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殷勤
一大早的就來這種糟心事,即便占了上風,也很影響心情。
至少元光耀的感覺是這樣。等人走了,他回到廳裏,對着那些賬本發呆。之前被老夫人摔出來的賬本已經被元雅撿起放好,那時的感覺依舊在他心中徘徊不去——憤怒、不可置信、乃至絕望——
那樣的人,是他母親?
或者說,他的母親,什麽時候變成了那樣?
元非晚跟在他身後,見老爹一動不動,便也站住了。她不懷疑她爹的決斷和行動力,但好歹做了幾十年母子,很難說斷就斷。
想了想,她只道:“阿耶,我看您臉色不太好,昨晚沒睡嗎?”那兩只黑眼圈,她剛下樓就看見了!
元光耀渾身一震,轉頭去看女兒。老夫人一聲沒問,還是他女兒注意到了!有女如此,他還有什麽可求?
“那阿耶還不去睡?”元非晚催促道。見元光耀依舊注視她,她便補充道:“該來的事情總是會來。若不養足精神,那……”她輕輕嘆了口氣,眼睫微垂。
雖然元非晚沒說下去,但元光耀知道後面的話是什麽。若他不養足精神,那老夫人再來找麻煩時,他怎麽應付得了?
他想了又想,似有千言萬語,最後都化作了一聲重重的嘆息。
“我想不到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元光耀這麽給今天的事情做總結,複又自嘲,“或者說,就算有所預料,也不知道會表現得這麽激烈吧。”
這就激烈了?還沒上演全武行呢!
元非晚一聽,就知道她爹是個貨真價實的翩翩君子,和人紅臉都少,更不可能和人動過手。正是因為從不會把人往壞處想,他才會被蒙在鼓裏這麽久。另外,她還尋思着,若是回了長安,少不了勸她爹多帶幾個防閣在身邊,以免碰到不講理的人時吃虧。“今日事今日畢,以後的就以後再說吧。”
元光耀心事重重,但也知道這話說得對。“那阿耶就先去休息了。”他擡腳欲走,又回頭囑咐:“如果她們再回來,阿晚你定要叫我起來!”
“女兒知道。”元非晚乖巧應了。不過她心中想的是,就算她不叫,以老夫人那嗓門,別說是活人,死人都能被吵醒!
元光耀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以前的事,你不說也就罷了;但以後,你不許逞強!阿耶當然不懷疑你的能力,但這些都是阿耶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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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臺詞,問題自有人解決,她只需要安靜地當個美女子?元非晚愣了一愣,笑了。“女兒現在明白,您是怎麽娶到娘的了。”這話說得實在太中聽了!
元光耀耳尖一紅。“行啊,真長了膽子,敢取笑阿耶了!”他舉手欲打,見女兒脖子立刻就縮了起來,不由一樂:“我這還沒落下去呢!”
“若等到您的手真落下來,那就來不及了。”元非晚退後半步,才煞有介事道。
元光耀的壞心情被這些插科打诨帶走了一大半。“明知道阿耶不舍得打你,還裝?”這話聽着是質問,然而裏頭濃厚的笑意已經說明了一切。
元非晚微微吐舌。“行啦,我知道啦!”她複又上前,推着元光耀往房間方向走,“您就快去睡會兒吧!”
把老爹哄去睡覺後,元非晚折回來,就指揮元達元雅把那些賬本統統搬回樓上。她正好也沒什麽事,就一本一本地翻看起來。
雖然元光耀說以前的事情他不追問,但老夫人和二三房從她手裏變着法子坑走了不少東西,她總得和自己記不太全的小賬本核對下,心中好有個大致的數兒吧?萬一因此露餡,豈不是劃不來?而且,确實知道她少了什麽東西、那些東西又是從哪裏來的,對付老夫人和二三房就會更方便!
信達雅三人對此都沒什麽異議。雖然元光耀沒說讓元非晚看賬本,但他都搬出來打老夫人的臉了,給女兒看看又怎麽樣?再說了,他們大娘剛剛利索地把上門找茬的人攆走,他們光是旁聽都覺得大快人心啊!
大娘,您不僅可以看,而且要認真看、仔細看!以後借着板上釘釘的證據,他們還愁某些小人蹦跶個沒完麽?
不得不說,元光耀記帳實在是一把好手,字跡清晰,條理分明。元非晚又挑着重點記,那速度,杠杠的。只不過,十幾年的賬本,堆起來都快有一個人高,怎麽快都需要時間。
所以,元非晚很是伏案苦讀了一把。有人輕手輕腳地進來,給她手邊放上一杯茶,她也沒注意。直到眼睛有些疲倦時,她才揉了揉眼眶,擡起頭來,順手拿起瓷杯。
拿茶水來的人是水碧。元非晚一邊不經意地想着,随身伺候五年果然不是說假的;另一面又發現,水碧并沒有退出去,而是立在邊上,一臉欲言又止。
“怎麽了?下面有事?”元非晚解了口渴,順口一問。
別說老夫人剛鬧騰完,就算平時,也沒人敢惹事啊!水碧趕緊搖頭。“沒有,只是……”她猶豫地望着元非晚,“您注意到窗外了嗎?”
“嗯?”乍一聽,元非晚很是莫名其妙。
這座木樓造得很規矩,符合建築修建在山南水北的一般規律。南面臨河,光線又好,書房自然都靠這一側,窗戶也是。從裏向外望去,窗框就像畫框,依次呈現一年裏的美好景致。
所以,看看窗外挺正常的,但也不是必須吧?
難道是怕她看太久、眼睛太累?可語氣聽起來也不太像啊?
元非晚側頭去看,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躍入眼簾。而河對岸,有幾叢野花正争奇鬥豔。
一切正常啊……
“你到底想說什麽,水碧?”她迷惑地問。
其實,光看元非晚讀賬本時聚精會神的模樣,水碧就知道,他們大娘一定是沒看見的。然而,總不能讓那人一直在外面打轉啊!“大娘,”她說,對自己的措辭很謹慎,“昨天樓下那個騎馬的陌生人,今兒在河對岸走了好幾個來回了。”
光聽這句話,一定會覺得有人心懷不軌。但想到水碧口中的陌生人是誰,元非晚不由“啊?”了一聲。
不是她大驚小怪,但是……德王殿下在她窗外打馬走了好幾個來回?不會吧?
元非晚愣了。她又向外看了一眼,依舊無人。“你沒眼花?”
水碧盯着元非晚,默默無語。大娘啊,您長了這麽張漂亮的臉,很容易引人傾心好不好?但這話她只敢在心裏說。“我問過谷藍,說确實是他。”
這回輪到元非晚沒話說了。
如果說水碧只從樓上看了蕭欥一眼,那谷藍昨天和她一起出去,蕭欥又來圍觀那麽久,肯定不可能認錯人。她也知道,美女容易招攬裙下之臣。但不知道對方是德王也就罷了;知道是,她還能腦補自己魅力無邊、兩個照面就讓對方抵擋不住?她的自我感覺還沒良好到那種地步!
話說回來,就算蕭欥昨天表現出了一些興趣,元非晚也沒當真。
看臉的人多了去了,可他們都絕不可能是蕭欥;因為,如若女子的美貌對蕭欥而言是一種致命的武器,那他們邊防早就岌岌可危,盛朝還能安穩到現在?
所以,她認為,就算蕭欥真覺得她長得漂亮、進而想要結交,那也是一時的。所謂一時,就是晚上睡一覺、早上起來便覺得自己昨天考慮不周全的那種。
那麽,蕭欥一大早就在別院外頭徘徊,一定是……
“大概是沒找到阿耶,又不好貿然打擾。畢竟,昨天就出了點小問題。”元非晚很快下了個結論。“阿耶剛睡下沒多久,不要打擾他。那人要走,就讓他走着吧。”
“啊?”打死水碧都想不到元非晚是這個反應,不由吃驚地瞪大眼睛。開玩笑嗎?那人經過時只往二樓元非晚的小書房窗口看,難道是假的不成?
“左右沒什麽大事,別管他了。”元非晚道。“下去告訴邱叔,阿耶晚上沒睡好,中午做些清熱明目的菜色。”
水碧應聲而去。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元非晚這才仔細往窗外看了幾眼。
水碧的意思是對方對她有意,她聽得出來。然而,別告訴她,德王殿下表達愛意的方式就是在心上人的窗下“不經意地”路過?連個聲響都沒有,誰會注意到啊?就算向剛認識不久的心上人示好要含蓄,也含蓄過頭了吧?
這麽想的人,可不止元非晚一個。
“七郎,你好歹是個殿下啊!”距離別院不遠的一處岸柳下,盧陽明以一種完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埋怨。“拿出點殿下的樣子,至少讓她知道你在外面看她吧?”
蕭欥默默地望向掩映在樹影中的木樓。“她在讀書。”
所以不能打擾?腦補出這句話的潛臺詞,盧陽明簡直要沒脾氣了。“愛怎怎!”他賭氣道,“本就不關我事,我瞎着急做什麽?”
公孫問之瞥過去一眼。他很想說本就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然而這話說出來會被另外兩個人敲,他明智地吞回腹中。“反正我們回程沒什麽事情了,大可以加快速度。”他一邊說一邊詢問地看着蕭欥,“這樣便可以在峯州多呆一陣子,也不會耽誤事情。”
蕭欥一聽就樂了。本來嘛,他想,照元非晚這種大家閨秀的模樣,就幾天時間,再如何計劃,撐死了也就在她面前混個臉熟。雖然多待幾天并不能保證有突破性進展,但多幾天總歸有更多的可能!“就這樣辦。”
聽着這貌似平淡卻暗藏興奮的語氣,盧陽明大大地翻了個白眼。得,他和這兩根木頭廢話什麽?追不到姑娘,就讓他們殿下自己哭去吧!
但氣歸氣,他忽而想到另一件事,旋即變得正經起來。“話說回來,七郎,早上來這裏的那輛馬車……”
“是元府的馬車。”公孫問之立刻回答。見盧陽明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他簡單解釋道:“你我昨天分道去州衙縣衙,我正好經過元府外,見他們正在準備車馬。”
李老夫人的喝罵簡直是隆隆作響,隔着一條河也能隐約聽見一二。只有元家大房住在別院,老夫人的發作對象可想而知。
蕭欥微微蹙眉。他之前沒聽說,他們前禮部郎中家庭不睦啊?但看今天的陣勢,卻又不像是小事?“然後呢?”他沉聲問盧陽明。
“然後?哪兒還有什麽然後?”盧陽明故意攤手。“我們盧家和他們元家往日無仇近日無怨,我也就随口一問。”
別人家的家務事,蕭欥本是沒心情管的。但是如果李老夫人欺負他未來媳婦兒,那可萬萬不行!而且,如果真是這樣,他可絕不會讓那些糟心玩意兒跟着他未來媳婦兒進長安!“去問問,”他吩咐盧陽明,“他們家裏關系到底怎麽回事。”
盧陽明本就打算去,這時這麽問,就是故意要讓蕭欥主動表态。這會兒蕭欥說了,他就嬉皮笑臉地應道:“這還不簡單?包在我身上!”語畢就打馬跑走了。
“這小子,家長裏短也感興趣了,長安城裏呆久了吧!”蕭欥不免笑罵了一句。
話是這麽說,但他知道,有些家長裏短,很可能影響一個人的前程。他想要把元光耀拉到他這邊,那當然先得把一切都了解清楚,免得出什麽意外。譬如兄弟,不同心就不說了,萬一拖後腿,那可是真要命!
但當然,拖後腿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你把人當兄弟,你兄弟卻恨不得你從未出生過……
想到這裏,蕭欥眼神一瞬間變深了。公孫問之敏銳地察覺到他身上溢出來的冷意,什麽也沒說。
雖然早上鬧騰了一點,但中午餐桌上,氣氛依舊很和諧。用過飯,元光耀便告訴元非晚,他要上山一趟。
“不然你也一起去?”元光耀忽而想到了新的主意。
據元光耀的描述,顧東隅才氣橫溢,而且不拘小節。元非晚心裏有點想見識,但還是得矜持一下:“我去,合适嗎?”
“有什麽不合适的?”元光耀立即反駁,“東隅與我同科進士,十年之誼,情同手足。若不是……”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愧疚,“若不是阿耶怕麻煩,不愛叫你出現在人前,你早該見過他很多次了!真要說起來,你叫他一聲世叔是很應該的!”
這話聽着沒啥問題,但元非晚就是覺得,她爹原來的“若不是”很可能是別的東西。她一邊估摸着那可能是啥,一邊道:“阿晚自然願意去見世叔。只是,素聞失之先生學富五車,阿晚擔憂自己才疏學淺,入不了世叔的眼。”
顧東隅,出身荥陽顧氏,號失之,取的是“失之東隅,得之桑榆”的典故,時人大都尊稱他一聲失之先生。因為家中排行第二,熟人也可稱呼他顧二或者二郎。他還有一個號是寧陽山人,不過那是他到嶺南以後才取的。
另外,最重要的是,關于顧東隅,有很多人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傲”。
所以,聽見女兒這麽說,元光耀第一反應就是女兒也被誤導了。“哪兒有的事?”他開始擺事實,“你還小的時候,東隅就一直對你贊不絕口了!”
元非晚眨了眨眼。“小時候的事情,做不得數。萬一阿晚小時候是江郎,大了卻泯然衆人……”
這話還沒說完,就招來了元光耀的一個瞪眼。“亂說話!”随即,他又放輕了聲音:“阿晚,我知道你只是緊張,但我向你保證,東隅是個很好的人。而且,我想,你的那些意見,有可能親口向他說比較好。”
嗯?這就是她爹終于下定決心用她的法子了?元非晚有些竊喜。不過,她爹一定要她親自和顧東隅說那些話,到底是為什麽呢?
猜測歸猜測,元非晚最終還是和元光耀一起騎馬上山。
一直在別院附近打轉的蕭欥自然注意到了,不遠不近地跟了上去,只當自己在踏青。而嘉寧縣城,吳清黎也騎着他惹眼的白馬出了門,朝着天登山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