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連環 (6)
,你這一頁紙還沒寫好……”她拖長音,“後果你知道的。”
這擺明了是威脅,元非永沒忍住對她做了個鬼臉,但還是把注意力轉回書桌了。
元非晚暗自松了一口氣。她出了門,轉彎去了隔壁院子的書房,再出來時手裏便拿了一個信封,這才往大廳走去。
顧東嶺坐在大廳的實木雕花長幾後,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對面的大門——沒錯,由于他品級高,下人們只能請他坐主位,其他該有的待遇也一樣不少。
雖然聞到蒙頂石花的香味兒,知道這必定是元顧二人回長安時經過劍南道所采買的,但顧東嶺連掀開茶杯蓋的欲望都沒有。因為他這次登門,只為了一件事——
他弟弟,顧東隅。
光聽名字,就能猜出兩人是兄弟關系。只要知道,顧東嶺是嫡長子,顧東隅是庶長子,差距就大了去了。
嫡庶之間,向來泾渭分明。不說地位會像主仆一樣,但嫡子能得到的肯定要比庶出的多得多得多——比如說長輩的關愛啦,別人的注目啦,能分的家産啦,以及飛黃騰達所必須的人脈啦……
最明顯的差距,就是門蔭。
正因為顧東嶺毫無疑問地繼承了門蔭這種好處——進入國子監讀書、再考科舉——顧東隅就只能讀讀普通官學了。不過,顧東嶺現在才做到右散騎常侍,顧東隅早三年就做到他頂上的中書令,兩人的才能高低十分明顯。
換做是心眼小一些的人坐在顧東嶺這樣的位置,怕是視顧東隅如眼中釘肉中刺。然而顧東嶺并不那麽想。弟弟有能耐是好事,他們便可以一起壯大顧家……
但他現在焦急不安地坐在元府大廳裏,就知道這只是個美好的願望。
顧東隅回到長安時的動靜沒有離開長安時大,但顧東嶺好歹是個正三品,這些消息早在朝堂上聽見了。前兩天,剛聽到鄭珣毓說入流官員已經全部回京時,他還高興着,覺得下朝回去就能看見自家弟弟了……
然而沒有。
顧東嶺有些疑惑。但他又安慰自己,顧東隅也許有些急事,處理完便會回家。
可是,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家裏還是沒有多出一個弟弟來。問家中下人,也說從未見到顧東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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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顧東嶺坐不住了。他隐約有些不太好的猜想,但不敢相信。所以,今天一下朝,他便朝着元府來了——誰都知道顧東隅和元光耀是極好的朋友,更是一起從嶺南回來;那麽,元光耀一定知道顧東隅在哪裏。
顧東嶺正是抱着這樣的想法來的。到了元府,他随便一問,就知道顧東隅不僅在元府,而且打算在元府常住下去……
這什麽意思?怎麽可以?
所以,雖然知道顧東隅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顧東嶺都準備守株待兔。照目前的情況看,顧東隅是鐵了心不想回顧府,他一定得把這事兒搞定!
元非晚從後頭的側門走進大廳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的顧東嶺。面前的茶一口沒動,臉上的神情頗是有些風雨欲來——
得,顧東隅就會把這樣的爛攤子扔給她!虧她還叫顧東隅一聲世叔呢!
“芷溪見過顧中書右散騎常侍。”元非晚立定,才出聲道。
“……嗯?”打死顧東嶺都想不到,他竟然先等到了一位少女。事實上,元達挂簾子的時候,他還在煩惱弟弟的問題,根本沒往心裏去。但元家寶樹這個稱號也不是白叫的,他馬上就回過味來:“你就是元司業的女兒吧?元家寶樹?”
“顧常侍謬贊。”元非晚不動聲色地道。“不過是些虛名,倒讓顧常侍見笑了。”
虛名與否,顧東嶺其實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為什麽元非晚會出來見他。“東隅還沒回來,我便等等。但你這是……”他忽而想到了一個可能——
元光耀的家教自然不會讓女兒貿貿然見外客,除非有人之前就交代了她……不會吧,顧東隅連他的面都不願意見?
隔着紗簾,元非晚能看出,顧東嶺已經想到了那種可能。她也不點破,只道:“世叔交代,若是顧常侍來,便由芷溪将這封家書交予您。”她略微擡手,元達立刻接過了信封,轉身走過去給顧東嶺。
“這……”掂着手中輕飄飄的信,顧東嶺有些不可置信。上面的字确實是顧東隅的字,然而顧東隅就打算用這封信把他打發走?
“世叔說,他覺得您現在就該拆開看看。”元非晚補充道。其實這句後面還有半句“免得以後後悔”,但她覺得顧東隅不是很正式地在說這個,便省略掉了——
雖然好像不是對仇人的語氣,但總歸不是好話啊!
顧東嶺聽着這把不疾不徐的聲音,手中動作起來。信封輕飄飄,裏頭也确實沒寫什麽。實際上,那封信紙上就八個字——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顧東嶺嘴唇無聲地蠕動着,把這句話念了一遍。這本是一句勸說人們珍惜将來時光的良言,但為什麽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呢?
再念了兩遍,顧東隅終于明白了。東隅東隅,指的難道不是過去,而是他弟弟本身?是說,過去的顧東隅已然逝去,現在的顧東隅将會重新開始?
顧東嶺拿着這封信,神色變幻莫測。好半天,他才道:“他說的,就這些嗎?”
元非晚瞧他神色,便知道這事已經成了一半。顧東隅不願意主動送去這封信,不願意自己和顧東嶺見面,偏要委托她這個外人在對方找上門來後拿出信……
看來顧家的确有些問題,但問題的主要部分不在顧東嶺身上,或者并不是劍拔弩張的問題!
“世叔還說,請您早些回去,有人在等您。”
如果說顧東嶺之前還有些微期望的話,現在也被完全掐滅了。他嘴唇不易察覺地抖動着,仿佛傷心,又仿佛掙紮。
又是好半天的沉默。客人不動,元非晚也不出聲催促,只耐心等着。
“他的好意,我知道了。”最後,顧東嶺終于站了起來。“多謝招待。”說着,他便要朝外頭走去。
這話說得……元非晚又掃了一眼沒被動過的茶杯。“那芷溪叫人送您。”
“不必了。”顧東嶺回答。如果一定要說的話,他現在看起來瞬間老了好幾歲。
元非晚在後頭目送他的背影,不得不揣摩顧家的愛恨情仇。然而,顧東嶺走到一半,卻又回頭補了一句:“告訴東隅,我不會放棄的。”
“芷溪明白。”雖然嘴裏這麽應了下來,但元非晚更好奇了。為什麽她聞到了一股大哥拿翹家弟弟沒辦法卻始終堅持的味道?這事兒應該沒那麽簡單吧?
差不多與此同時,李庭的相府後院裏。
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能在花園裏玩、且最讓女孩子心儀的事務,無疑是秋千。這不,一個衣着明麗的少女正坐在上面,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飄散在空氣裏。
“來來,再用力些!再高一點!”那少女顯然還沒過瘾,連連呼喚給她推秋千的兩個侍女。
靠近亭子的地方,擺放着畫架等什物。有個畫師模樣的人站在那後面,一臉無奈。“三娘,您別動。您這一動,我就畫不好了。”
面對相府三千金,他的聲音自然大不到哪裏去。李安書玩得正高興,又哪裏能聽見?
大概是聽到苦逼畫師內心的哭聲,一個貴婦人在侍婢的簇擁下,出現在了回廊那頭。秋千下有個侍女正朝向那個方向,一眼就看見了,整個人都僵在原地。而看出對面的異常,另一個侍女回頭,吓得也趕緊停住了。
只有李安書一個人沒立刻回神。“怎麽都不推了?快推呀,我還沒玩夠呢!”
兩個侍婢低着頭,還得拼命給她使眼色,難度實在太高。李安書位于高處,自然也看不見。她正待再說幾句,忽而跟想到什麽一樣,往園子入口一看,臉頓時白了。“快,趕緊幫我下來!”
等到相府裏的大房夫人長孫佩妍走到秋千附近時,李安書已經跳下了秋千,正眼觀鼻鼻觀心做乖巧狀。“母親。”
這怯怯的小模樣把長孫佩妍原本的怒氣打得七零八落。然而,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不是讓你好好呆着,讓畫師把你畫完嗎?再這麽拖下去,拖到什麽時候?當初又是誰一定纏着我要交畫像的?”
三句話下來,李安書的頭低得不能再低了。“母親,我只是一時忍不住嘛。”她小聲辯解。
長孫佩妍瞧了瞧另一側完全壓不住女兒的畫師,不由嘆了口氣。“要我說,不如就算了吧。我知道你和安棋在賭氣,但咱們真不需要在這件事上争過他們。”
這話無疑戳中了李安書的痛腳。“那怎麽行!”她猛地擡頭反駁,“若是給她選上了,我以後見到她豈不是要行禮?”
李安書不想給二房的堂姐行大禮,難道長孫佩妍想看到二房的風頭壓過他們?自然也是不想的。只不過,她知道的比李安書多,想的自然也比李安書多。“你大姊已經嫁給了太子殿下,他們再怎麽拼,也拼不過咱們的。又何必再……”
在場有外人,她的話就沒能說完。若是普通情況,她也樂意看到自家再出一個王妃。但問題在于,太子和德王之間氣氛不太對。若她兩個女兒,一個嫁給太子,一個嫁給德王,以後一定要折損一個的啊!
然而李安書并不這麽覺得。“太子殿下和德王殿下可是親兄弟!阿姊已經嫁給了太子殿下,若我再嫁給德王殿下,以後還能做妯娌!多好呀!”
那也要親兄弟倆關系好點啊!長孫佩妍憂郁地想。她這話已經和丈夫李翰雲說過,然而後者并不表示反對——
“反正左右就是一張畫,交上去又怎樣?別家都交了畫像,就咱們不交,那怎麽和聖人交代?說咱們看不起德王殿下嗎?你想啊,滿長安那麽多人家,皇後娘娘自有考慮,怎麽就會盯着咱們家安書呢?你就少操那份心了!”
也正因為如此,長孫佩妍沒法阻止女兒。左想右想,丈夫說的還是很對的,她便不再反對。“就你能說。還不趕緊去做好?要是今天不能把輪廓勾出來,錯過交畫像的時間,看不哭死你!”
李安書吐了吐舌頭。“知道了!”她跑回秋千上,端正姿勢做好。
畫師總算能騰出手來擦汗了。長孫夫人賢良淑德,真是名不虛傳呀!他也不敢多想,趕緊着筆落墨。
見得如此,長孫佩妍便轉身進了亭子,看着他們一坐一畫。
為了給德王選妃,滿長安的權貴都聞風而動。雖然說大家都覺得德王的處境有些微妙,但照皇帝特批他參與朝議的意思,怕也是抱着培養他以後輔佐太子的心,前途還是看好的。
俗話說寧為雞頭不為鳳尾,太子正妃又已經定下來了,那長安城裏還有什麽王妃能比德王妃更吃香?再加上皇帝金口玉言說了讓大家自己交畫像,不交的是傻瓜嗎?好歹博個露臉幾率啊!
而說到幾率,就不得不提魚皇後。皇後溫良賢淑,母儀天下,愛子之心拳拳,在這種事上肯定會一小心再小心,左挑挑右看看。太子和德王是親兄弟,皇後除了會考慮到婆媳妯娌這樣的關系,肯定還會考慮到勢力平衡問題。
他們李家已經出了一個太子妃,為了權衡掣肘,肯定不會再選他們李家的女兒做德王妃。以她知道的事實,二房李安棋其實是奔着德王側妃去的。而叫她把女兒嫁給王爺做小,她覺得那還不如另外再找個差不多的親家做正房呢!
所以,長孫佩妍心底裏其實不想讓女兒把畫像交上去。然而形勢不能讓她這麽做,她只得想,左右選不上,那就随便吧!
不得不說,不管是李翰雲還是長孫佩妍,他們都還算腦袋清楚。因為魚皇後确實沒打算再在李家女兒之中選——
“這是李相的二孫女?”當她看到畫像上的署名時,不用問就猜出來了——琴棋書畫,多簡單啊!
一邊為她展開卷軸的宮女清脆地應了聲“是”。“李相的小兒子,正是工部侍郎。”
皇後點了點頭。“本宮料想,他們也該知道,他們李家,沒法再容一個正妃之位了。”樹大招風,不怕盛極而衰嗎?
這話皇後說得,宮女可說不得,所以沒人應聲。
皇後微微眯起眼睛,又看了看李安棋的畫像。“這孩子,長得倒是不錯。”不得不說,比李安棋還漂亮點。但李安棋是長房嫡女,自然不能光比臉。
聽內容像是誇獎,聽語氣好像又不是那麽回事……宮女心中打鼓,莫名覺得這位李家二娘沒希望了。“娘娘看完了麽?婢子拿下一幅?”
皇後放在案上的朱紅指甲微微點了一點。那宮女會意,便又抽了一幅出來。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這一幅上的姑娘,也姓魚。
“這位……”宮女卡住了。她能不能問,這位魚姑娘是不是和皇後同宗或者同族啊?
但這話其實不用問,因為皇後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我就說呢……”她微笑起來,“把這個挑出來,放在一邊。”
所謂挑出來的,就是初步過審。宮女急忙應了,心中卻不免想到——哎呀大消息!原來皇後想讓德王娶自己娘家的女兒,親上加親呢!
☆、6759㊣
對皇後的屬意,蕭欥不清楚。
但他清楚一點,就是皇後絕不會選到他心儀的姑娘上去。元非晚剛跟着元光耀從嶺南回來,怎麽想皇後都不可能把人放在心上啊!
也就是說,在這種前提下,皇後選誰對他來說都無所謂,因為他不會想要的。
不過,既然明知道這點,蕭欥也就不會坐以待斃,讓別人給他指一個他完全抗拒的夫人。他的确在大殿上答應了皇帝要結婚,然而他可沒說他一定會和皇後中意的人選結婚!
為了達成這種目标,自然要做些準備。于是,在下朝之後,他便想要出宮一趟。
因着一直同路的緣故,蕭旦對蕭欥這次随着大臣的方向往外走頗為不解。“七郎,你這是要出去?”
蕭欥點頭。目前為止,皇帝除了賜給他旁聽朝議的特權外,剩下的就是一面令牌。要說令牌也沒什麽值錢的,但若能随意出入宮廷,那就不一樣了。
因為蕭欥回來之後從未使用這面令牌,所以蕭旦一時間沒想起來。被這麽一提醒,他就笑着問:“瞧我的記性。你有什麽事情嗎?”
這話問得随意,然而蕭欥知道不然。“出去走走。”他說,又補充道:“阿姊叫我去她府上,我今日才想起來。”
能擔得起蕭欥一聲阿姊的人只有一位,太華公主蕭月寧。她早幾年就從宮裏嫁出去了,有自己的公主府。
“這樣?如果是月寧的意思的話,我可不敢攔你了。”蕭旦道,似乎很惋惜。
蕭欥微微挑眉,顯出一種疑惑的姿态來。“阿兄有急事?”
“急事倒是沒有,就是想和你談談最近新上任的官員。”蕭旦回答,小幅度揮手。“但當然不急。聽鄭尚書的意思,他讓他們三天後再上朝,我們有的是時間。”
蕭欥想了想,從善如流地點頭。“那等我從阿姊府上回來,再去找阿兄。”
蕭旦忍不住笑出了聲。“你以為你今天能很快回來嗎?別想了!月寧就在你剛回來時看過你幾眼,現下你自己送上門,至少留你到黃昏!”
“那……”蕭欥遲疑。
“明天吧,嗯?”蕭旦笑眯眯道,“你告訴月寧,就算是她,明天也不能和我搶人!”
這話應不應都無所謂,蕭欥只報以點頭,就轉身離開了。
等到人走遠,故意在殿裏磨磨蹭蹭的李庭才出來。“德王殿下有那塊令牌,實在比朝議還令人忌憚。”
蕭旦站在原地,沒有動作,然而臉上的笑容卻變得捉摸不透起來。“七郎為父皇盡忠效命,這點榮寵,是應該的。”
“這可說不定。”李庭小聲道,“德王殿下在西北軍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點實在令人忌憚。他現在還能自由出入內廷,想做什麽再容易不過了。”
蕭旦嘴邊的弧度大了些。“我問你,李相,魚符在誰手裏?”
“自然是各位将軍們,還有聖人。”李庭道。他并沒有被蕭旦戳穿的窘迫,而是繼續道:“但若是聲望高到一定境界,兵士們認人不認符也是有可能的。”
這話說得危險,蕭旦不由側目李庭。“您覺得有人同意您這話嗎?李相?”
李庭露出個笑容,雖然轉瞬即逝。“那要看什麽場合了,太子殿下。”
“那看來你自己也知道,不是全部。”蕭旦微笑。“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再提了。”
不用再提了?不是永遠不再提,而是等到掌握确實優勢的時候再提吧?
李庭心知肚明。“其他地方,我會注意的。”
蕭旦終于點了點頭。
雖然蕭欥面上看起來什麽都沒做,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會放松警惕。西北軍說遠是很遠,但小看是絕對不行的。至少,他們應該加快對京畿這塊防衛的控制。
而這,正是李庭所說的“其他地方”。要不是文官武官之間普遍互相不買賬,他這事早該做完了!
大殿門口站久了不合适,蕭旦正想走,又想到一點:“該派的人,已經派了吧?”
順着他的目光,李庭把目光重新轉向蕭欥離開的方向。蕭欥走得很快,此時已經遠得要看不見了。“這是自然!”
而蕭欥這頭,他一路穿過舍人院和門下省之間的大片空地,出了太極門。再往外出一扇門,承天門外便是朱雀大街了。因為不想被人圍觀,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從側門離開。出于類似的理由,他還特意選擇了和大臣們離開時相反方向的側門。
這樣一來,蕭欥誰也沒碰上。
守門的衛兵一見令牌就知道蕭欥的身份,自然要放行。只不過,必須放行并不意味着毫無疑義。“殿下,您不帶侍衛出門嗎?”
潛臺詞,一個王爺在路上到處走,可能有不必要的麻煩。
蕭欥低頭打量了下自己的朝服。不得不說,這玩意兒确實紮眼。“你們這裏有常備的侍衛服裝吧?給我拿一套。”
幾個衛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呆住了。穿他們的衣服出去确實不會被圍觀,但……他們的德王殿下,是不是太不拘小節了一點?
他們還在遲疑,蕭欥已經沒耐心了。“快點。”
雖然語氣并不重,音量也不大,但衆衛兵迎上那雙似乎帶着刀劍寒氣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
這位爺不好惹!手底下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呢!
于是再沒人有疑問,一套合适的侍衛服裝立刻送上。見人換了出來,衛兵還不住道:“等下就将您的衣服送到武德殿,殿下。”
蕭欥已經翻身上馬,聞言只擺了下手,示意自己聽到了。下一刻,衆衛兵只能看見遠去的馬蹄。
“出個宮這麽輕松随便,聖人一定十分恩寵!”士兵甲如此論斷。
士兵乙的重點卻完全歪掉了。“俗話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在德王殿下身上我怎麽看不出來呢?就算穿了一樣的衣服,德王殿下看起來還是那麽英俊潇灑!”
不得不說,蕭欥的長相在女人眼裏通常感覺偏向淩厲,但在男人、尤其是打仗的男人眼裏,那才叫有魅力、能服衆。再加上利落的身手和簡潔的話語,士兵們自然只覺得英俊潇灑。
這種羨慕嫉妒恨的話一出,不免招惹了一片噓聲。“要不為什麽說人家是殿下呢!”
雖然足不出戶,哦,是足不出宮,但那并不意味着蕭欥對皇城外的世界一無所知。早在暗中促進元顧二人調回時,他就已經摸清了元府的位置。
什麽,問消息來源?有信鴿,有暗中安排的人手,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騎馬當然比馬車快些,所以,當蕭欥到達元府外頭的大街時,顧東嶺其實還沒到。他剛停在角落裏沒多久,就看見元光耀和顧東隅兩人一起出了門——
嗯?這一大早的,顧東隅就跑到元府來了?還是說……
蕭欥有些猜想,但不能确定。只不過後來顧東嶺來了又走,他生生從對方進門前和出門後的表情對比上看出了正确答案——
得,顧東隅對顧家确實自有想法吧?就算顧東嶺不能久待、必須及時回中書省去辦公,那臉色也太難看了!
就算知道元府裏現在估摸只有元非晚和元非永兩個,蕭欥也沒打算進去。他身後總有小尾巴;為了不讓跟蹤的人發現他已經知道了,他只能把他們甩掉一會兒,卻不能甩掉太長時間。現下時間差不多,他也就從小巷返回去,再溜溜達達地走上正确的大路,好被人發現。
見到失蹤的目标重新出現在一個紙鳶攤子前,四個負責報告蕭欥行蹤的人頓時松了口氣。
“總算找到了……”
“是啊,也不知道怎麽跑得那麽快,明明大街上騎馬限速啊!”
“不管了,人找到就好!”
“那剛才跟丢的事情……”
“你傻嗎,這種小錯也要往上面報告!”
“就是,反正長安巷子這麽多,德王殿下一時間迷路也有可能!”
“沒錯啊,你們看,殿下甚至對風筝有興趣!說不定剛剛也是被什麽小玩意兒迷住了眼,而我們沒注意!”
這些七嘴八舌沒能持續多久,因為蕭欥開始往前走了。四人趕緊閉嘴,專心跟上。
就在蕭欥去太華公主府、顧東嶺回中書省的當兒,元光耀和顧東隅已經和國子祭酒談上了。
國子監是盛朝最有名的貴族學校,學生都是家中有背景的。祭酒和司業相當于校長副校長,通常不用講課,而是負責管理手下的教師們——也就是博士之類。
所以,獨孤皓上朝回來,便見到了新來的兩個下屬,臉上瞬時溢滿了笑:“元司業,顧司業,真是久仰了。”
“不敢當,不敢當。”元顧兩人趕忙推辭。“我等來拜見祭酒,祭酒如此客氣,真是折煞我等。”
實話說,做到獨孤皓這個位置,顯然不可能是新晉官員。而元顧二人,也能算老牌京官。雖說不熟,但見是肯定見過的。此時客套起來,倒還真有一二分熱絡。
而這種熱絡,在見到那幅立軸時達到了頂峰。雖然元顧二人貶谪,但詩詞畫作從未貶價;反倒是因為這三年來沒處買,更得長安衆人的追捧。凡是文人雅士,都想要收集德貞雙璧的原跡。
獨孤皓自诩風流雅士,自然不能免俗。一次得到兩個人的,他笑得見牙不見眼。“诶喲,這可真是勞你們費心了!”送金銀財寶有受賄嫌疑,但一幅畫算什麽?更別提,他以後還能拿着這幅畫和其他人炫耀!
元光耀和顧東隅對視一眼,知道這事做得沒錯。“我等鬥膽獻醜。若獨孤祭酒喜歡的話,那真是再好不過。”
“不要客氣嘛!你們倆說獻醜的話,全長安就沒有人的詩詞字畫能看的了!”獨孤皓道,“謙虛是好事,太過謙虛就不好了!”
人家都這麽說了,兩人也只能點頭。“祭酒說的極是。”
“這時候就不要叫祭酒了,多煞風景!叫子同就可以了!”獨孤皓喜滋滋道,眼睛還落在畫軸上。“咦?‘寧陽山人’?這是你們誰新取的號?”
見對方确實十分喜歡的模樣,兩人都松了口氣。
而顧東隅聽見問自己,便回答道:“是我的。祭……子同眼力真好。”
“新號?”獨孤皓道,又自顧自地念了兩遍,“不錯,好!”他總算擡起眼,“我瞧你這章子刻得極好,我是否有幸品鑒一把?”
“當然沒有問題。”顧東隅滿口答應。
三人又說了一陣子,話題直在文人墨客會感興趣的方面打轉。獨孤皓尤其投入,好半天才肯放人走。而等他再回屋面對畫軸時,就命人趕緊去買一副相配的框挂起來。
“等閑莫道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他低聲吟道,目光落在兩枚印章上,“故人确是故人,可這心變是沒變,一時半會兒,竟看不出來了……”
至于蕭欥,他溜溜達達地走,故意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到達太華公主府上。看門的乍一見人還沒認出來,直到他掏出玉魚,這才恍然大悟,一邊屁滾尿流地請他恕罪,一邊忙不疊地把人領進去——
我的好殿下喲,你穿了這一身衣服,是要小人們都眼瞎嗎!
對這種反應,蕭欥毫無反應。他在西北的時候什麽衣服都穿過,侍衛服算得了什麽?
只可惜,毫無感覺的只有蕭欥一個人。太華公主蕭月寧本在花園亭子裏坐着看景兒,聽聞弟弟來了,急忙起身相迎。但在真看到人時,她也覺得自己的驚喜變成了眼瞎:“七郎,你這是穿的什麽?”
“阿姊。”蕭欥喚了她一句,不在意地解釋道:“出來得急,随便換的。”
蕭月寧只想扶額。“你這樣出來,父皇他知道嗎?”
蕭欥拿起腰間那塊通行無阻的令牌,晃了晃。“父皇知道這個就足夠了。”
這就是不知道了?蕭月寧更覺得無語。不過事情已經成了這樣,她也不好多做責備。“有很多人看見嗎?”
“除了幾個侍衛,應該沒有。”蕭欥回答。至于幾條小尾巴,這就沒必要和姐姐說了。“阿姊,你叫我出來,難道便是說這些的?”
嫌話題太無聊?蕭月寧頓時只想翻白眼。“要不是你穿了這種衣服,我能問嗎?而且,”她板起臉,“你還記得我叫你出來?這都多久了,你才想起來?”
“我的錯。”蕭欥幹脆利落地承認了。不要試圖和關心你的姐姐找借口,後果會很嚴重,他從小就明白這個道理。
蕭月寧哪裏會真的怪他?不過是口頭說說而已。“來來,到這邊來。”她把人拉到亭中坐下,期間還不住眼地打量弟弟。“我怎麽覺得,你又瘦了呢?”
“怎麽可能?”蕭欥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他在皇宮裏好吃好喝,絕對比西北過得好,還會瘦?“阿姊,你肯定看錯了吧?”
蕭月寧一邊忙着吩咐手下侍女去端茶點水果,一邊不遺餘力地給了弟弟一個瞪眼。“哪裏沒有?你小時候身上明明很多軟肉的!看看現在?硬邦邦的,一點都不可愛!”
“……”蕭欥默默望天。誰長大以後還能和小時候一樣啊?而且軟肉什麽的,這種黑歷史他才不想要!
見弟弟不說話,蕭月寧再接再厲:“而且你小時候笑得可甜了!哪像現在,成天一副別人欠你錢的樣子!”
“……是嗎?”蕭欥難得反省了一下。
在軍裏,誰管你是王爺還是普通走卒啊?反正,打起仗來,服衆才有用,活下來才算贏!他要活下去,那肯定是怎麽有用怎麽來!
大概是身邊全是男人的原因,從來沒人和他說過表情兇惡什麽的……但如果他姐這麽說的話,難道他給心上人的印象也是如此?不要吧!
這時候必須恭喜德王殿下,因為他不幸而言中了。
見弟弟表情這才有略微變化,蕭月寧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就是!我可跟你說啊,父皇都下旨給你選妃了,你再板着這張臉,小心把媳婦兒都吓跑!一眼就夠了!”
蕭欥眨了眨眼。等等,元非晚和他撞上時,明明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啊?
蕭月寧可不知道,她說的每句話都被蕭欥自動帶入了某個特定對象。“我早就想說了,奈何父皇一直沒反應。現在金口玉言已下,你就乖乖地等好吧!”
“嗯?”蕭欥聞出了這話裏不同尋常的意味。“等好……?”他重複了一遍,瞬間肯定了自己之前對蕭月寧特意叫他出來的意圖:“原來你就等着這茬呢,阿姊?”
“什麽叫我就等着這茬?”蕭月寧沒好氣地道,“我這是關心你,關心你,懂嗎?”她拍了拍蕭欥的手,“別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夫人的好壞,可是會影響你下半生的!”
蕭欥覺得吧,這話得分人說。像他這樣的,若是娶了自己不喜歡的夫人,那之前一定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可他現在有了心儀對象,這種可能就不複存在了——
他一定能娶到一位好夫人的!
這眼神裏透出的志在必得不太明顯,蕭月寧并沒注意到。“阿姊是過來人,比你清楚。老實聽阿姊的,嗯?”
蕭欥目光微凝。這話聽起來有別的意思。“驸馬對你不好嗎,阿姊?”
蕭月寧渾身一僵。“沒什麽好不好,”她含糊道,“也就那樣吧。今天說的是你,別給我轉移話題!”說到最後,她加重了語氣。
一來就打聽姐姐的家事什麽的,确實不太好。蕭欥果然沒有再問,但在心裏記了一筆。
見他沒說話,蕭月寧表示滿意。“那就這麽說定了!”
饒是蕭欥覺得自己還算聰明,聽到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也不免詫異。“什麽說定了?”
“就是見面啊!”蕭月寧理所當然地道。
“……見面?”蕭欥依舊費解。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