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推波
這種意外讓元非晚多思考了一會兒。最後,她問:“你知道他往哪裏去了嗎?”
元達遲疑地搖頭。“我那時正和大廚房的人說話,沒來得及跟上。”
實際上,和元府裏剩下的仆人打交道才是元達此行的最大目的。元非晚聽了這句,便暫時放下了元光宗的可疑行為,直接問:“我剛才聽說,府裏打發走了幾個仆從?”
“沒錯。”元達肯定。
和茶樓人群談論的消息相比,他打聽回來的更為準确:比如,茶樓說打發仆人走的理由是他們平時太過懶散,而實際上更重要的理由是那些仆人都是雇傭而非賣身的;再比如,茶樓提到降薪以及取消午晚飯,那也是針對雇傭而來的仆人。
“他們這是要先把花銷最大的一塊砍掉……倒也正常。”元非晚低聲道。因為,如若簽了賣身契,仆人就住在府裏,月例之類的報酬本來就比雇傭的仆人要少。“所有人的薪俸都降了,是吧?”
元達點頭。他現在也有了那種預感——同樣是給人做仆,留在府裏的那些前途堪憂啊!
“府裏還有沒有其他消息?”元非晚又問。
“聽他們說,中午節夫人沒出來吃飯。”元達立刻道,“而且,上午我們走了之後,有人聽到二房裏頭傳來異常的響動。”
這種指代簡直明擺着。“二叔已經發現了她做了什麽?”元非晚微微抿唇。看起來節夫人已經倒黴了!
元達和元非晚有同樣看法。“等再過幾日,才知道情況具體如何。”
“還有別的麽?”元非晚繼續問。
“說是二房郎君和夫人再加上老夫人談了一會兒,三房郎君也和夫人談了一會兒。但他們到底定下了什麽,目前只能看出剛才說的一點點。”
元非晚點頭。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她現在有的是耐心。“讓你說的,你說了?”
一聽這個,元達臉上就顯出一種接近忍俊不禁的表情來。“大娘,您沒看見,大家有多麽緊張!機靈點的已經開始找別的工了,沒去路的就擔心自己被辭。二三房有多少資本,長了眼睛的都知道。在這種時候提錢,誰不願意聽?”
元非晚挑了挑眉。“那他們都知道,現下府裏最有錢的是老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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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元達回答,臉上顯出了些許厭惡和同情交雜的神色。“不過,以老夫人那樣的脾性,我想他們誰也不敢去找她。”
“本來也不需要他們去找。”元非晚笑笑,“就算他們去了,也是自找苦吃。”
“咦?”元達大為驚異。他一直都沒想明白元非晚要他放出這種消息的用意,現在卻隐約猜出了一二。“不是他們去?那誰……啊!大娘,您的意思難道是,讓他們和他們頂上的主子說,那他們的主子自會去找老夫人?”
元非晚沒應是,也沒應不是,只抛了個反問回去:“你覺得呢?”
有什麽好覺得的?那不是必然嗎?而且,考慮到老夫人距離慈母這種形容十萬八千裏遠,就算是元光宗或元光進親自出馬,也不見得能輕易從她手裏拿到錢呢!
“……府裏一定要亂套了。”一直在邊上聽着的谷藍喃喃道。一些錢,許多人都想要,不得打起來?
“那也是他們的事情。”元非晚輕描淡寫。“咱們看着就好。”
谷藍默默地盯了元非晚一眼。傳一句話出去就可以讓人打架,大娘您真是太兇殘了!
确定原本想做的事沒有遺漏,元非晚才繼續考慮元光宗的問題。“元達,照你的意思,二叔天天往外跑,可能做些什麽?”
元達表示,這實在超出他的猜測範疇。“我不清楚……如果大娘您想知道,那我明日一早便進城守着!”
“那就這樣辦。”元非晚同意了。她估計吧,不管元光宗是藏了金屋還是藏了嬌,抖露出來,又是新的好戲!那她怎麽能錯過呢?
一切議定,元非晚便帶着人回別院去了。當然,她沒忘記給自家小弟帶些他喜歡的糕點零食。小孩子麽,好好哄着,不過多久就能徹底把極品親戚抛諸腦後、一心一意地跟着真正對他好的人了!
馬車緩緩地從翡翠樓門前駛走了。
邊上的小巷裏,盧陽明無聲地注視着這一幕。他尾随元達到這裏,一看到茶樓就知道不是元光耀的主意。而若是元非晚讓元達說了那些話,那便有趣得緊了……
“元先生是個老好人,養的女兒竟然不是那麽回事。”他自言自語,很感興趣。“之前,我還想着,不管殿下的王妃如何,只要不拖後腿便可。現在看來,情況比我預料的還要好……問之還擔心不能斬草除根,實在有些多餘……這次嶺南真是來對了!”
再來說州學這頭。
雖然元光耀為了打消學生們的好奇心說出評差等那種話,但事實上他根本不會那麽幹。這不,卷子收齊,他便下課放學了。
“天色還早,咱們打球去吧!”
不知是誰這麽叫了一句,立時一呼百應。沒過多久,書房裏頭便空了。
元光耀在臺上整理收上來的卷子,眼睛一擡,便看到吳清黎留了下來。“怎麽,你不去嗎,清黎?”
吳清黎點頭,把手中最後一沓卷子遞給元光耀。“我……我有些事想問問夫子您。”
元光耀伸手接過,再把所有卷子疊在一起卷起來。“有話就問啊,”他語氣輕快,“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吳清黎見對方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便把組織已久的話說出了口。“縣裏最近來了三個外地人,您知道嗎?”
元光耀的手猛地一頓。三個外地人?說的難道是德王和他帶來的兩個下屬?但面上,他依然保持着鎮定。“哪三個人?”
看見元光耀的反應,吳清黎就知道自己問得沒錯。“其實,這事兒是阿耶讓我問您的。他說,嶺南這樣的地方,是不能養住鴻鹄的。”
“吳都護這麽說?”元光耀道,幹脆把卷子放了下去,兩手虛虛地撐在臺面上。有鴻鹄之志的人,自然不會甘願留在偏遠邊疆。“他還和你說了別的嗎?”
“他還說,若是您有那樣的意思,請務必告訴他。”吳清黎立刻道。“因為他覺得,他和您的想法應該是一樣的。”
吳炜一直想調離安南,元光耀确實知道。而雖然他不愛到處宣揚自己的想法,吳炜也一定能從他的境況中判斷出,他想回長安。
從這個方面說,在到長安這方面,兩人的确算是心照不宣。
元光耀想了想,覺得這種情況實在沒必要藏着掖着。而且,話說回來,吳炜與他交好,也确實幫了他不少。“那三人的身份,你阿耶也告訴你了?”
吳清黎點頭。他回想起前天他在球場上見到的那三人,終于意識到,他脊背上升起的涼氣不是錯覺——
三個從西南戰場來的人,身上放出的是貨真價實的殺氣!
當然,正常情況下,吳清黎覺得德王等人不會随意放殺氣。但甫一照面,他就得到了這種待遇,不免懷疑起自己哪裏得罪了對方——
說真的,這可能嗎?他們之前根本沒見過啊!
吳清黎心裏有種隐隐約約的、不好的預感,但又說不清楚那種感覺到底是什麽,只得暫時擱置。“只說了一個。但是,一個就足夠了。”
這和他們知道的完全相同。元光耀聽了,便點點頭。“這麽說來,他們先到了宋平,見過吳都護,才到了嘉寧?”
“我想應該是這樣,”吳清黎道,“阿耶的信,我是今天中午收到的。”說着,他便從袖子裏拿出信封,遞給元光耀。
元光耀接過打開,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
吳炜在信裏寫的內容就和吳清黎說的差不多,主旨就是要不要一起站德王這派。如果要說傾向的話,他和顧東隅的傾向是一定要回,而吳炜的傾向是看他們的決定後自己再做決定。最後,不管答案是什麽,吳炜都希望他回一封信。
這實在太簡單了。元光耀想都沒想,就拿起毛筆,刷刷地寫了一封短信,內容只有一句話——
“我等已然沒有其他方法好選。”
在晾幹墨汁的功夫裏,元光耀轉過頭問道:“雖然我們已經做了決定,但各人情況不同,你可得和你阿耶說,做決定時,最先考慮的該是自己。”
吳清黎正在心裏默念“沒其他方法好選”,聞言趕緊應了是。“這是自然。”只不過,在把回信拿到手後,他還猶豫着,不想出門。
“還有其他事情?”元光耀現在有些奇怪了。
“我……夫子……”吳清黎有些結巴。
其實,相比于吳炜交代給他的事,他更關心另一點——就是,元光耀一向把女兒護得好好的,一般人連多看一眼都難,那前天怎麽會和德王一行碰上?只是偶然?
他很想知道元非晚和德王到底是什麽關系,但他不确定問元光耀是不是個好主意。畢竟,他想知道的東西,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能管的範圍。人家姑娘認識誰,和他有半文關系?
所以吳清黎才遲疑。不能直接問,又按捺不住好奇,他只得盡量委婉:“他們是怎麽找上您的?到別院那頭嗎?”
元光耀愣了一愣。“你知道我們搬出去了?消息傳得這麽快?”不過他也不在意,更不需要吳清黎回答,只道:“正好在路上碰到了。”
他當然知道蕭欥在別院那裏和自家女兒打了個照面,但這事發生了就發生了,難道還可以到處說嗎?而且,他和蕭欥第一次碰面時确實是城門偶遇,不算撒謊!
聽到這種回答,吳清黎總算放下心,那種若有似無的危機感也消失了。如果是路上碰到的話,那元光耀肯定不會向女兒介紹一個隐藏身份的王爺,也就是他們不認識。還好還好……要是德王也喜歡元非晚,那就麻煩了!
此時的吳清黎根本不知道,他所擔心的事早已變成了現實。
而元府裏,元非晚派元達去種下的話頭威力已經開始顯現。本來就是杯弓蛇影的時候,有人指了條明路,那還不上趕着沖過去啊?
與元光耀平輩的人中,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張婉之。
自從元光進告訴她分家後,她就在清點三房剩下的資産。東西是那麽少,以至于她很快就清點完畢,繼而長籲短嘆——手頭所有的錢,加起來一萬錢都不到!
一萬錢就是十貫錢,大致等同于元光耀正三品時每個月能拿到的俸祿(不算職田、祿米、月雜給之類)。嘉寧當地,物資不算缺乏,一鬥米不過四五錢,一匹絹則是兩百錢左右。然後,正常的三口之家,一鬥米可以吃十天到半個月不等。
這麽算算,光吃飯的話,一萬錢可以吃個五年。不過問題在于,人不能只吃米過活,他們還有其他很多開銷——肉食啦,仆從啦,衣服啦,頭面啦……他們有三個女兒,吃的不算多;但打扮的錢呢?從哪裏來?
一想到這些,張婉之就頭疼。并且,除了開銷大之外,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坐吃山空。如果沒有進項,再多的錢都會有花光的一天!
面對這種窘境,就算張婉之再不願意打擾元光進,也不得不去。而面對着開支和儲蓄,元光進直接目瞪口呆——他向來不管這個,結果現在老婆告訴他,他們手裏的錢撐死了能過五個月?!“這……”
“咱們得想想法子,三郎。”張婉之輕聲道。“不然,咱們撐不了多久。”
他們一家五個人,其中四個都是女流之輩——就算她想做什麽,身體也不允許;至于女兒,都還小呢——就剩元光進一個而立之年的男人。若他不能負擔起全家的開銷,那他們可就真完了。
就算元光進再不食人間煙火,他也知道,這種憂慮是對的。但叫他出門去找活幹,他也不願意。這麽一來,就只能在手裏的東西中打主意了——
“把咱們房裏的仆從賣了罷。”元光進最先想出的就是這個主意。“留個幹重活的,其他都不要了。”
張婉之點點頭。雖然這不是她預料中的解決方式,但好歹能再拖久一點。洗衣炒菜這樣的事,說不得就要她們自己做了。
元光進又低頭看了看清單,心裏很快列了個順序——賣仆人,賣首飾,賣家具……怎麽說,他們還有一座宅院呢,也是值不少錢的!
這麽想想,近期應該沒什麽大問題了。元光進便不再關心這個,把清單遞還給張婉之:“那就這麽辦吧。”
“……啊?”見他這麽敷衍,張婉之吃了一驚。
她還以為元光進好歹會想想掙錢的法子,結果還是沒有嗎?之前不做事是因為有元光耀養着,現在還不做事?就算他們撐得過一時,也撐不過一世;而且,元光宗到底有沒有想到,他們有三個女兒,嫁妝一點着落都沒有呢!
不得不說,不愧是十幾年的夫妻,張婉之完全抓住了元光進的心理。她想再說幾句,可元光進已經自顧自地開始翻閱畫冊,她只得走了出去。
這可怎麽辦才好?不過半天的功夫,張婉之就覺得自己頭發都愁白了幾根。
此時,元非鳶正好跑進院子。“阿娘,阿娘!”
“怎麽了?”張婉之應了一句,相當無精打采。
張婉之算賬的時候,元非鳶常在邊上看着,當然知道自己母親為什麽提不起精神。她飛奔到張婉之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的确是這樣……”張婉之對下人們風傳老夫人最有錢表示同意,又猛地一凜。“你的意思……莫非是……”
“沒有莫非,是就是!”元非鳶立刻接道,“咱們去當然沒用,但讓阿耶去和祖母說,說不定有希望?”
這點張婉之沒法否認。她想了又想,捏緊手中薄紙,又轉回了書房。
于是,不過多時,元光進便去見老夫人了。他之前還擔心撞上黃素,但一路走進二房,周圍靜悄悄,一個人影都沒有,不由松了口氣。他腆着臉向老母要錢,若給二房的人知道,面子要往哪裏擱?
要是元非晚知道他這麽想,一定會奉送一句:你以為你還有面子這種東西嗎?
然而,元光進自己是想不到的。為防意外,他也沒叫人通報,自己推開了老夫人的房門。
“誰?”老夫人正躺在自己的搖椅上,聞聲被吓了一跳。等看到小兒子的臉後,她才撫着心口躺下去:“是老三啊?怎麽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
“母親。”元光進道,便走過去給老夫人推搖椅。
他動作輕緩,老夫人覺得很舒服,不免昏昏欲睡。“還是你最貼心,老三……現在,連個婢子我都使喚不動了,這要怎麽辦啊?”
這種絮叨,元光進聽得多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老夫人唠叨夠了,便想到了別的方面。“今天怎麽又來了?”她慢吞吞道,“可是有事?”
元光進很想委婉地表示“我沒錢花了您救濟點”這樣的意思,然而以他的估計,太過委婉,老夫人大概只會當做聽不懂。“兒子确實是有事,”他低聲道,做出一副十分為難的神色,“兒子剛回去點了點,發現手頭上只剩下不到五千錢了。”
說得越少才越令人同情,元光進很明白。要不是數目再少就太可疑了,他可不止對半砍。
“什麽?”老夫人果然被吓了一跳。“這麽點錢,怎麽夠呢?”
“誰說不是啊。”元光進道,繼續委屈。“母親,您看這……”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但也不需要說出來了。老夫人完全明白,兒子到這裏來,就是為了錢!
說句實話,對小兒子,老夫人還是有些偏愛的。要不是為了小兒子的香火延續,她怎麽能做出向張婉之下毒這種事?若元光耀叫她拿錢,根本沒戲;若是元光進叫她拿,那就不一樣了……
“五千錢,也是不能過日子。”老夫人嘆氣道,“我這裏先拿給你一些吧。”
元光進眼前一亮。他知道老夫人的脾性——撒嬌裝可憐果然是有用的!“那實在多謝母親了!”
老夫人搖了搖頭。“你畢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說着,她便起身,從抽屜裏拿出一張飛錢。“這裏是十貫,你先拿去。這錢你自己拿着,別換到別人手裏,知道不?”
元光進喜滋滋地接了過去。老夫人暗指他不能給張婉之,他也沒當回事。畢竟,他一直奉行君子遠庖廚的宗旨;叫他去操心米面糧油什麽的,根本不可能!
老夫人見他這副模樣,就知道自己說的話沒大用。她轉念一想,回憶起元光進在下毒方面的表現,心中不由後悔自己的痛快。她現在開了個頭,以後小兒子再來要怎麽辦?若是小兒子一個也就罷了,她還要給晦氣的兒媳婦以及賠錢的孫女支付各種開銷……
怎麽可能?
“老三啊,還有件事,我得提醒你。”老夫人又道,語氣相當溫和。
“嗯?兒子洗耳恭聽。”錢來得太容易,元光進此時心情很好。
“你看,鳶姐兒今年十三,快要到許人家的時候了。”老夫人輕聲道,顯出十足語重心長的口吻:“我便是有些積蓄,也決計拿不出嫁妝啊!而且,便是能拿出一份,也不能拿出第二份、第三份!”
元光進從未想過這種事,不由“啊”了一聲。他不知道老夫人到底有多少家當,但以他的想法,拿出三份嫁妝确實很難。“這要怎麽辦?”
老夫人就等着兒子問這句話。“你想啊,這三個女兒,你辛辛苦苦把她們養大,到頭來嫁出去,還不是便宜了別人?你在她們身上花多少,那都是打水漂!你說是不是?”
聽起來确實有道理,元光進點頭。
“既然這樣,何必繼續浪費錢呢?”老夫人繼續勸誘。“她們懂事了,也該知道給家裏分憂了!”
元光進一時沒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幾個小姑娘,能做什麽?”
“這可說不好。”老夫人道,慢吞吞地靠到躺椅上去,但眯縫眼依舊注意着兒子的表情。“水紅和水碧進咱們府裏時,不也才十歲不到?”
也就是說,女兒也可以賣掉……?元光進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