭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只邁過高高門檻的三寸金蓮。
好小的腳,阿祖在心裏驚嘆然後擡頭,好雅致的姑娘。
門口擠作一團的是三個年齡相仿的女孩,相近的打扮,相近的氣質,讓阿祖一時間分不清她們誰大誰小。
走在前面穿竹青小襖裙的女孩端着木制的托盤,上面擺着兩三碟炒菜和一碗米飯。
三個女孩笑嘻嘻的走過來,一面打量自己的新嫂嫂,果然像楊伯伯捎回來國外的那種瓷娃娃,彎彎的眉,圓圓的眼睛,翹翹的鼻子,肉嘟嘟的嘴,還有瓷白瓷白的皮膚。
“我是二妹,我叫茂蘭。”青衣的女孩說。
“我是三妹,我叫茂菊。”跟着後面鵝黃衣裙的女孩說。
“我是小妹,我叫茂梅。”最後藍色衣裙的女孩探探頭。
阿祖回了一個甜笑,三個姑娘跟她年齡相仿而且看起來性子也不錯,頓時被春兒陰陽怪氣的眼神壓抑到的心情有了反彈。
“嫂子能吃辣椒不?”茂蘭将手中的飯菜往屋中間的圓桌上一放:“我聽人說上海那邊人都吃甜滴。”
阿祖忙搖頭:“我不愛吃甜的,這邊的菜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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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的時候她就常做跟龍嬸學的家常菜,回來這一個月沒有半分吃食上的不适應,無非就是辣點麻點,但是四川這潮濕的天氣就要這麽吃下去才舒坦。
茂梅欣喜的往前一湊:“嫂子會說我們這邊的話呀?”
阿祖臉紅了紅:“龍嬸教我的,是不是聽起來怪怪的?”
“哪裏喲!聽得懂就可以啦。”
回來的這個一個月阿祖很用心的跟龍嬸學習四川的方言發音,除了土話方言詞彙有些發音不準确外,普通交流是沒問題的。但她還是很少開口,因為龍嬸總在外人面前對她說蹩腳的上海話,她知道這是龍嬸在找優越感。
茂菊笑嘻嘻的搬了凳子自己坐下:“這菜不是前頭大廚房做的,是二姐親自下廚弄的,你吃看看。”
茂梅也殷勤的擺好幾個凳子:“二姐手藝比我們好,連哥哥都愛吃。”
“他敢說不好?說不好以後不把他吃。”茂蘭驕傲的用鼻子哼一聲,引得兩個妹妹跟着嬌笑連連。
“你們兄妹感情很好?”想到楊茂德冷淡的樣子,實在是看不出是個會寵妹妹的人。
“當然好,就這一個哥哥。”茂梅催着阿祖趕緊動筷子:“爹管得可嚴了,現在哥哥當家我們就松快多了。”
“公爹身子不好?”
“老毛病了,咳嗽得很,一年倒頭光喝藥。”
“嫂子以後多給我們講講外頭的事呗,爹是個老古板,我長這麽大還沒去過三星和玉山哩。”
阿祖知道,三星鄉和玉山鎮是離楊家最近的兩個城鎮,往西是三星有二十多裏路,往東的玉山就遠了,有近百裏。因為都是崎岖的山間小道,所以到三星趕集的比較多,而往玉山要花近一天的路程。但是玉山鎮比較大,那裏有去省城的大車和正規的醫院。
雙鳳離三星不遠,但到這裏也有五六十裏路,今天迎嫁的隊伍天不亮出發走了足足一個上午,阿祖咽下口中的飯菜問道:“來的路上聽龍嬸說,過了三星鄉就都是楊家的地界,真的麽?”
茂梅點頭:“嗯啊,不管往三星還是玉山,我們家都不用走別人的土地上過,這一片一千六百戶都是我家的佃戶。”
阿祖筷子上的炒肉片吧嗒掉盤子裏:“那麽些山和田都是?”
阿祖雖然對方圓百裏沒什麽概念,但今天走了一上午看到的連綿不絕的山林還是很震撼的,而現在聽說這些山都屬于自己的丈夫,小姑娘心裏有些犯怵。
茂梅點頭:“都是,這邊林子多,一家能有好幾山頭但是就開出幾畝地,哥說連一萬五千畝地都不到哩。”
一萬五千畝地的地主放在平原地區不駭人,但是從山坡坡水塘塘邊擠出點平地做田的四川,這個一萬五千畝地就如散落在群山上的粒粒珍珠。
“能收很多糧食吧?”阿祖喃喃道,在上海買糧是要先從小鬼子手裏換票的,而且每月買糧都要排上一天的隊伍,饑餓、恐慌和疾病,都是上海統治區裏最常見的。
茂菊搖頭:“我家租子不收糧,只收油菜籽。”
四川這邊主要種植的糧食是水稻、小麥、玉米和紅薯,一年一季子,因為灌溉和地勢的原因這邊的田地都不大,最平整的水稻田也不超過三畝,常有的都是一畝兩三分的小水田,冬點小麥秋收稻,山上的旱田再種點玉米和紅薯這就是一年糊口的糧食,養活一家人不過三四畝地就夠了,另外開墾出的五六畝地旱地種的都是油菜,收上來的油菜籽交一部分租子,一部分跟老爺家換油,楊家的佃戶就這樣世代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茂梅嘻嘻一笑:“沒人告訴你這裏叫油坊彎啊?”她将手向東面一指:“我家收了油菜籽榨油,然後油餅子喂豬,我哥每月都要送油到玉山鎮上去。”
“嫂子以後也能去不?楊伯伯說嫂子是城裏的女娃子不用跟我們一樣關屋裏。”茂梅雙手托着下巴:“嫂子能給我們帶好吃的好玩的不?”
“哼?那就不用我帶了?”門口傳來男聲,三個女孩相互吐了吐舌頭,茂蘭手腳飛快的收好阿祖吃完的盤碟。
“哥,我們明天再來找嫂子耍哈。”茂梅出門時,嬉笑着狗腿的幫他哥哥整理了下胸前的紅花。
阿祖無措的看着三只蝴蝶飛走,用手巾擦擦嘴趕緊站起來,楊茂德轉身關了房門,自動自發的解下紅花脫了外套走過去開窗透氣,那一臉無視她的表情讓阿祖更加不自在。
等到他走到臉盆前準備梳洗時,阿祖終于鼓起勇氣:“那水,我用過。”
擰帕子的手一頓,接着還是繼續響起水聲,外面的天色已經黑透,但阿祖的視線還是不由自主的透過窗溜了出去,夜色掩蓋了一切,搖曳的罂粟花看不到卻有莫名的氣味傳來,說不上香,就像拜堂時男人身上的味道。
等阿祖發覺那種氣息變得厚重時,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楊茂德站在了自己身後。
“在看什麽?”他順着視線看去:“你認識這花?”
阿祖心又開始咚咚的鼓噪,呼吸都變得紊亂。
“它叫罂粟,別采回來玩。”楊茂德用手摘了別在阿祖腦後的大紅綢花:“睡覺,就今天一晚上,明天我就搬去後院的木樓了。”
男人的手指冰涼,像蛇一樣沿着衣領滑進脖子裏,阿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看到沒?就是那邊的小樓。”
他越過她的肩膀向窗外揚了揚下颌,頓了半響又開口:“有事就去找我。”
阿祖抖成一團,屋裏明明是六月夏季的悶熱空氣,但男人貼在背後的身子散發着涼意,手指和手指間的薄繭在脖子嬌嫩的肌膚上滑動,擱在肩頭的下巴像是錐子一樣紮人,連喘息在耳邊的呼吸都帶着涼絲絲的風。
“抖什麽?”他的另一只手沿着上衣的邊緣摸進去撫摸柔軟的腰肢:“不是上海回來的才女嗎?見過大世面的?”
阿祖聽着他淡淡的語調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嘲諷自己,只能閉着眼猛伸手想要推開背後的人,絲滑衣料下的男人軀體沒有看起來的瘦弱,阿祖被自己的反推力一絆直直的向喜床摔去。
那晚十七歲的阿祖做了一個夢,她被一條巨大的、冰冷的蟒蛇纏繞着,有窒息的恐懼和渾身的酸痛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