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落定
元光耀最先明白過來。他每日去州學上課,無論寒暑風雨無阻。這次請了一天假實屬破天荒,吳清黎大概以為他病了。“我很好,”他點頭道,不能說沒有欣慰,“你剛從別院上來?倒是麻煩你白跑一趟。”
吳清黎見元光耀面色如常,也就放下心來。“老師哪兒的話,這是學生該做的。”
元光耀連連點頭。“很好,很好。”他說着,看了看顧東隅,“清黎,我今天有些事情要和東隅商議……”
在場幾個人,吳清黎全看見了,自然知道自己來的時候不合适。此時聽元光耀起了頭,他便識趣道:“既然老師身體無恙,那學生便先下山去了,應該還能趕上下午的課。”
雖然他嘴上這麽說,但心裏不由犯起了嘀咕。元光耀和顧東隅是老友,有事相商是正常。但嶺南這種地方,能有什麽事情需要元光耀請假去談?甚至,這事情已經重大到,要拉着元非晚一起?
元光耀自然不知道吳清黎心中的想法。“嗯,去吧。”
吳清黎朝他點頭致意,便拉起缰繩,準備調轉馬頭。在這個過程中,他的目光從元非晚身上掠過,不經意間,落到了蕭欥身上,心裏頓時咯噔一跳——
又是這個人?
昨天下午,他去練球,偶遇元非晚。那時,這人便立在場邊,顯然比他到得還早。而今天,他又見到此人與元非晚出現在同一處……
偶然?必然?
吳清黎有些驚疑不定。這情況有點古怪,他想。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一些大事?他該去信問問父親。
抱着這些想法,吳清黎猶猶豫豫地走了。有長輩在場,他覺得他最好不要貿貿然去和元非晚打招呼,不然白費他以前給元光耀留下的乖巧懂事的好印象。
“吳都護家的公子?”顧東隅見人走遠,便問了元光耀一句。見元光耀點頭,他點頭道:“也是有心了。”
假使是平時,元光耀說不定會接着再誇吳清黎兩句。然而,德王在場,他生生地把話吞回去,轉了個話題:“那現在我們進去吧。”
元非晚依言而行。她沒對吳清黎的到來發表評價,也沒回頭去看蕭欥有沒有跟上來——原因很簡單,那都不關她的事。
顧東隅看了看她和谷藍的背影,又看了看似乎沒有下馬意願的蕭欥。“殿下,您今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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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過順道。”蕭欥立刻回答,“你們談你們的,我自己随便走走。”
“那也好。”顧東隅道,不意外地看見元光耀一副略松了口氣的模樣。實話說,他也松了口氣:蕭欥這個王爺在場,他們倆還談什麽?更別提,今天元非晚也來了!
“是元某招待不周。”元光耀客氣道,然後目送蕭欥騎着馬、溜溜達達地走進了另一頭的樹林子裏。
等到人走到不見影兒,顧東隅才把他剛剛就有的困惑問出口:“殿下真的只是偶然上山來嗎?”怎麽這麽巧?早不趕上晚不趕上,偏偏在元光耀去找他、元非晚落單的時候趕上?
元光耀當然也想得到這點。他嘆了口氣,便将昨日蕭欥在別院外誤打誤撞地和元非晚打了個照面的事情說了。“殿下現在到底是什麽心思,我也不知道。”
顧東隅倒是有些悟了。蕭欥肯定對元非晚有好感,要不也不會親自為她開道。只不過,不知道蕭欥是一時的興趣,還是真有娶元非晚的意圖。
“要是有個王爺做你女婿,是不是感覺不錯?”他問元光耀,有些揶揄,也有些認真。
元光耀立時苦了一張臉。“你就別逗我開心了,東隅。”他瞅了瞅蕭欥離開的方向,“我當然不是說殿下不好……但你想想,我們家是什麽身份呢?”
以目前來看,蕭欥是皇帝皇後的兒子、太子親弟,身上還有多到吓人的軍功。物色個正妃,不說家世背景雄厚,至少也要能進皇帝皇後青眼吧?滿長安那麽多王公貴族,那麽多适齡女子,怎麽能輪到一介貶官之女坐那個令人眼熱的正妃之位?
而且,有正妃,就說明還會有側室。元光耀深受丈人吳王影響,覺得自己女兒千般好萬般俏,嫁低一點可以,但絕不能和別的女人共享一個丈夫!他的女婿,必須全心全意只喜歡他女兒一個!
但這後一點,元光耀不會說出來。吳王算得上開國功臣,底氣足,可以這麽豪壯放話;落到他一個司馬身上,拿出這種擇婿要求就有點可笑了,更何況對一個王爺這麽說?
顧東隅眉梢挑了挑,沒說話。他知道元光耀的這種想法,不置可否。“這麽說起來,你卻是不信芷溪有那個本事了?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這意思莫不是指元非晚可以讓蕭欥或者任何一個王爺心甘情願只娶她一個?
元光耀一怔,随即苦笑。“父母眼裏,哪兒有不好的孩子?要我說,我們家阿晚當然值得任何人,配個王爺也完全不差。不過人言可畏,我總得為她将來考慮下。若是注定要吃很多苦,我也舍不得叫她去試啊!”
雖然顧東隅覺得,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但元光耀說的也不無道理。就算蕭欥自己不想多娶,但他是個王爺,總有些外力去迫他……
想不出個所以然,顧東隅便爽快承認道:“罷了,現在提這個太早,是我多嘴。反正以芷溪的年紀,要議親也至少有兩年餘裕。那時,咱們肯定回了長安,還怕找不到青年才俊來做你的乘龍快婿嗎?”
“阿晚來之前還擔心她才疏學淺,看來是完全不必了!”元光耀忍不住笑道。“她合該擔心,世叔總想把她嫁出去該怎麽辦?”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并肩進了門。
花嚴寺前頭那一小片空地上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不過多時,林中沙沙作響,蕭欥又鑽了出來,若有所思地盯着廟門的方向。
原來元光耀是這種想法?倒真是個好父親。不過這麽說起來,那樣的态度确實給這件事添了幾分難度呢……倒不是說他已經打算着娶多位夫人,但要怎麽讓父皇母後接受?
如果這些暫且不論,還有吳清黎那個問題。
雖然這是他第一次追姑娘家,不能說有多麽豐厚的經驗,但吳清黎昨天的熱忱和今天的猶豫他都看在眼裏;而這些情感,都是因為元非晚産生的。說吳清黎對元非晚沒意思,他絕不相信。
更有可能,作為衆人口中的元家寶樹,元非晚素有美名,吳清黎早就心向往之。從宋平搬到嘉寧,對外宣稱的是讀書,內裏還不知道打的是什麽心呢——近水樓臺先得月,他才不信吳清黎不這麽想!
想到這裏,蕭欥周身的溫度頓時下降了兩個水準。戰場上,敢擋在他去路上的人都已經死了!如果吳清黎敢和他搶夫人,那下場……哼!
正下山的吳清黎忽而感覺到背後一涼,不免打了個寒噤。看起來天還是有點涼,他想,回去喝碗熱湯好了。
此時,元光耀、元非晚、顧東隅三人已經在涼亭中央的蒲團上坐定。谷藍去打水奉茶,左右沒有外人,元非晚便把帷帽給摘了。
“真是女大十八變啊!”顧東隅眼前瞬時一亮。“元大,多年不見,你這女兒出落得愈發亭亭玉立、楚楚動人了!”他話鋒一轉,又埋怨道:“這樣的掌上明珠,你藏着掖着這麽多年,可有些補償?”
元光耀無奈道:“不僅你的酒錢,你的下酒食我也包了,可好?”
顧東隅一聽就樂了。“你倒是很上道!”他捋須稱贊,卻又得寸進尺:“那芷溪的呢?別說因為她是你女兒,就不需要了!”
之前兩個長輩逗趣兒,元非晚抿着笑聽了。但這回扯到她,她不由出聲道:“世叔……”
“瞧瞧瞧瞧!”顧東隅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便打斷道:“你這還沒說呢,芷溪就先不樂意了!這樣的女兒,你好意思不好好補償?”
元光耀看看女兒,又看看老友,徹底無奈了。“這我當然知道。等回到長安,阿晚之前少的,我都給她補回來!”見顧東隅還想說點什麽的模樣,他趕緊找補道:“翻倍!”
顧東隅這才滿意。“早就該這樣了!”
兩人又扯了一些別的家常,然後才轉到正事上。
“今日你找我上來,可是有了主意了?”顧東隅問。其實這事板上釘釘,更別提元光耀還少見地帶上了女兒。
“差不多吧。”元光耀回答。“昨天,阿晚給我拿了幾個主意。我想了一晚上,竟然想不出比她更好的,今天就只能帶她來見你了。”
“哦?”顧東隅有些驚訝。元非晚聰穎,他是知道的;不過,雖然元光耀不太适應官場傾軋,但要讓他沉下心後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也不容易。“如若芷溪你不介意的話,現在便說來給我聽聽?”
“當然,世叔。”元非晚應道,一二三地把她對元光耀說過的再說了一遍。
雖然她說話的聲音一點也不大,甚至可以說是細聲細氣;但顧東隅聽着聽着,眼神之中的驚異越來越多。等她說完,他還緩了好一陣子。等定神後,他才問:“芷溪,這都是你自己想的?”
元非晚看了看老爹,輕輕點頭。
顧東隅愣了好一會兒,目光在元家父女兩人身上打轉。等到他确定他們倆都是認真的之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元大啊元大,你可真是撿到個寶!”
元光耀看着女兒,語氣中帶着一絲自豪。“那是自然。”
顧東隅笑了個夠,好半天才緩過來。“對,就是芷溪說的那樣,沒錯!”
見老友這麽爽快,元光耀倒愣了一愣。“莫非你也是這樣想的,東隅?”
“我只是想,我們在嶺南呆了三年,已經夠久。人生裏有幾個三年?更何況你我都這個年紀了?”顧東隅道。
兩人同時中舉的時候年紀都算輕,顧東隅比元光耀還小兩歲。做了十幾年京官,三年外官,已近不惑之年。時人大都活到五十餘歲,說沒剩幾個三年也沒錯。
每次提到這個話題,元光耀就笑不出,這次也一樣。“我又何嘗不知道呢?”他嘆道。“聽東隅你的意思,你早有此意,為何不告訴我?”
顧東隅也收了笑。“你我雖是老友,但畢竟還是有所不同。我給我自己做主便好,你還有家室。于情于理,我都不該左右你的決斷。若是我先說,你定然會再考慮,徒添煩擾。那還不如不說。”
這一番話入情入理,元光耀不免有些動容。“東隅……”
“得,感謝的話就不用說了,不然被小輩瞧了笑話去。”顧東隅道,臉上又恢複了笑容。
“世叔為我們考慮好了一切,芷溪怎麽敢笑話世叔呢?”元非晚立刻表态。她想站起來向顧東隅行禮,但是被他按了回去:“坐好,坐好!動不動就行禮感謝什麽的,這點絕不能學你阿耶!和世叔有什麽好客氣的!”
元非晚無法,只能給顧東隅端了一杯茶,自己再端一杯。“那芷溪只能以茶代酒,先謝過世叔了。”
“瞧你教的好女兒!”顧東隅向元光耀抱怨,眉梢嘴角卻依舊帶着笑。“口口聲聲叫着世叔,但世叔說話根本不聽嘛!”
“那要看是什麽話了。”元非晚道。“若世叔讓芷溪再備點謝禮,芷溪不僅要聽,還巴望不得呢!”
顧東隅一愣。“芷溪,你真是太會說話了!怎麽不是我女兒呢!”
“芷溪既然喚您一聲世叔,自然是把您當父親一樣敬重的。”元非晚繼續道。
顧東隅徹底敗下陣來。“東隅,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麽不帶芷溪出門了。”他故作哀怨,“若我有這麽個聰明伶俐、招人憐愛的女兒,我也不想要她被更多人觊觎了去啊!”
“你可別再誇她了,”元光耀也故意犯愁,“再聽下去,我都酸了。想想看,我這個做父親的,尚且還不怎麽誇女兒。你這一誇一個準,阿晚大概也想換個父親了!”
玩笑話很能活躍氣氛,三人都笑出了聲。
“再說說正經事。”等笑聲過後,元光耀繼續道:“非是大概有些原因,不過這得等一段時間才能知道,便暫且擱置。但說到效忠于太子殿下的官員,別的不說,相公一定全力支持。”
相公,就是宰相李庭。
他正式的官名叫尚書仆射,是尚書省實際上的最高長官。尚書仆射、中書令、侍中各領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三省一同參知政事,最高長官都可稱作宰相。其中,雖然尚書仆射只有三品,不比中書令和侍中的正三品,但尚書省的權力卻是最大的。
所以,如若有人缺省姓氏、只稱相公,一般都默認是李庭。
顧東隅神色一肅。“李家女為太子妃,這一條就足夠相公做出決斷了。”
看着他們謹慎的表情,元非晚不由問:“咱們和相公那頭,關系怎樣?”她爹暫且不說,顧東隅之前擔任過中書令,應該不缺和李庭見面的機會啊?
元光耀點點頭,又搖搖頭。“能說幾句話,但不是特別熟。”
相比之下,顧東隅的反應則微妙得多。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相公行事果決,能分君之憂,實乃我輩楷模。”
是嗎?元非晚狐疑地盯着他。好像是稱贊,但她為啥有種顧東隅在嘲諷的感覺?
不過元光耀沒有深究。“就和阿晚你說的一樣,太子殿下已然有了相公,那确實很難有我們的容身之所。就算有,也不過是些無足輕重的位置。畢竟,李家枝繁葉茂,子弟輩出……”他搖了搖頭,沒說下去。
這下元非晚聽出味道來了。兩人約莫都顧忌她還小,又是女孩,刻意把話往委婉裏說。目前她能聽出來的是,李庭和皇帝關系很好;另外,不說任人唯親,但只要有可能,李庭還是更願意把自己人塞到關鍵崗位上。
尚書仆射已經是最有權力的文官,李庭卻并沒有停止經營的腳步。除了鞏固自身位置外,是不是還有什麽更多的想法呢?把孫女嫁給太子,是不是正說明了李庭不滿足于現在的地位、還想更進一步?畢竟,若是太子登基,他成了國丈,手中的權力肯定會更大!
這想法有些太遠,元非晚及時打住,并且暫時不打算說出來。“那便罷了。還有德王殿下那頭……”她停頓了下,見其他兩人的視線都轉到她這頭,才繼續說:“殿下可能的确打算回長安。但五年浴血沙場、出生入死,殿下真的說放棄就放棄嗎?”
元光耀和顧東隅一時間都沒說話。
雖然他們都沒打過仗,但戰場之上,刀劍無眼,絕對不是玩笑話。讓十三歲的少年去做監軍,一個不慎便是性命之虞。如今蕭欥全須全尾地活了下來,那定然是靠他自己的努力。随便換成誰,都不會輕易把用自己安危換來的成果拱手相讓吧?就算是為了親哥……
兩人面面相觑。當年,蕭欥确實是為了太子的安危而自告奮勇去西北;但五年過去了,蕭欥的想法還會像當初一樣嗎?
“阿晚,你的意思是……”元光耀說,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艱澀。蕭欥真的準備奪回他自己打下的一切?就算對手是太子親哥,蕭欥也不會客氣?
顧東隅沒吭聲。因為在聽到蕭欥說自己無論如何都會回長安時,他就料到這事兒沒明面上的那樣輕描淡寫。
蕭欥想不想要太子的位置,還不夠确定;但蕭欥絕對不願意像以前那樣,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他回長安,一定會要回屬于自己的所有東西!他們跟着這樣的人,能吃什麽虧?
在這點上,元非晚和顧東隅不謀而合。此時聽見元光耀的半句話,她就知道,她爹也已經開始正視這個可能。對現在的情況來說,這就足夠了。
所以,她沒有繼續這個方向。“我的意思是,只要聖人安好,”她擡手遙祝北面,“我們也就會安好。”
這話明顯也不是照着表面意思來理解。聖人就是皇帝;如果現在的皇帝還在位,那無論是太子還是德王,無論是李庭還是他們,明面上都做不了什麽出格的事情,不然就會先被皇帝滅了。
所以,就算他們現在答應了德王,也不會有什麽立即而來、太過明顯的危險。能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長安,也沒有什麽大的後果,對現在的他們已經是利大于弊了——
有百利而無一害當然最好,但實際操作上不可能;那麽,有利大于弊這個判斷,不就足夠他們點頭了嗎?
在想到這些的同時,顧東隅也不得不想到,元非晚在這些分析上體現出了一種普通人難以匹敵的明智冷靜。她看到的從來不是表面上的血緣或者親情,而是本質裏的利益關系。
若他這個老友有女兒一半的能謀善斷,大概也就不至于被人坑了,以至于左遷嶺南。若他當年不是那麽意氣用事,對家中某些人的話深信不疑,說不定被貶谪邊疆的就是李庭之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