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誠意
這個點兒上山,正是寧陽書院的午休時間。雖然如此,元光耀依舊擔心小兒子看到女兒會鬧着要跟來,便讓元非晚先往山上走走,他自己進去叫顧東隅。“花嚴寺住持和我很熟了,你報我的名字,他就知道該把你領到哪裏去等我們。”
元非晚點頭應了,繼續慢吞吞地向頂上行進。山間馬道狹窄,又略濕滑,想快也快不起來。
可走出沒一裏地,後面就傳來了馬蹄急促的碎步聲。
“這速度也太快了點吧?”随行的谷藍以為是元光耀,一邊說一邊向後張望。而等她看清來人的臉時,不由暗自呿了一聲:“怎麽搞的,又是他?”上次她就弄錯一次了!
這聲音略低,元非晚一個走神,沒聽清楚。“怎麽了?”她說着,也往後看了看。
蕭欥身經百戰,什麽複雜地形沒見過?騎馬爬山實在不是個事。相比于谷藍小心翼翼地牽馬向前走,他的速度當然快得多。“元家娘子,”他遠遠地就打了聲招呼,“又碰到你了。”
隔着絹紗,元非晚默默地盯了蕭欥一眼。幸虧對方沒說“這麽碰巧”之類一戳就破的假話,否則她還真不知道怎麽接才合适。“确實是,”她道,“郎君今天不去打球嗎?”
蕭欥驅馬向前,沒直接回答這句話。“昨日上山得匆促,沒來得及仔細欣賞周圍美景,今日便再來看看。”難道他能直接說,元非晚不去打,他也沒興趣嗎?
元非晚點了點頭。其實她很想問蕭欥到底打算幹什麽,但是這麽問就失了矜持,而且未免顯得自己太沉不住氣。“在這種小道上還能跑馬,郎君的馬技實在高明。”她贊了一句,下一句就轉成了:“不若芷溪先往邊上靠靠,免得阻了郎君的去路。”
呃?蕭欥本是無所謂,但他目光落到元非晚一塵不染的長裙上時,就爽快點頭答應了。“那就多謝娘子了。”
于是,谷藍勒停了馬,讓出一條道來。土路寬不過二尺餘,兩邊都是茂密的樹木。但蕭欥策馬而過,馬蹄輕快,顯然駕輕就熟。
雖然元非晚總用郎君這樣的常見稱呼和蕭欥對話,然而他們心中都明白,那只是因為蕭欥的真實身份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談論。此時見蕭欥從眼前過去,她垂下眼,目光又不經意地落到對方腰間——随着馬背起伏,一尾玉魚露出條乳白瑩潤的尾巴,然後又消失在了衣褶裏。
所以說,她一開始就沒看錯!
雖然蕭欥目視前方,但他留了個神在元非晚身上。此時眼角餘光注意到她這個動作,他就知道,對方确實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
元侍郎還真是一點都不瞞着他這個女兒啊!
就這樣,兩匹馬一前一後,繼續向前。偶爾有些枝葉伸到道上,蕭欥要麽揮劍砍掉,要麽就把它們別起來,好讓小道上的空間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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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一聲不吭,但元非晚一看就明白了。蕭欥之所以要走在她前面,是因為要幫她開道!
雖然人好像有點沉默,但做事卻很體貼細心。元非晚在心裏默默地給蕭欥點了個贊。這種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還不愛炫耀的男人已經很少了,更別提蕭欥還是個王爺!單純以這種表現論,肯定有一大票姑娘等着成為德王妃!
不過,據元非晚所知,因為蕭欥長居西北,到現在還是單身,連個指婚意向都沒有。
好歹是皇帝皇後所出、還有個太子親哥,上頭應該不會這麽不上心吧?又或者說,蕭欥這次回長安,等着他的就是訂婚?
元非晚覺得,這相當有可能。
太子蕭旦今年二十三,到了年紀、又是國之儲君,太子妃前兩年就入主東宮。她名喚李安琴,正是當朝宰相李庭的孫女。隴西李家本就人才濟濟,除了李庭之外,還有很多子弟在長安為官,勢力盤根錯節,于太子稱帝是極大的助力。
和李家差不多清貴、或者差不多家境雄厚的世家女确實不好找;不過,蕭欥也不是太子,稍微降低一點标準也很合理,而且肯定有。就是不知道,皇帝皇後中意哪一家……
元非晚自顧自地想遠了,一點也沒注意到蕭欥在前面時不時地望回來一眼。倒是她身邊的谷藍發現了這種觀察,忍到最後沒忍住,有意越走越慢,直到差不多和馬上的元非晚平齊——
“大娘,大娘!”她低聲喚道,指望着能引起元非晚的注意。
“……嗯?”元非晚正在心中給長安稍有名望的世家女做排行,被這麽一打擾,思路就斷了。“到了嗎?”她問,同時條件反射地向前望去,結果正落入一雙幽黑深邃的星眸裏,不由怔了一怔。不過,她仗着她有絹紗遮面,微微一錯眼,就當自己正在看別處。“這不是還沒到?”
聽了這話,谷藍差點就龇牙咧嘴起來。是啊,還沒到,但她已經要被那種灼灼的目光烤熟了!對方表現得這麽明顯,她們大娘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根本無動于衷!可是,鑒于蕭欥和她們的距離不太遠,她只能隐晦地提醒:“前面怎麽辦呀?”
聽出谷藍話裏藏着點恨鐵不成鋼,元非晚樂了。“你莫不是和水碧呆久了?怎麽說話的腔調和她一模一樣?”
“哎呀,大娘!”谷藍經不得逗,有點急了:“婢子可是很認真地和您說話呢!”
元非晚的笑容收了收。她的婢子都是些年輕姑娘,對此反應敏感,十分正常。而說實話,她也沒真遲鈍到那種地步。“我知道呀,”她點點頭,“我也是很認真地在回答你。”
“您哪裏回答了啊?”谷藍幹瞪眼。但她好歹把這話過了一遍腦子,不過一陣子就反應過來了:元非晚明明沒有回答,卻說回答了,也就是這事兒根本不用回答?
就這樣晾着對方,好嗎?谷藍從未碰到過這種事,不由傻眼了。
元非晚一看,就知道谷藍還是個實心眼的。
傻丫頭,人家對你示好,你就一定得接着?要知道,東西好還,人情不好還啊!若牽扯到情愛,那就更麻煩了!最後的最後,她剛認識蕭欥兩天不到,能有什麽想法?
要知道,她內裏已然換了芯兒,根本不可能有一般情窦初開的小姑娘常見的思春情節。蕭欥身份貴重,要臉有臉要禮有禮,可她還真不至于見到一棵大樹就忙不疊地把自己綁上去吊死!
想是這麽想,婢子還是要安撫的。“人家都沒說話,你着急個什麽勁兒?”元非晚俯下身,壓低聲音在谷藍耳邊說了一句。
“哦……”谷藍頓時怏怏的。雖然她早前覺得蕭欥像塊牛皮糖,但他細心開道的動作她也是看見了的。再加上蕭欥長得确實英俊,她心裏那點芥蒂很快就消失了,倒回來還對蕭欥有了幾分好感。
這人和元府一家一樣,操着北邊口音,說不定也是長安來的,非富即貴呢!谷藍想。
如果真是非富即貴,那和荔城公子相比,不知道哪個更勝一籌?谷藍又想。
哎呀哎呀,他們都對大娘有好感,好難選擇!這對大娘來說,一定是個甜蜜的煩惱,所以她也猶豫不決,才叫我不要說的吧?谷藍最後給這件事下了個定論,自覺得非常英明正确。
要是元非晚知道她這個婢子的腦袋瓜裏在想這個,一定會啼笑皆非。還甜蜜的煩惱呢,她什麽都沒想好嗎!
至于蕭欥,他領了一路,雖不覺得累,但苦于總是找不到開口的機會。周圍山泉綠樹什麽的,他不擅詩詞,也不會利用,只能幹等。這會兒,聽見後面傳來隐約的談話聲,他便回過頭去。等元非晚說完話、重新坐直身子,他就問:“元家娘子,你可是要往山頂花嚴寺去?”
元非晚點點頭。在她沒想法的情況下,她不會給對方任何她有意的錯覺。那麽,在這個前提條件下,和一般人一樣正常交流就可以了。
“我也正要到那裏去。”蕭欥立刻道。“上次轉了一圈,但太過倉促。”
元非晚又點了點頭,知道蕭欥說的上次是昨天他來找自家老爹。
接連兩句話都只得到點頭做回答,蕭欥也不灰心。“其實,我早就認識令嚴和顧先生。此時又有機會見面談天,這真是我的榮幸。”
這會兒,元非晚一根眉毛微微挑起來了。繼她爹希望她和顧東隅親口建議後,蕭欥難道也想和她說一些關鍵問題?譬如說,蕭欥剛才就直白地告訴她,他這次來是為了她爹和顧東隅?“那芷溪便鬥膽替家嚴和世叔謝過郎君了。”
聽了這兩個稱呼,蕭欥微微一笑。“我在縣城裏已經聽人說了,令嚴和顧先生都是難得一見的好夫子,給素來蠻荒的地域帶來了一縷清風。”他贊道,話鋒突然一轉:“不過,嶺南畢竟偏遠,瘴氣深厚。如果生長于北地,到了這裏,怕是不适合長久居住。”
這話說得沒錯。因為元非晚自己就水土不服得厲害,剛到嶺南的前兩個月,幾乎吃什麽吐什麽,後來才慢慢适應了一點。
但這只是表面意義。如果嶺南不宜久留,那他們要去哪裏呢?又或者說,蕭欥暗示他們該去哪裏呢?
元非晚想了想這個問題的答案,面上不動聲色。“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這是韓愈一首七律的開頭。整體意思大概是,自己一朝被貶,年紀大了,去貶地任職的路途又艱苦遙遠,可惜了他一顆為國盡忠的心。她借用在此處,寓意不言自明。
蕭欥眼神一亮。他設想過很多種回答,避而不談、轉移話題甚至就此翻臉,卻沒料到最終的結果!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卻還是用一句話表達了自己的意願!
看來,元非晚不僅清楚他們現今的情況,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只要元光耀願意回長安,那他的計劃就成功了第一步!
“只要元先生點頭,也是一句話的事。”他道,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這無異于一句直接的保證。在帷帽絹紗後,元非晚明亮的眼睛微微睜大了。蕭欥的意思難道是,只要他們同意合作,他回長安後就可以立刻讓他們也回去?他們什麽其他事情都不用管?
“郎君應當和家嚴說這句話。”她道。她說歸她說,但拿主意的不該是她。至少,表面上不該是!
蕭欥笑了笑,發自內心地。
現在還要裝驽鈍嗎?晚了!哪家不通事故的大小姐能這麽言簡意赅地用一句詩指代完自己沒有說出口、也不該說出口的話?既然元非晚說了,那她就肯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嬌貴小姐!他昨天的決定果然沒有錯,元芷溪,他娶定了!
“我現在想說句不中聽的實話,娘子千萬不要介意。”
“嗯?”元非晚用一個上揚的鼻音表示了她的疑惑。
“我昨兒清早剛進嘉寧縣城,正好碰上令嚴帶人出城。”蕭欥誠實道,“那時我便認出了令嚴。不過,有人告訴我,我還漏了一件事,就是元家寶樹。”
“不過是大家客氣的話而已。”元非晚道。至于蕭欥說的其他人,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昨天下午站在蕭欥身邊先說話的清秀青年。肯定是他吧?另一個看着沒那麽多嘴多舌啊?
要是盧陽明知道他已經被元非晚打上了多嘴多舌的标簽,一定會欲哭無淚。但好在他不知道,還能聚精會神專心致志地在元府聽牆角。
蕭欥一笑。“我那時也這麽想。”
那時也?這後邊不就該跟但是了嗎?元非晚眨了眨眼,不确定自己是否期待聽到。
“然而我現在發現,衆人的眼光沒有錯,娘子确實擔得起這種美稱。不僅擔得起,還大大超過了。”蕭欥道,朝着元非晚一點頭,“是我太過不以為然,我在此為我的輕視向娘子道歉。”
元非晚愣了一愣。
她剛覺得自家婢子太過實心眼,怎麽德王殿下也這麽實心眼?這種事情,只要自己不說,誰都不會知道啊!
反正,她第一眼見到蕭欥的時候,還在腹诽他面無表情呢!不過,今天看起來,蕭欥倒不是不會笑,而是笑得比較少?這麽算起來,他們也是半斤八兩!
“郎君真是太客氣了。”她回答,有些勉強。因為她肯定不會承認她曾經腹诽的那些,更別提當着本人的面了。蕭欥的道德标準竟然這麽高,她有些良心不安啊!
其實這也是不必要的。俗話說兵不厭詐,蕭欥在戰場上把這招玩得十分之溜。就算他這次真坦誠了,那也只針對一個人,也就是已經被他認定成未來媳婦兒的元非晚。老婆是內人,對內人怎麽能和對外人一樣呢,對吧?
不得不說,雖然盧陽明老是嫌棄蕭欥太悶太不會說話,但蕭欥總有自己的法子來達到目的。別的不說,一個舌綻蓮花的男人和一個會誠實認錯的男人,肯定是後者更有做丈夫的資質!
一邊的谷藍聽着這兩個人說話,每個字都聽懂了,然而組合在一起卻完全茫然。似乎聽懂了,但似乎又沒聽懂。讨厭啦,就欺負她沒讀過書!
天登山本就是個不高的小山包。這麽幾句的功夫,他們已經能看見前頭花嚴寺的廟門了。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從後面趕了上來。
是元光耀和顧東隅。顧東隅一馬當前,先看到的就是元非晚。“……是芷溪嗎?”他揚聲問,然而心裏已經肯定了。
“世叔。”元非晚喚道,下得馬來,就向他行禮。
“哎喲,這可免了!”顧東隅想阻止,立馬也翻身下馬,去把人扶起來。“好,好,都長這麽大了!”他一連說了好幾個“好”。
元光耀随後趕到,見了這麽一幕,捋着胡須呵呵笑起來。“瞧,阿晚,都說你不用擔心了吧?”
“你還有臉笑?”顧東隅橫了元光耀一眼,“其他好東西藏起來也就罷了,芷溪怎麽能藏呢?就算是姑娘家,也該常出來走走。不然,人家還以為咱們心虛了呢!”
“世叔……”顧東隅的反應和元非晚的設想大相徑庭,她聲音都有些無力。常出門走走她沒意見,但哪個人家會以為她心虛啊?難道顧東隅說的是元家二三房嗎?
“好了好了,”元光耀騎馬走近,來打圓場,“不過是……”這個“不過是”剛起了個頭,他就看見了原本被一叢綠樹擋住的蕭欥,頓時就卡住了。要不是及時想到邊上還有個谷藍,他一聲殿下就要脫口而出。
順着元光耀的目光,顧東隅轉頭去看。發現是蕭欥後,他也吃了一驚。這個距離……莫非剛才七殿下和芷溪一起上的山?
蕭欥自認存在感極強,但一連被兩個人無視,他也不免有些無語。不過,僅此而已,畢竟元光耀和顧東隅都是元非晚的長輩。“元家娘子和我在山道上偶遇,便一同上山來了。”
元光耀和顧東隅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原來那一路的斷枝碎葉,都是蕭欥的手筆?這樣說起來确實說得通,因為元非晚可沒帶任何一種可以留下利落斷面的利器……
只不過,偶遇?真的是偶遇嗎?
他們正這樣想着,馬蹄聲再一次響了起來。這會兒,別說元光耀和顧東隅茫然,連元非晚和蕭欥也不明白了——怎麽回事?還有誰要來?
所以,當心急火燎的吳清黎出現在馬道拐角的時候,就發現有三雙眼睛盯着他,一下就卡住了。“……老師?”他遲疑地叫了元光耀一聲,“您沒有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