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不眠 (25)
後面沒什麽好事。“不,父皇,沒有您說的那回事。”他矢口否認,坐直身體。
然而兒子心裏滿心滿眼裝着自家夫人的模樣,皇帝又如何看不出?“上次德王妃來,朕問過了,說你對她很好。”
蕭欥沒吭聲。
元非晚是他看中的、追了好幾年才追到手的夫人,他怎麽可能虧待她?和某些人一比,她實在值得他對她好!多好都不過分!
但蕭欥也很難一口咬定,皇帝也在“某些人”裏。
是,他當年頂替太子去西北的事情,最終是皇帝首肯的。然而,若是沒有皇後一力堅持,皇帝更屬意的對象是次子秦王蕭旭。
另外,從其他種種痕跡看來,皇帝已經很努力地試圖把一碗水端平。不管嫡庶,他給出的東西都讓人無可指摘,對各個兒子的态度也毫不偏頗。
如果僅僅從對他的态度而言,皇帝論功行賞時給他的獎勵——随意進出宮廷的令牌、率先參加朝議的特權、以及定了他最喜愛的女人——他反正挺滿意的,尤其是最後一項。雖說那有他加急戰報促進的原因在,但皇帝自己跑到吳王府去提親難道還不能說明什麽嗎?
不是說他吃打個棒子給個甜棗這種做法,然而皇帝确實比某些人強,而且強太多。生在帝王家,不能對父母親情有太大要求,皇帝如此已經夠格了。
想着這些有的沒的,蕭欥一時半會兒沒說話。但必須得說,他确實領情。
皇帝似乎也沒指望自己冷淡的兒子馬上表态。“聽到她那麽說的時候,朕還有最後一點擔心。不過,今日看到你的模樣,朕就可以放下心了。”
蕭欥略微蹙眉。皇帝的意思難道是他很高興看到兒子和兒媳關系和睦?突然說這種不痛不癢的事情幹什麽?
不怪蕭欥不明白,因為皇帝的話确實沒說完。“你從隴右回來之前,每年手書不過兩封,朕就在擔心。後來你自己請回長安,朕還以為可以放心了,但是事情自然不會那麽簡單。”
這話說得委婉,然而聽在蕭欥耳朵裏就和振聾發聩沒區別。除了論功行賞的時候,皇帝從來沒和他談這個,更別提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
再不吭聲就太不合适了。“保家衛國,本就是男兒義不容辭的責任。父皇,您确實可以放心。”
皇帝一直盯着兒子的臉,聞言短促地笑了一聲,特別像苦笑。“你是說真的嗎,小七?”
蕭欥同樣望回去,堅定地點頭。他早已過了撒謊會臉紅的年紀,此時看來竟然萬分真誠。
可若是皇帝看不出,他也白做皇帝這麽些年了。“還是不願意和朕說實話,是嗎?”
蕭欥想繼續搖頭,然而他忽而發現皇帝的笑容被鬓邊一絲斑白及眼角的紋路襯出了衰老之态,這脖頸就跟石雕的一樣,僵硬而動彈不得。
若是他剛回到長安的那陣子,不管是皇帝還是皇後,和他打苦情牌,他都不會認賬的。時至今日,他能保證他對皇後依舊能保持這種決絕的态度,可到了皇帝這裏……
雖然他認定自己已經足夠心狠手辣,但那還是被逼出來的,是嗎?不然這時候他為什麽會覺得有些不忍?即使只是一點點?
這感覺太過微妙,蕭欥幹醋不吭聲,眼睛也不眨一下。
“你小時候,可不是這個性子。”皇帝看着兒子,自顧自地說下去,似乎沉浸到了某個遙遠的時光夢境裏。“整天竄上跳下的,皮得很。爬樹掉下來、新衣服一定三天破、沒事就糊弟弟一臉泥……什麽壞事沒幹過?”
蕭欥好生尴尬,雖然面上沒顯出來。他小時候這麽熊嗎?不好意思,他能不能說他不記得了啊?
可皇帝沒打算停止懷念過去。“剛練劍的時候,朕不讓你練太長時間,你就在殿裏偷偷練,打碎了花瓶還說是貓幹的……什麽貓能把一人高的花瓶連帶着邊上一架子的玉雕給打了啊?若不是先皇疼你,裝不知道,你屁股早被打開花了!”
這個事件太大,蕭欥想裝忘記了都不行。因為他是在甘露殿裏幹這件事的——換言之,打碎的都是高祖的寶貝。換成任何一個人,都沒他那種逆天的好運氣——只是被罵了一通,沒受皮肉之苦!
“不過這大概也不是全是壞事。”皇帝道,語氣裏有些不易覺察的欣慰。“在那之前,你是誰說的話都不聽;在那之後,先皇動個小手指,你就老實了。”
蕭欥眼觀鼻鼻觀心,繼續尴尬。
那不是他心虛嗎?一架子玉雕诶,價值連城!裏頭的一個碎渣子都夠普通老百姓過一輩子的那種,然後他一個失手就把它們全砸成分文不值的渣滓了!小時候他只知道很多錢,等到他确實混到民間以後,就更後悔了好麽!
皇帝看着兒子強撐着不塌的表情,微微一笑。“所以朕知道,你當年會自告奮勇地去甘州,八成是因為先皇的期望。”
蕭欥無法反駁。
因為就連皇後私底下勸他時,這條理由就是最動搖他的——繼承高祖的遺志、統一太平這大盛的天下!相比與此,皇後其他什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話,他根本沒聽進去多少。
但當然,這種情緒只是開始而已。等打了第一場仗、确實知道戰場的殘酷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皇後和太子的意思不是叫他去建功立業,而是去送死!一個十三歲的懵懂少年,還熱血上頭、滿心都塞着沙場裹屍是英雄的不實際幻想,不正是最好的擋箭牌、馬前卒嗎?
皇帝似乎猜出了兒子在想什麽。“朕聽說,”他聲音變低,有些沉,也有些後悔,“你第一次受的傷,是最重的?”
蕭欥垂下眼睛,沒有回答。
他第一次上戰場時,依靠自己還算不錯的箭術,沒有百發百中也有十發九中。正得意的時候,不防有敵軍繞到後面,照着他後心放了一記冷箭。那感覺,可是真正的透心涼。若不是箭頭上沒毒,他現在早就死成灰了。
可這種事情,皇帝是怎麽知道的?他被混在一堆死屍裏,略清醒後,自己在腥臭和血水裏爬出半裏地,才被發現監軍消失、急得快發瘋的甘州刺史撿回去。那時他正發着燒,意識不清楚,但他絕對肯定自己說過,不要把這事報上去——
“你不說我就不會死,若你說了我真的會死!”
這大概把全軍的人都吓住了。反正等他再次清醒後,整個軍營,從上到下,每一個人都對他畢恭畢敬,不複之前的輕視和看低。
那一箭殺死了過去的他,卻又給他帶來了意料之外的崇高威望。真要說起來,他确實得感謝那冷箭,對吧?
“高昌。”蕭欥平靜地吐出了這個人名。高昌正是那時候的甘州刺史;只有他,才能讓這件事上達天聽!
“确實是他。”皇帝沒有否認。“朕知道你讓他們都閉嘴,但這是朕一定要他說的。朕告訴他,要麽說,要麽死。”
都拿皇帝身份去壓人了?蕭欥重新擡眼,對上皇帝的視線。“父皇,這可不像您一貫的作風。”
這話裏的敵意呼之欲出,皇帝略微苦笑。“如果朕說,朕只是想知道你的近況,你信嗎?”
蕭欥抿緊了嘴唇。他的心寒被挑起來後,做的決定都偏向狠厲;所以這時候,他感情全都叫嚣着不信。但理智卻告訴他,若是皇帝想對他做什麽,現在的情況就不會是這樣了——
“高昌什麽時候說的?他說的,不止這些吧?”他冷靜道,都快變成冷笑了。反正他對此早有預料,實在算不得意外!
“小七。”皇帝輕聲喚道,從禦座上站了起來,繞到蕭欥前頭蹲下。“若是你願意告訴朕,朕何至于出此下策?”
那就是全知道了。蕭欥閉了閉眼睛,掩去其中的複雜心緒。“敢問父皇,您想要怎麽處置兒臣呢?”
皇帝幹脆也盤腿坐下,就在蕭欥對面。“如果你一定要說處置的話,現在算嗎?”
蕭欥抿唇不言。
他早已過了天真的年紀,而他要做的事情也絕不能和兒時一架玉雕的價值相比;如果說皇帝富可敵國、根本看不起那點東西的話,那若要奪取國家,怎麽可能不觸動一個皇帝的逆鱗?
所以,他不信。
不管時間早晚,不管方式如何,皇帝一定會采取措施來保證自己的措施不被動搖!
皇帝臉上的苦笑更明顯。然而殿中唯一的另一人并不直視他,所以沒人看見。
其實對于那一架子玉雕,他還有話沒說。蕭欥打碎了那些玩意兒、又撒謊是貓做的以逃避懲罰,這對小孩子來說再正常不過;高祖偏愛他,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算了。蕭欥心虛,這也理所當然。
然而,後面的事情卻不是普通小孩子能做到的——
因為蕭欥這一心虛,就一直持續了下來,高祖薨逝都沒改變這點。好些年的時間裏,他都循規蹈矩,再也沒出哪怕一點問題。宮中一大混世魔王搖身一變,成為了宮中最聰明絕頂、勤奮上進的小王爺。
這轉變人人都看在眼裏,有的忌憚,有的欣慰。忌憚的先不說,至少高祖就頗為欣賞。“小七确實像我!不僅長得像,性子也像!知錯能改,性子堅忍,若是好好磨練,定然能成為一代明君!”
真該慶幸,這話高祖只和自家兒子、也就是皇帝說了,而皇帝并沒有告訴其他任何一個人。要不,蕭欥八成連十三歲都活不到,直接死于宮鬥!
而這話,皇帝也不想對蕭欥本人說。他自己知道就行了,沒必要鬧得衆所皆知——別的不說,太子這塊兒就不好處理!到底是嫡長子重要,還是治國的才能更重要?
這問題看着很簡單,但事實上執行起來很難。皇帝就是皇帝,他必須考慮他任何一個抉擇對天下的影響;若是一個目标好的、但卻可能引起內亂的決定,他肯定會猶豫再三,試圖避免這種慘烈情況——
畢竟,一旦打起來,他們內部勝負暫且不說,外部還有其他國家虎視眈眈啊!怎麽着都不能搞成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吧?
“小七,若你還是不願意說,那便罷了。”相持半晌後,皇帝先開了口,略有些疲憊。“你想回去,便回去罷。”
蕭欥重新擡頭看皇帝,喉頭滾動了兩下,但沒發出聲音。然後他站起來,背過身,緩步向殿門走去。
就在他準備跨過最後高高的門檻時,皇帝的聲音又在他背後響起來:“小七。”
蕭欥站住了,但沒回頭。
“像小時候那樣,叫朕……不是,叫我一聲‘阿耶’?”皇帝也站起來,深深凝視着兒子的背影。
蕭欥脊背骨僵住了。他杵在門口半晌,都一動不動。
皇帝也沒動。甘露殿裏一片沉寂,只能聽見金質計時獸的滴水聲。
最終蕭欥還是轉過了頭。“阿耶。”他輕聲道。
兩人的目光隔着三丈長的雙龍戲珠地毯上交彙。皇帝露出了一絲真正的笑意,而不是慣常那種浮于表面的神情;而蕭欥不知為什麽,覺得自己心裏多年以來壓着的一塊大石頭被搬掉了。
這種心情的變化很容易體現在臉上,至少在元非晚眼裏看來是。
“你今天怎麽啦?”蕭欥剛回德王府沒多久,說不過兩句話,她就敏銳察覺丈夫身上的氣息不同。“感覺很高興?”
“哦,你看出來啦?”蕭欥心情好,便抱着老婆窩在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整理她的鬓發。
“還沒用晚膳呢,就往床上躺,算什麽事兒?”元非晚掙紮了一番,無果,只得由着他去了。然後她略驚奇地發現,蕭欥今天竟然沒有通常那種把她帶到床上就做某種事的意思。“你今天到底怎麽啦?”她重複問了一句,“都不是普通的心情好!”
“确實不普通。”蕭欥摟着她,又把腦袋埋在她頸窩裏,嗅着她身上清淡的香氣。
既然沒那種意思,元非晚就沒反對他的靠近。另外,她現在對能讓蕭欥明顯愉悅的事情更關注。
“讓我想想……你今日進宮,應該定下來蹴鞠的人選了吧?一定是你,對吧?”沒等蕭欥回答,她又略皺眉否定:“不對,這種板上釘釘的事情,你不會額外高興的。”
說到這裏,她沒忍住推了推肩膀上的腦袋。“快別賣關子了!”
“原本以為丢掉的東西又找到了。”蕭欥低聲回答她。也許不是丢掉,而是一直在那裏,只是他被浮雜遮住的眼睛之前一點都沒看見!
元非晚對這種輕描淡寫的說法表示懷疑。“是嗎?”她繼續推搡肩膀上的腦袋,“你不說實話也可以,快點給我起來!”
然而蕭欥當然死皮賴臉地窩着。為了防止元非晚得逞,他還手腳并用,把她整個兒抱在懷裏。“怎麽一點耐心都沒有啊你?平時對其他人不是挺有耐心的嗎?”
元非晚從鼻子裏出了口氣。“你也知道是其他人了!別人我不管,你必須給我老實!人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到你這裏就只剩有難同當了不成?高興的事情就說出來讓我也高興高興,一份變成兩份兒,有什麽不好?”
蕭欥并不打算瞞着她,但他就想逗她說話。“照你這種說法,那有難同當時不就變成了雙倍的麻煩?”
“錯,”元非晚理直氣壯地否決他,“若是有難同當,那麻煩就是一人一半。而若是再加上兩人的配合,那一人就連一半都沒有了!”
蕭欥再也忍不住,吃吃笑起來。“伶牙俐齒!還有臉說我油嘴滑舌呢!”
元非晚一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怎麽,你不服?”
“當然不敢!”察覺到懷中人有用力推他的趨勢,蕭欥趕忙道。“服,服得不能再服了!”
“這還差不多。”元非晚用女王的态度表示滿意。“既然服了,老實話在哪裏?”
蕭欥抱緊她,附耳過去。元非晚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後卻又變成了彎着的月牙。“真沒看出來,你這麽走運!”
這絕對是她發自內心的大實話——
因為皇帝的意思,就是他一直把蕭欥當親兒子看,一直都惦記在心裏。雖然平時因為各種不可抗力以及別的勢力牽制,這并不能完美地表現出來;但對一個帝皇來說,如今的皇帝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別的暫且不說,至少元非晚做芷溪公主時,她皇帝爹可沒這麽疼愛兒子。她皇帝娘倒是疼愛她,但對她兄弟可就差了一大截。等到她皇帝弟和皇帝哥的侄子掐起來時,那皇室親情真是一點也沒有了——
準确一點說,皇位的各位競争者之間,有親情什麽的簡直和放狗屁一樣,笑笑就可以了。以此作為評判标準,現在的皇帝毫無疑問可以稱作親爹。
元非晚高興了沒一陣子,卻又想到另一方面。“夫君,”她略有猶豫,“這事情是不是有哪裏不對?”
蕭欥以為說她在特指某件事,便道:“不可能,父皇沒必要欺騙我,那沒意義。”
“我不是父皇在麻痹你的意思。”元非晚把人推開,神色鄭重。“我的意思是,他為什麽找你說這個?現在?”
☆、110第 110 章
若是皇帝的意圖那麽好揣摩,他也不能成之為一個總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上位者了。小夫妻倆一起揣摩了好幾日,都沒得出個所以然。最大的可能莫過于皇帝知道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情,這才選了現在和蕭欥攤牌;但問題在于,那些隐藏在水面下的事實到底是什麽呢?
不得不說,在吐蕃使團還沒走的當下,專注于揣摩這件事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兩人一致同意,等外人走了,再向皇帝及他的心腹大臣求證一二。
實際上,此時幾乎所有人都更關心吐蕃方面的動向。就比如說設在太極廣場上的圍棋對弈,不僅五品以上大臣們帶着他們的诰命夫人悉數到場,各位親王和公主也都帶着王妃和驸馬出席了。人數之多,包圍吐蕃毫無問題。
以蕭欥的地位,座次自然排得很靠前。客觀地說,他的位置僅在皇帝皇後及太子太子妃之下。作為正妃,元非晚自然也有相同的殊榮。
“你看着就好,”蕭欥這麽說的時候略擔心元非晚不适應這種有許多外賓的宏大場面,但看她不易察覺的打量表情就知道自己多慮了,便改口道:“我們一定會贏的。”
元非晚毫不猶豫地點頭。“那是當然!”
皇帝皇後還沒上場,大家都在說小話,也方便她四處觀察——
最尊貴的位置自然是中間高處的禦座。從階梯上往下延展到太極門,鋪着一條長而寬的牡丹紋織錦紅毯。紅毯兩邊,其他人的座位依次排開。
大盛這頭,最靠紅毯的一列都是皇帝的兒子和兒媳。太子,德王,秦王,江王,泰王,紀王,燕王,一字排開。後面則是大臣的座席,打頭一個是李庭,然後是魏群玉,趙岷;後頭的座次則照官職高低依次排列,看上去浩浩蕩蕩一大片。
元非晚必須慶幸,蕭旸排在蕭旭和蕭晨之後,和他們隔了足有四個人的位置。有這麽遠的距離做保證,他們在正常情況下根本沒希望照面——
元非晚真心實意地覺得這真是太好了。不管這場上全是自己人還是有外邦人,丢臉什麽的都不該;丢臉丢到吐蕃的話,那就更糟!如今能防患于未然,皇帝真是英明神武!
相比之下,對面的吐蕃就有些不夠看的樣子。
他們帶頭的自然是二王子布德貢贊。而布德貢贊既然要和親,想想就知道不可能帶夫人,即便他确實有。
而第二張案幾後、也就是元非晚隔着地毯的正對面方向上,人卻有些奇怪。明明是春天的明媚天氣,不冷也不熱;那人卻用一種帶着萬字紋的布料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起來,嚴嚴實實的,只露出兩個眼睛。
元非晚不着痕跡地多看了對面兩眼。她覺得吧,若是對方用的是黑布,那走到街上被人當打劫的概率非常高。
蕭欥顯然也覺得這種打扮極其古怪,不過他比元非晚知道得多一些。“那就是吐蕃的國師。”他小聲對她說,嘴唇幾乎不動。“聽聞已經侍奉了三代吐蕃贊普。”
那不是個老頭子就是個老太婆了?元非晚狐疑地想。可為什麽老頭子老太婆要捂得那麽嚴實啊?未婚少女出街都沒對方這種大陣仗!毛病真古怪!
“我聽說,吐蕃方面派出的圍棋人選就是他。”蕭欥繼續低聲道,“也許是個勁敵。”
聽得這個,元非晚不由再多看了對方兩眼。侍奉過三代贊普?真的假的?那眼睛看起來一點也不老啊!
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皇帝攜同皇後一同到了,衆人紛紛起身迎接。等行禮過後,大家坐下,皇帝便開始說些客套話,無非是友邦交流感情第一比賽第二之類的。
元非晚覺得,布德貢贊根本沒在認真聽。而所謂的吐蕃國師呢,視線似乎也不朝着禦座的方向。
“我真覺得他們很怪。”元非晚極其低聲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的視線和嘴唇都沒動,旁人發現不了,只有離她最近的蕭欥聽見了。“肯定是,”他用同樣的耳語回過去,“但那個以後再說……咱們現在先得贏!”
“惠安大師會和這樣一個一看就很可疑的人下棋嗎?”元非晚表示合理懷疑,“誰知道那下面是誰?”
蕭欥略微皺眉。“父皇應該不會忘記這個。”
果不其然,皇帝說到最後,便讓人宣惠安大師上場。而對吐蕃将要上場的人,他也點出來了:“二王子,你們那邊出戰的人到了沒有?”
“這是當然。”布德貢贊肯定回答。然後國師自己出列行禮,回道:“微臣阿詩那社爾,見過大盛皇帝。”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拗口的名字和字正腔圓的長安話暫且不論,這明顯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啊!說好的侍奉了三代贊普呢?這個國師聽起來不過二十歲吧!
皇帝顯然也吃了一驚,不過他很快帶了過去。“你就是吐蕃國師?”
“回陛下,是。”阿詩那社爾回道。沒等皇帝進一步要求,他便擡起手來,扯下了身上的遮蔽。
很繁複的包裹在他那一扯下脫落得極其輕易,就像是有了自主生命力一樣散落開來。等到它們完全落在地毯上時,大多數人的眼睛和下巴也一起落地了——
阿詩那社爾長得一點兒也不醜;相反地,簡直可以說美麗了。
吐蕃地處高原,風寒冷厲,人群皮膚大多糙黑粗紅,他的皮膚卻細膩得如同上等白玉。有這點做底子,再加上柔順的五官,簡直就像、就像……
大盛這頭,從皇帝到底下的人,都在這一瞬間想到了幾種不太好的類比對象。不過場合正式,沒人真的說出來——
這種年紀當上國師也就算了,還侍奉三代吐蕃贊普?難道從襁褓裏就開始做了嗎?簡直瞎扯淡!
還有這模樣……吐蕃贊普挑國師難道是從臉看的?已經能把大多數女人比下去,漂亮得都快不像個男人了吧?
君主身邊的美少年總容易被人腦補到龍陽之癖的方向,更何況這麽巨大的落差。一時間,太極廣場上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好在皇帝回神挺快。“國師真是深藏不露。”
這話似褒似貶,态度模糊,元非晚真心想給皇帝點三十二個贊——阿詩那社爾蒙着臉大概就是為了摘下遮蔽時的轟動效果,然并卵,皇帝的定力相當足夠!
聽到皇帝的聲音,下頭的大臣們也一個接一個回了神。他們現在已經收起了之前的那些輕視,滿腦子只有兩句話——
卧槽吐蕃果然是有備而來!他們得小心起來了!
阿詩那社爾展露出一個标準而含蓄的笑不露齒。“陛下真是過贊了。阿詩那社爾棋藝不精,還要請陛下讓惠安大師手下留情。”
皇帝嘴角含笑。他沒肯定也沒否定,只道:“既是友邦,當然點到即止。”說着,他點點頭,會意的劉永福便下去引惠安大師上場。
惠安大師也沒想到自己的對手是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少年,當即就低聲阿彌陀佛了一聲。“國師,請執黑。”
這便是讓出先手,态度可謂客氣。
就在衆人認為長了一副柔弱臉孔的吐蕃國師一定會推辭一二時,阿詩那社爾卻粲然一笑:“那我便不客氣了,多謝大師。”他說着便拿起一枚黑子,壓在棋盤上。“大師,請。”
……卧槽?
以貌取人的衆人再次傻眼。行動和模樣好像是完全相反的啊?難道該說怪不得他能當上國師?
不過更讓他們傻眼的在後頭。
照常識來說,論起圍棋,自然是大盛棋手更技高一籌。而若一定要從周邊國家挑競争對手的話,那也該是東瀛或者高句麗人,和吐蕃一點關系都沒有。
但阿詩那社爾顯然不是個通常意義上的吐蕃人。他棋風淩厲,和臉上的表情、吐出話語的語氣、甚至連眨眼的動作都對不上,整個兒反差極大。尤其是,他低頭落子時眼裏一瞬間閃過的光,危險得像剛淬過毒的刀子。
而惠安大師的棋風和他完全相反。他是個得道高僧,風格和緩,頗有佛教慈悲為懷的意思。這回碰上意料之外的對手,他竟是沒多久就被殺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
大盛衆人先是懷疑,再是驚詫,現在統統變做了擔憂——
不會吧?他們難道要在自己最擅長的項目上輸給吐蕃?臉往哪裏擱啊?
中間依舊在對弈,邊上早有人低聲議論起來。
“沒想到,這國師還真有兩下子。”李安琴低聲道。她本想把這話忍回去,但實在太難,就放棄了。
唯一能聽見的蕭旦沒接話,只陰森森地盯着阿詩那社爾。
這時輪到惠安大師落子,阿詩那社爾正無所事事。察覺到那種目光,他擡眼對上,就回以一個溫和到有些膽怯的笑容。
蕭旦感覺自己的一個拳頭打在了棉花上,不由有些內傷,立時移開目光。特麽地吐蕃哪裏找來的妖孽?演戲太行了吧?
見蕭旦轉頭,阿詩那社爾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接着掃下去,卻發現本該同樣注意他的蕭欥正側着頭,不知道在和身側的女人說着什麽,目光便不自覺地森冷了一下。
阿詩那社爾早前就注意到了元非晚。準确地說,除了皇帝,他就屬看元非晚看得最多——
原因很明顯,因為她長得太美了!
阿詩那社爾對自己的容貌和才智都很有信心。這種信心讓他在吐蕃立穩了腳跟,讓他自如地進入長安城,直到身處為大盛朝最至高無上的太極宮中。他刻意延遲自己的露面時間,為的就是一鳴驚人、給衆人留下深刻印象。
不得不說,他确實成功了,大盛衆人的驚詫都不是假的。然而,同時也不得不說,他只成功了他計劃的一半——
有人比他更美不說,甚至還先他一步抓取了他的目标!
那怎麽能行呢?大盛德王是他們吐蕃的頭號勁敵,他不拿下他,吐蕃如何能稱霸?
而如果說阿詩那社爾之前把這種敵意掩飾得很好的話,現在就不那麽好了。至少對于自己受到的、不那麽友好的注目,元非晚還沒遲鈍到毫無所覺的地步,正說的話便停了停。
蕭欥等了一會兒,不見她吭聲,便催促道:“還有呢?”
他們之前談論他們是不是進了吐蕃早已準備好的觳中,剛達成肯定的一致意見。元非晚剛要說她對吐蕃接下來可能做什麽的預測,就接收到阿詩那社爾的目光。
不用擡眼,元非晚就知道那種敵意來源是誰。聽見蕭欥問,她便笑了笑。“與其說他們的目标是勝,還不如具體點,說他們的目标是你。”
蕭欥十分贊同地點頭。不是他自吹自擂,實在是他對吐蕃太強硬、并且屢戰屢勝。換成其他任何一個國家,都會把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吐蕃人想對他不利,完全不是新鮮事。
“所以你現在連累我也成為目标了。”元非晚為這個做了個總結。
蕭欥眉毛瞬時皺得死緊。“等等,你這是什麽意思?”怎麽聽起來怪怪的?吐蕃不會想用一些非常規的方法來對付他吧?比如說色誘之類的?
“你明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元非晚笑道,分出注意力去觀察棋盤上的局勢。
蕭欥頓時毛了。他不管吐蕃是什麽意思,反正他絕對不想聽到自家夫人嘴裏說出誅心之語!“呵呵,有本事就讓他們和我在戰場上見真章!其他恕不奉陪!”他堅決地表示了自己的不買賬。
“可我想,正是因為不想和你硬碰硬,他們才來這招。”元非晚繼續道,“不然他們來長安做什麽?其一,幹掉葛爾東贊;其二,幹掉你!”
這猜測實在靠譜,然而被立成靶子的蕭欥竟然笑了。“那就讓他們試試——不管是葛爾東贊還是我,他們都不會得逞!”
“可我看吐蕃國師好像醉翁之意不在酒。”元非晚繼續笑,同時拿起面前的酒爵微抿,借以掩飾他們正在談論的過程,同時把話題轉回去。“想必他是很願意和你……咳咳!”
這突然冒出的聲響讓衆人都為之側目,包括禦座上的皇帝以及額頭正冒汗的惠安大師。
“兒臣不小心嗆到了,”放下酒爵的元非晚趕緊道,很是不好意思的樣子,“請父皇恕罪。”
皇帝深深盯了她兩眼,擺了擺手,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
于是衆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棋局上。惠安大師那一步棋已經卡了很久,但他這次看了棋盤一會兒,就把車往左推了兩格。
這一步看起來完全是廢棋。阿詩那社爾覺得對方已經被自己逼入了絕境、故而随便移動充數,嘴角溢出了笑容,照着自己之前的想法繼續推進攻勢。
第一個察覺到不對的是蕭欥。“你剛才怎麽了?”他悄聲問,“好好地怎麽會嗆到?”開玩笑,他夫人這性子,怎麽可能突然在中間露怯?百分之八百裝的!
元非晚用同樣的聲調回答他。“你都知道了,還問什麽?”她剛才蓄意往左推了酒爵,只要惠安大師不傻,自然知道如何做!
這種小動作太微妙,蕭欥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等他照着這種改變再推演一下,臉上頓時露出了不明顯的喜色:“幹得好!”
元非晚抿唇一笑。
阿詩那社爾棋路劍走偏鋒,惠安大師一時不察,便給對方得了先手。一步錯步步錯,棋盤上便顯出全盤潰敗之象。
然而實際上,阿詩那社爾的棋藝還真沒精湛到能把惠安大師逼得只能潰敗的地步。只不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惠安大師從未面臨如此困境,事情又很重要,緊張到腦袋一時卡住也是正常的。
元非晚便瞅緊了這個機會,刻意打了個岔。如果不被發現,自然好;若是被發現……啊哈哈,她只是偶然被嗆到而已,和棋局有什麽關系呢?
不過半柱香,阿詩那社爾便覺出不對來。剛才他還是勝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