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午後的眼睛
雨在夜半就停了,等阿祖伸着懶腰推開窗時,遠處蔥郁的青山和悅耳的鳥鳴讓她輕松愉悅,但視線收回來時,滿眼妖豔的花朵承載着雨後的清露美得……讓她心情複雜。
同樣讓她心情複雜的還有花叢中那兩層的小木樓,凝視着昨夜點着燭火的窗棂,依舊緊閉着悄無聲息,楊茂德這時不知道是醒了?還是在睡懶覺?昨天中午和晚上他都沒有出現在飯桌上,二妹特地留出了一份飯菜,送過去的是春兒吧?
燭光、飯菜,這些都證明他在裏面,但是在裏面做什麽?阿祖很好奇,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
吃完早飯後依舊是她和小妹蹲在廚房洗碗,阿祖忍了忍,到底沒忍住問道:“你哥,他在後院的木樓裏?”
“恩啊。”茂梅答的輕松。
阿祖松了口氣,應該不是什麽隐晦私密吧?便接着問:“在裏面做什麽?”
“制煙土啊。”茂梅頭也沒擡神情輕松的就好像在說挖紅薯:“嫂子從後窗不是能看到種的罂粟哩,每年哥哥都要在後院的木樓住一個月,帶着四叔他們制煙土。”
說完她擡頭神色變得嚴肅的叮囑:“哥說那東西有毒呢,女娃娃不能靠近,嫂子別進去哦。”
“可……可以制煙土嗎?”那不是犯法的嗎?她知道在上世紀末朝廷是公開允許種植鴉片的,但國民政府接手以後開始全國禁煙,在上海大煙館早已絕跡,罂粟、煙土、鴉片戰争一類的詞語已經變成了學生游行時傳單上的歷史詞彙。
“不能嗎?”茂梅好奇的反問:“我哥說這個叫‘軟黃金’,我家産的煙土比豐都土、南壩土、涪州土、夾江土都好,值錢得很。”
“你大哥……該不會也抽吧?”
茂梅愣了下然後笑眯眼揮揮手:“怎麽可能,嫂子愛說笑啦,哥哥知道那個東西不好得很,他說跟銀元一樣,用煙土在外面能買東西哩。”
阿祖提起的心落了落,她可是從書上見過那些抽大煙人的下場,骨瘦如柴、反應遲緩、手腳無力、整日昏昏欲睡,來了煙瘾更是暴躁易怒、抽搐哈欠、鼻涕口水橫流,毫無人樣。
楊茂德雖然看上去不太健康,但遠沒到書上形容的程度,但是他的不健康會不會跟制做煙土有關呢?他自己都說過那東西有毒,不讓妹妹們靠近。
“說起來,今年怎麽這麽早?”茂梅繼續低頭洗碗:“往年都是八月到九月才開始。”
阿祖拿碗的手頓了頓,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這男人不會是在躲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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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哈哈的跟小妹們一起洗了衣物,冬兒提着一只竹簍走了過來。
“少奶奶,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小姑娘嘴甜的挨個喊人:“有佃戶送來一簍子竹斑鸠,二小姐中午燒來吃吧?”
“哎呦,我前幾天還在惦記呢,六月裏是該出它的時候了。”茂梅扒拉着簍子一副饞樣。
阿祖也湊過去,竹簍裏有七八只灰撲撲圓滾滾的鳥類,體型比鴿子大不少,像半年的仔雞。
“中午燒一碗來吃,留三只晚上熬湯。”難得一向怕髒的茂菊,也翹着蘭花指戳了戳籠子裏的竹斑鸠,惹起一片低沉的咕咕聲。
茂蘭知道阿祖沒見過便逮出一只給她瞧:“這種斑鸠平日總不見影子,只有夏天裏常常在竹林裏見到,貪涼又愛吃竹筍和嫩竹,我們這裏人叫它竹斑鸠,肉比家裏養的雞細嫩不少,熬湯也好喝。”
說完将手中的斑鸠頭向上一扭用手指夾住,拔掉脖子上的羽毛露出雪白的皮膚,冬兒連忙将籠子邊上挂的剪刀遞過去,咔嚓一聲便見骨斷血流,濃稠的鮮血順着青石向陰溝裏流淌,便是噴灑在潔白的玉手上也顯得別樣美麗,待到不掙紮的時候向旁邊石板上一抛,伸手再捉出一只來。
阿祖看着茂蘭一臉認真仔細的神情,跟茂菊平日繡花沒啥兩樣。也是,對于她們來說,無論是繡花裁衣還是殺雞庖魚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走,回去,燒水燙了褪毛。”
洗掉手上的血跡,茂蘭起身小心的踱踱腳,有些羨慕的看着阿祖的一雙天足,蹲這老半天嫂子也不見累呢。
中午一頓吃的饕鬄滿足,配了菜園裏新摘的青皮嫩辣椒炒出來的竹斑鸠味道一絕,楊老爹其實也饞,只是剛伸筷子就被三閨女打了回來。
“不怕晚上又咳哩?”茂菊一連叨了三四筷子清炒絲瓜堆到老爹碗裏:“辣椒吃不得,馬醫生讓忌嘴不記得?”
茂梅點頭張着被辣椒辣的紅豔豔的小嘴補刀:“病人不忌嘴,醫生跑斷腿。”
楊老爹拉長臉把筷子往桌上一磕,還沒說話先咳了幾聲喘息起來。
“中午炖湯怕火候不夠哩。”貼心的茂蘭趕緊又是倒水又是揉背:“竈孔裏埋了湯罐兒,晚上喝哈。”
阿祖看着三姐妹像哄小孩一樣對自家公爹,低頭用碗沿遮住偷笑的嘴角。
“給茂德留沒?”好半天平息下來,楊老爹恹恹的問,不是清炒這個就是清炒那個,湯湯水水地都寡淡得很。
“還用爹提醒?”茂菊又添了一筷子清炒的空心菜,然後杏眼一瞪:“快吃,不然一會兒喝了藥又燒心。”
楊老爹神色有些委屈,這難道是當年自己瞪女兒的報應?這三個閨女長的都像自家老妻柔柔水水的,怎麽肚子裏都揣了一把辣椒,說話做事嗆聲嗆氣跟自己年輕時一個樣。
洗了碗筷,伺候公爹喝了藥,大家分頭回房歇午覺,此時是一天內最炎熱的時刻,阿祖挽起褲腿坐在浴桶的邊沿上,流淌山泉的竹管被她拔掉塞子接到桶裏,沁涼的水沿着白皙的腿流淌着帶走燥熱的暑氣。
澡房也有朝向後院的窗子,但不是卧室那種向外推開的木窗,而是镂空雕着喜鵲鬧梅的方形氣窗,高高的坐在桶沿上的阿祖将後院一片繁花收入眼底,熱浪的氣息讓遠處的木樓微微扭曲,四周都是罂粟花海,孤零零的木樓仿佛在無形的熱浪中燃燒。
裏面應該很熱吧,這主屋有挑高的空蕩屋梁,青黛瓦片上爬上了一層碧綠的爬山虎,屋裏空間也大,就是奔跑也不會撞到東西。但就這樣阿祖依舊覺得逼厭狹窄,這裏處處充斥着粘稠潮濕的熱氣,像是無時無刻不在包裹吞噬着她。
阿祖踢了踢桶裏的積水,想起男人讓人寒顫的冰涼手指,那個人形冰塊在太陽暴曬下的木樓大概也不熱吧?
正這樣想着對面一樓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啓,春兒提着一個帶蓋子的竹藍款款走了出來,用手撫了撫耳邊的發絲,面朝卧室方向的窗戶看去發現窗戶居然緊閉着,便無趣的回身關了門提着竹藍走遠。
這是給楊茂德送飯?她們都吃過這麽久了,飯菜豈不是都涼了?一邊想着一邊探頭向昨晚亮燈的窗戶看去,只一眼她就僵在原地,那窗戶依舊關着,但透過窗棂雕花的縫隙那緊扣出來的是手指吧?木樓裏的人,扣在窗戶上的手指,楊茂德?
他站在窗口?他從窗戶向外望?他為什麽不開窗戶?那個窗口正對的是卧室的窗戶,他在看這邊?
阿祖一個踉跄趕緊收回視線,堵上竹管将木桶裏開始變溫的水放掉,蹭蹭腳趕緊穿鞋出了澡房。
沒敢開窗她貼在紗簾後悄然向那邊望去,窗花縫隙裏的手指已經縮回去了,但她依舊仔細的看着,猜測那男人是不是已經離開了窗口,很久,久得她的眼睛都有些幹澀,就在忍不住要放棄的時刻,那窗花縫隙的潔白又一閃而過。
他在,一直在,阿祖退後一步心跳如雷。
好半響她平穩了呼吸再湊過去,這次清楚有視線相對的感覺傳來,那窗戶明明關着,但阿祖能感受到透視過來的冰涼視線。
阿祖猛退一步,然後狠狠的打了個噴嚏,連面前的窗紗都被她吹動,雙手輕撫手臂兩側,才發現起了細細密密的一層雞皮疙瘩。
不敢再湊到窗口,阿祖在床邊坐了片刻,然後覺得床也離窗口有些近了,便逃似的溜到靠門口的梳妝臺前的小椅子上坐下。鏡中的少女不過換了發型便顯出成熟的風韻,側了側頭發現看不到昨日男人挑選的銀簪,便伸手将抽屜打開取出木匣。
昨天冬兒打開的時候,她馬上被金金銀銀恍花了眼沒來得及細瞧,再次打開木匣這次她按下心仔細分辨,有四五根發簪,三四顆扭花的髻扣,兩幅寶石的耳墜子和一副丁香銀耳釘,最裏面有個綢面紅絨布的荷包,打開一看裏面有只翠綠無比的手镯。
阿祖驚嘆的将它托在手上,那翠綠似乎是一汪凝固的碧水,六月的天氣裏都散發着清涼的氣息,久看一會兒便有無邊的清涼之意從背後擴散全身。
阿祖不懂玉,但不需懂,也識得它的不凡。
門外響起輕叩,片刻冬兒的聲音傳來:“少奶奶睡醒沒?四小姐讓我來喊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