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內外
有了拜訪的正當理由,蕭欥這回就可以不用繼續窩在樹上、徒惹別人懷疑了。
水碧跟着水紅走了有一陣子,元非晚已經在樓上書房練起字來。這是她每日的必修功課,修煉心性。恰巧元光耀也有這種習慣,所以一點也不違和。
谷藍安靜地在邊上研墨。別看她現在一聲不吭,其實心裏的問號早就刷了滿屏——水碧為什麽要老實回去?元非晚難道不能留下她嗎?老夫人那麽狠毒,水碧回去不是羊入虎口?
諸如此類,等等等等。只不過元非晚沒說的意思,谷藍也就勉力讓自己做一只合格的鋸嘴葫蘆。既然大娘說以後就會知道,那她就再等等,又有何妨?
所以,在元達上來通傳說有個魚公子想要求見的時候,元非晚沒什麽反應,正撇下去的毛筆力道變都沒變。而谷藍就不免覺得,這個魚公子還真是把死纏爛打的精神發揮到了極致——瞧,大娘難得一天不出去,他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元非晚不疾不徐地寫好一個“起”,還細細端詳了一陣子。好半天,她才忽然恍神:“魚公子?他有說什麽事嗎?”
元達搖頭。“他沒說,但提了一個挺大的包袱。我告訴他主人去州學了,他也一定要見您。”
這語氣頗有些不忿,而元非晚知道為什麽。一個并不太熟的年輕男子,在家長不在的時候一定要求見人家家裏的小姐,實在有些冒犯。就算元達還不知道蕭欥的身份,但光從蕭欥和元光耀認識這點,他就不能做什麽出格的事情——比如說拎着掃帚把人趕出去什麽的——當然心生不虞。
“行啦,”元非晚道,放下了手裏的宣紙,“把這個字挂起來,谷藍。你跟我一起下去看看,元達。”
“可是,大娘,這……”不合規矩啊!元達幾乎想哭了。您如此美貌,就不怕那人是個圖謀不軌的宵小嗎?
“規矩是人定的。”元非晚毫不在意。就以蕭欥的身手,要做什麽早做了,還能等到現在?但考慮到仆人臉上的神情實在可憐,她又補了一句:“去拿一幅紗簾挂上。”
元達如蒙大赦,趕緊去辦了。反正他第一攔不住蕭欥第二無法反駁元非晚,除去這個,還能做啥?
這一來一回折騰了不少時間。別說一個王爺,就連對一個普通來訪的客人這麽做,都有些怠慢了。然而蕭欥卻很好脾氣,端端正正地坐在廳裏,視周圍來去的仆人為無物。
元非晚從樓上下來時,見到的便是蕭欥挺直的側影。從她這個角度看,蕭欥原本英挺的劍眉更加銳利,斜斜地殺入鬓邊。鼻梁高而挺直,薄唇的利落線條似乎也帶着刀削的弧度。
這麽個人往軍前一站,怕是對手剛見到就先吓掉三分心了吧?
元非晚正這麽想着,就見那張臉不緊不慢地轉了過來。那雙黑眸極深邃,定定地看着她的時候,裏頭原本堅固的冰雪似乎融化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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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元非晚對融化這點不是很确定,畢竟蕭欥的表情實在太牢不可破。但她至少能确定一點,就是蕭欥在她露臉之前就聽到她下樓的動靜了。“不好意思,家嚴不在,倒叫郎君久等。”她一邊說,一邊緩步走到位置上坐定。
紗簾在些微穿堂風的影響下微微搖晃着,可蕭欥依舊一瞬不瞬地注視元非晚。“說道歉的該是我,”他輕聲回答,“可因為事情緊急,也只能冒昧打擾了。”
事情緊急?
要不是考慮到紗簾輕薄,元非晚大概會對此報以挑眉。開什麽玩笑,嶺南能有什麽緊急的事情?“芷溪願聞其詳。”
不光是元非晚,元家侍從也都這麽覺得。所以一時間,廳裏四個人,有六道目光都直挺挺地打在蕭欥身上。
蕭欥習慣了衆所矚目,并不覺得有什麽壓力。此時聽元非晚問,他便将面前長幾上的包裹朝元非晚的方向推了推。“就是這些。”說着,他抽開了包裹上的活結,原本鼓鼓囊囊的東西立時滾了一地——
晶瑩圓潤的珍珠,明麗剔透的翡翠,乳白細膩的玉镯……
元達和元雅先是被蕭欥突然的動作吓了一跳;而再看到財寶時,頓時張大了嘴巴。要是天上突然會掉金餡餅,還真是挺緊急的!
因為有地毯,東西掉落時的聲音并不大。元非晚低頭掃了一眼滾到自己腳邊的珍珠,一時間沒拿準對方的意思。可當她再注意到玉镯時,忽而就明白了:“……這些東西,郎君是從哪裏拿到的?”明明連她都不知道老夫人把從她這裏刮走的東西藏到哪裏去了!
“城東頭的柳樹下。”蕭欥據實以告。
元達和元雅聽了這話,不由幹瞪眼——怎麽可能?老夫人撐死了也就把東西藏在元府裏!放在那片亂林子裏,誰都不會放心的好吧!
元非晚也這麽認為。但她同時還知道,蕭欥昨晚就在她窗外樹上,沒理由一大早來和她編瞎話。“可有前情?”
蕭欥嘴角勾了一勾。“還真是如娘子所料。”随後,他便把昨晚到今天的事情簡略地敘述了一遍。
從蕭欥揭曉元府的賊人就是元光宗開始,元達和元雅聽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
這麽扯?二房郎君居然去偷老夫人的東西,這是自甘堕落吧?然後這事正好被人發現,同時又知道贓物的真正主人該是元非晚,便主動自發地把一大筆財寶送過來?
狼心狗肺和拾金不昧,簡直不知道該說哪個更誇張一點!
而元非晚一時半會兒沒有吭聲。
說實話,她當然不懷疑蕭欥拾金不昧,因為這筆錢在普通人眼裏是很多,但對王爺來說根本什麽也不算。而蕭欥說的“偶然發現”肯定也不是偶然,因為他一定派人晝夜觀察元府的動靜。
然後問題就變成了老問題。沒錯,這事兒對蕭欥來說根本不是個事,甚至可以說是動動手指的難度;叫她自己查,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所以,蕭欥到底為什麽一定要幫她攪合這渾水呢?
“我是不是認真的,你以後就會知道。”
不其然的,元非晚腦海裏突然響起了這麽一句話。難道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蕭欥才這麽做嗎?
不管答案是是還是不是,蕭欥幫她把她的東西拿回來了是事實。對這種恩情,說不得要表示感謝。
“那可真是有勞郎君了。”元非晚點頭。“元達,元雅,你們把東西收拾起來。”
兩個侍從好不容易撿回了地上的下巴和眼珠子,聞言立刻動起來。雖說他們還是覺得整件事情的邏輯有哪裏不對,但事實勝于雄辯——
連從他們大娘手裏連坑帶騙的東西都能拿回來,這人能有什麽惡意?如果非要從壞處說的話,這人相當殷勤,而且是上了心的殷勤!
若是為了某些可疑的目的,拍馬屁很容易拍到馬腿的吧……
話再說回來,要不是這人總板着一張所有人都欠他二五八萬的臉,他們也不會一見到人就提起十二萬分的警惕心啊!
看兩個侍從把東西擡上去,元非晚才轉向蕭欥。“敢問郎君,現在城裏的情況如何了?”
“你覺得呢?”蕭欥不答反問。
元府遭了賊,又已經報官,可想而知會鬧得很大。昨天城裏已經有些對老夫人和二三房不利的風言風語,今天則是板上釘釘的更倒黴——
這真不是最好的現世報嗎?
元非晚這麽想,又否決了。不,還不夠。她拿到的東西是是她應得的,而那些人的報應則遠遠未夠。目前的情況,最多只能說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她的計劃,也才剛剛開始!
雖然元非晚不出聲,但蕭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自然對這種心理活動有所揣摩。換成是別人拿回自己被偷走的東西,說不得高興激動;但放到元非晚身上,反應卻平淡得過分了……
不,應該也不是平淡,而是合該如此。那些東西本就是她的,并且她堅信它們早晚會回到她手裏,當然不驚訝。不僅如此,她很可能還在計劃些別的東西——
以那些人過去做的事,只是讓他們吐錢出來,豈不是太便宜他們了?
“你現在要進城去嗎?”蕭欥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什麽?”元非晚被這話從思考中驚醒,“我為什麽要……”說到一半,她忽而領悟了蕭欥的用意:“你知道?”你知道我要做什麽?
蕭欥一臉無辜。“我只是随口一問。畢竟,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不是嗎?”
元非晚默默地盯了明顯在撒謊的人一眼。別人就算了,但蕭欥……他在這種事上撒謊,到底有什麽好處?而若是确定這事是真的,她又何必多此一舉地進城?
“裏頭已經夠亂了,我想我最好哪裏也不去。”她最後這麽回答。反正她不去,也自有水碧做事;她只要等結果就好!
蕭欥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不需要裏應外合嗎?”
裏應外合?哪門子的裏,又是哪門子的外啊?雖說蕭欥對這件事異乎尋常的關注并不會拖後腿、而是令她如虎添翼,但感覺怎麽怪怪的呢……
元非晚只覺得頭皮有些發麻。她越來越搞不清楚蕭欥了——有時候是直球,有些時候又拐彎抹角。但無論是哪種,蕭欥都是一副“我知道你平時都在裝柔弱、但在我面前就不用裝了”的神情……
去,他們只是單純的事業合作夥伴而已,和家庭以及感情都一點關系都沒有好吧?
雖然元非晚這麽想,但她也知道,蕭欥打定了主意要讓這條界限模糊再模糊。這本來也沒有什麽,但她現在的情況,只能坐看對方推進攻勢啊!
元非晚有些莫名的危機感。在和其他人的相處中,她基本上都處于主導地位;這時候變成了被動,一時半會兒(還有可能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奪回,自然覺得危險。
蕭欥也是個聰明人。見元非晚徹底不答話了,他便見好就收。反正點到即止就夠用了;而且話再說回來,對方八成并不需要誰提點。“剛才是我多話。”他輕聲道,語氣裏沒有慣常的說一不二。“既然東西已經物歸原主,我就先告辭了。”說着,他便起了身。
見對方真的說走就走,元非晚條件反射地追了句:“郎君?”
“怎麽?”蕭欥回頭,便看到元非晚也站了起來,紗簾上映出她窈窕綽約的身形。
元非晚清了清腦袋裏的東西。
現在已經很明顯了,德王絕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同時,很可能還是個說做就做的人。不管面前有什麽困難,他都不會輕易放棄。這次他送來東西,也就坐了片刻;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會放棄他之前就想做的。
元非晚努力不讓自己去思考自己已經變成了別人勢在必得的目标——不是敵人也不是朋友,而是一個她從未涉及過的領域——因為她覺得那對她的判斷是一種新的幹擾。“郎君幫了芷溪這麽一個大忙,芷溪理當表示感謝。”
蕭欥頓了一頓。其實他做這個就沒圖回報,但元非晚都這麽說了,他也樂意接下:“娘子的意思是?”
“如若請郎君喝茶,郎君可否賞臉?”元非晚問。
蕭欥差點笑出聲來。元光耀上次也這麽說……該說不愧是父女嗎?“那可要先謝過娘子了。”
其實元非晚是根本想不出蕭欥想要什麽,便提了一個最保險的答案——畢竟,蕭欥一個王爺,要什麽沒有,還圖她的東西嗎?此時聽蕭欥答應,她便點頭道:“那就……”
未曾想還沒說完,蕭欥又補了一句:“時間我定。”
嗯?元非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她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可又确實沒法反對。“也好。”
蕭欥這回真笑了。他頰邊有個不太明顯的酒窩,淺淺地顯出來時,就往原本就俊秀的臉龐上添了一筆活潑與親近,比平時更像個不足弱冠的少年人。
“那便下次再見。”他愉悅道,然後身形倏爾消失在欄杆後頭。
見人直接憑空翻了下去,元非晚不免有些目瞪口呆。然後她才意識到,德王殿下大概、也許、可能……真的很高興?以至于最基本的掩飾都不耐煩做了?但必須得承認,冰山融化真的很招人……
元非晚默默望天。她現在覺得,在把手頭的事情做完後,她真該把蕭欥對她有意思這件事提上日程了。因為如果蕭欥不改變主意,她這樣去長安就會有更多麻煩!
就算元非晚再怎麽想,她都絕想不到,蕭欥想要改的喝茶時間是什麽時候。而如果她知道,一定會早早地把蕭欥打入大尾巴狼的行列裏——
聽到喝茶立刻就想到媳婦茶,德王殿下您還能不能好了?
相比于別院這裏冒着的米分紅泡泡,元府那裏則是一片烏煙瘴氣。
老夫人的私房是元光宗偷的,元光宗做這事時又沒人看見(至少沒有驚動元府裏的人),并且打定主意矢口否認,那衙役又問得出什麽?
“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沒人承認是自己做的,并且為證清白花樣百出。發毒誓的就不說了,甚至還有人要抱着柱子往上撞……
一幹衙役都表示,心很累,感覺不會再愛了。平日裏看着元府也挺正常的,怎麽丢了東西後人人都不太正常?畫風變得太快,他們接受不能啊!
“一哭二鬧三上吊,”好容易出了門,才有年輕衙役心直口快地抱怨,“搞什麽鬼啊!”撞死了錢也回不來!
另個年紀大些的則說:“看來昨天大家說的倒也不是空穴來風。元府都靠大房撐着;大房這一走,就全塌了!”
被這麽一提醒,第三個衙役忽然發現了一個很大的疑點:“老夫人東西被偷了,把人都叫了過來……但是元先生怎麽不在?不僅不在,他們也根本沒提他?”照理說,作為元家老大,這事兒元光耀肯定得管管吧?
“要麽是管不着,要麽是不用管。”第二個衙役涼飕飕地開了口。“依我看,第二點可能更大些。”
其他兩個衙役都悚然一驚。不用管?這話的意思豈不是,元光耀已經和老夫人、二三房毫無幹系?也就是……“他們真分家了?”
“我可什麽都沒說。”第二個衙役果斷撇清麻煩,“反正左右不是我們該管的。現在趕緊回去,把這事往上禀告一下吧。若是那些人以為咱們不給盡力查,不知道還能鬧出什麽來呢!”
其他兩人覺得這話非常有道理,便加快了腳步。
送走了差役,時間已經要到中午了。往常這時,老夫人就等着午飯,此時她卻一點心情也沒有。事實上,因為出了這檔子事,她連水紅帶回來的豌豆糕都一口沒吃。
雖然老夫人不吭聲,但呼氣吸氣的聲音特別大,兩邊的水碧和水紅誰都沒敢動。直等到老夫人自己覺出餓來,才憤怒道:“都什麽時辰了,還不讓人準備上菜!”
水紅一個激靈。“婢子這就去看看。”她怕水碧搶在她前面,說話的時候就已經在向外走,簡直就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
見人出去,老夫人的注意力才第一次放到安靜得過分的水碧身上。換做是其他任何一個時候,她都會好好“耳提面命”,好讓水碧知道,誰才是她的主子;然而失竊的財寶完全吊住了她的心,以至于她連做平時最愛做的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了——
“賬本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問,語氣陰冷。
水碧急忙跪下來,把之前想好的措辭再說了一遍——無非是元光耀派人看得很緊,她找不到下手機會。
現在讨論這個已經是無用的馬後炮,老夫人自己也知道。所以她咳了一聲,又嚴厲道:“之後該幹什麽,你可知道?”
“婢子自當好好侍奉老夫人,唯老夫人馬首是瞻。”水碧乖巧道。
聽着這弱弱的聲音,老夫人心裏的那口氣總算平了一些。“你知道就好。若你不好好做事,仔細我把你賣去飄香院!”
水碧渾身一抖。飄香院是縣裏最有名的一家青樓,良家女子連提都覺得髒了自己的口。不管老夫人怎麽想,她是絕對不要去的!
她眼裏一閃而過的狠光被低頭的姿勢掩蓋了,老夫人只看到她瑟瑟發抖的模樣,總算感到了滿意。“行了,去偏房看看,那賤貨死了沒有。”
老夫人這麽說,當然不是關心節夫人的死活。實際上,她想的是,親眼見到節夫人的慘狀,水碧一定會被吓倒,以後就會老老實實地聽她的話——沒錯,人家是殺雞給猴看,她是借人家殺的雞給猴看!
這算盤打得叮當響,水碧揣摩出了一點。剛才那些差役雖然沒把元府真的掘地三尺,但也把角落都查探了一番。黃素的私房都沒保住,更何況奄奄一息的節夫人?
光是靠老夫人的手勁,節夫人能傷成那樣?怕是元光宗下的手吧?這男人,平日裏看着道貌岸然,實際上卻是個喜新厭舊的貨!
不過水碧也就是心裏唾棄而已,畢竟這不幹她什麽事。現在她只關心一點,就是她的身契——
她原本不知道她的身契是不是也被偷走了,現在瞧老夫人的态度,就知道八成沒有。看來,她得找個機會把老夫人重新藏起來的最後一份私房找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