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刀見笑
一、雪白血紅
雪雪白。
血血紅。
白白的雪。
紅紅的血。
血灑在雪地上,一片皚白灑上了凄厲的紅;白茫茫的雪,一株寒梅吐豔,幾瓣落花,豔紅染雪上,恰好伴着一行血跡,迤逦西去。
好一場豔雪。
雪血紅。
血紅了雪。
雪白落紅,凄豔欲絕。
沁人的寒。
卻不堪無情的神情,凄傷欲絕,似經受不起欺人的冷,侵人的寒。
這殘缺的少年人,有什麽心事?
--他隐藏了什麽傷心事?
心事,偶爾就像浮雲掠過,一旦風動,就會驚動,難免心動,就像忘記,想起時正是曾經忘記,忘記時正因為想起,就像心裏的歡,心中的傷,哭給忘了的忘記聽,唱給忘卻了的紀念聽,而想起時往往正在忘起,要忘記時偏又想起。
鐵手看着他。
他的師兄。
鐵手如此雄壯、偉岸、悍強、堅毅。
--他的師兄卻如此清脆、薄弱、無依。
鐵手的眼裏忽然充滿了感情:
悲憫與同情。
他好像知道無情為何傷情,了解無情的悲情。
因為了解,所以同情。
因為同情,所以悲憫。
自古以來,人生總是,無可奈何花落去,多情總被無情傷;似曾相識燕歸來,情到深處情轉恨。
平生久恨恨未消,為伊消得人憔悴,到底,只消得個情到深處無怨尤,人情惡,人比黃花瘦,誰來與爾同銷萬古愁。
鐵手輕咳了一聲:“是她嗎?”
無情肩上,不只落了雪花,也沾了梅花,他哆動了一下:“不是她吧?”
然後他舉目,一路搜尋血跡,卻瞥見遠處又有一株孤梅,眼神又迷茫了起來,喃喃且帶點艱辛的問了一句:
“會是她嗎?”
鐵手舐了舐幹唇,也不知如何是好,何從說起,只好道:
“不是她吧!”
--是她嗎?不是她吧?會是她嗎?不是她吧!
兩大高手,兩位名捕,兩師兄弟,兩個日後武林中、江湖上、六扇門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就在這兒作這些耐人尋味、莫名其妙的對話。
不知情者,真不知道他們正在念誦那一部經文,作什麽怨念。
“什麽她媽她爸的!”只聽一聲清叱,嚴魂靈已落到雪地上,她頰上多了一道豔痕,正在淌血,指間執了一把亮麗的小刀,恨恨地罵道:“什麽東西嘛,放了冷刀子,毀了老娘月貌花容就走,不敢明來交手!”
只聽一人沉聲問:‘西北那兒的牌坊是什麽地方?'
問話的人是陸破執。
那一刀撞痛了他。
但痛楚激發了他的鬥志。
他第一個就掠了出來--僅在無情、鐵手之後。
他手上還拎着那把刀,還揚着刀尖。
飛刀。
這把飛刀,鐵手手上也有。
而且,它破空而至時,鐵手一手就接住了,但都幾乎脫手而出,使大風大浪也能一手鎮住,大江大河也能一掌捂住的鐵手,接得很有些狼狽:因為它就似游魚一樣的滑,而且冰,凍得令人刺骨的痛!
他也把那刀緊攥着追了出來。
趕上來卻見無情在雪地上怔怔發呆。
就在這時候,鐵手瞥見了陸破執手上指間那把刀。
鐵手馬上臉色一變。
因為他看見:
那把刀正在變形,且綻出略為幽幽的藍芒。
他疾叱:“刀有古怪!小心有毒!”
他一身罡氣護體,雙手自是刀槍難傷,百毒不侵,但他可不願戰友吃了暗虧!
因為那不是普通的刀。
不是尋常的飛刀!
--這同一時間,無情、鐵手、陸破執、嚴魂靈,不知怎的,心裏頭都痛了一痛,寒了一寒!
說到飛刀,普天之下,武林之中,江湖之間,只有一個人,一位前輩,一位大俠,他的飛刀,已到了出神入化、神乎其技、神出鬼沒、驚天地而泣鬼神的地步。
而他的飛刀,已達到了’刀不在手而在心‘,手中無刀,心中有刀的境界。
一提到飛刀,只要是俠道中人,最先想起的是他,最能代表的也是他,而他本身,更是俠道表率,人格教化。
往後的高手,再用飛刀,也飛不出他的境地,更比不上他那一刀的光華。
風華絕代。
但這粉紅色的人影,用的也是刀,出的也是飛刀。
飛刀,又見飛刀,再見飛刀?
--再利害的飛刀,也正如班門弄斧一樣,亦不過是李門耍刀,豈能輕攫小李探花之羨豔驚才?
不。
這飛刀還是有它自成一派之處。
因為不止她在瞬剎間,六刀逼退六大高手,且運使不同的勁道和手法,分別對付六個不易對付的人,更特殊的是:
她的刀。
--這刀,會消失。
因為那不是普通的刀。
甚至也不是真刀。
而是:
冰刀。
遇熱即消,遇暖便融,雪刀如箭的:
冰刀!
冰刀,那是冰制的。
他們手上拿着冰刀,加上各人體溫和內功,迅即消熔。
溶在掌心、指間,很快的,就潛入體內,所以四人都覺得寒了一寒,也凍了一凍。
嚴魂靈尖叫了一聲,把刀甩掉,“噗”地插在雪堆裏,片刻間,冰刀與雪,一齊消融不見。
陸破執手裏還拎着刀,并且狠狠的盯着那把剔透的小刀。
嚴魂靈情急的問他示儆:“刀有毒,會滲入體內,你還不快快把它扔了!?”
陸破執咧齒笑道:“它是唯一傷了我,而我又無法即時讓它同樣付出代價的家夥!我就看看它怎樣毒我?那感覺一定很過瘾!”
鐵手仍拎着刀,刀在溶解,但他不怕。
他正運罡氣聚于指掌,只管試一試刀上的毒力,自己的實力。
但無情也拈着刀。
--他可沒鐵手渾宏的內力?
“不。”無情擡起頭,悠悠地道:“這刀應該不會淬毒。”
嚴魂靈還是擔心。
她牽挂無情尤甚於陸破執。
甚至勝于自己。
“為什麽?”嚴魂靈忿忿地道:“那婆娘連死人頭都砍去了,還有啥事做不出來!?”
無情淡淡地道:“也許,她要的只是死人的頭,并無意要活人的命,要不然,我們早已是死人了。”
嚴魂靈依然不服氣:“公子可真瞧得起她,她武功有那麽高嗎?剛才,是猝不及防,她暗算得手而已。”
鐵手道:“就算是狙擊,那也不簡單了。我們有十幾個人,對方只一人,何況,在她出現之前,師兄已先有了警覺,揚言儆示。”
陸破執性味索然的扔棄了刀。
“沒有毒,只是凍,那就不過瘾了。”
那刀已融解得七七八八?
鐵手的手貫注功力,刀已早完作一團冷水。
就只有無情手上的刀,融解得最慢,刀身也最完整,美麗而剔透。
何解?
因為無情的手是最冷的,沒有體溫?還是心才是最冷的?或是那粉紅色的老太婆,扔給他的刀是最冰的、最涼的、最寒的?
凍。
在霜雪中。
冬。
在江湖寥落人的心中。
空。
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風中。
二、相見一笑,千種思念在心頭
“那是什麽地方?”
這句話,剛才,是陸破執在問。
他的武功也許并非高絕,但拼命卻是夠狠。人家是先保已,再傷人,他則是先傷人,再保已,或是只求勝,不保已,甚至是,不惜先傷已,再傷人。
就是因為這樣,武功比他弱的人,自然給他氣勢所懾,不戰已潰,像剛才陳鷹得已是一例。那怕是武功與他相若的人,也為他的狠勁所壓倒;就算是武功比人高的,但遇上他拼命,也當真是怕了他不要命。所以號稱“拼将”。
就算有人武功上贏得了他,在他玩命搏命的情形下,很少人能占得着便宜的。
這是陸破執的頑強之處。
像今天那樣,他人還未瞧清楚,已吃了一刀子,想要拼命時已人蹤沓然,對陸破執而言,絕對是很罕見的事。
所以他更憤憤。
憾憾。
他至少想去拼回個見紅的。
所以他要追尋粉紅色老太婆的“下落”。
現在問這一句話的,卻是無情。
“那是冷月庵。前面是貞女牌坊。”
回答他的是陳自陳。
他還是穿得那麽擁腫,顯得那麽肥胖。
但他的神情只告訴了人兩個感想:
精悍。
--而且狡狯。
他也在遙望西北,追随雪地上那一行血跡,遠眺那遙遠邊上一座牌坊,幾幢屋宇,這時候,西北角上正挑起了一顆星。
大星:
天狼。
“冷月庵原是前朝皇妃,因先王駕崩,靜修入佛,故而修建為庵的。”鐵手道,“由于主持人見心師太,修為甚高,出身名門,身為望族,又舍棄紅塵,回鄉結發,清心向佛,所以這小庵雖座落冷辟之地,但名氣卻很大,這兒方圓數百裏之地,只有冷月庵主持可以評定可名列’貞女牌坊‘……沒想到,最近貞棺給人掘毀,出了這等令人神共憤的事,上動天聽,所以才驚動世叔,遣我們過來看看。”
原本,回答了無情那個問題之後,陳自陳正想好好敘述一下“冷月庵”的來龍去脈。
沒想到,鐵手已娓娓道來,和盤托出。
陳自陳瞄了鐵手一眼:“鐵捕頭,果然博識。”
鐵手道:“我這也只是翻查資料,道聽途說者多,陳統領才是這兒龍頭,還請指教修正。”
嚴魂靈嗤地一笑,道:“鐵二哥辦案之前,總是用心做功課。”
陸破執哈哈笑道:“我辦案,則是靠拼命。用腦子的事,交鐵、盛二位兄弟。”
嚴魂靈笑眯眯的道:“老娘辦案,靠幸運,要是運道不佳,哪怕兇手就在你眼前,你也認他不出,抓他不着。”
只聽那青年張弛冷哼一聲,道:“真的破案,只看手段,不用口說。”
那粉紅色老太婆給他的一刀,好像很不給他面子,削了他半片眉毛。
“哦?半條眉,”嚴魂靈總是愛戲谑,斜乜着他,調笑的道:“我且搬凳子挨着坐,看你手段如何?”
“我只是藉藉無名的武林低手,談不上什麽高明本事,霹靂手段,可是,剛才那老太婆的狙擊,看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青年張弛的黑面皮居然在大凍天裏發着油光,他侃侃而道:’她突襲不是要我們的命,而是要一顆死去的人頭,死人頭!‘
然後他問:“為什麽?為什麽她要一人殺入重圍,為的就是這顆死人的頭?”
“為什麽?”
他又問。
忽爾,無情一笑。
他很少笑。
大家都罕見他笑。
--甚至,有的人以為他太冷酷無情,已不知笑為何物。
已不識笑。
--一個不喜歡笑的人,已經是不快樂的人,更何況是不會笑的人。
難道他不知道笑為何物?
還是覺得世事不值一哂?
為什麽他不笑?是他覺得笑是一種脆弱,不讓人覺察?還是他的心太脆弱,已經不起一次雪融冰消的大笑?
甚或是他的心太冷,受創太深,人太驕傲,覺得世情哭比笑好?
只不過;世間事,不管可喜可悲,總是笑一笑最好。
--至少,笑總比哭好。
那是因為,世事可哀的總是十常***,你再不笑一笑,那就更加不能苦中尋歡,火裏取暖,哭出樂子來!
無情的笑,有點哀傷。
他在看他的手指。
手指白皙。
修長。
指節深明。
秀氣。
指尖很尖,沾點靈。
像女子的柔荑,還多于男性。
只一點差異:
有力。
這小小的、秀秀的、靈靈的手指,給人的感覺,卻很有勁。
給人一種蠻的、狠的、不妥協的、要命的、同時也是要害的,固執的、倔強的,桀骜不馴,那種勁道的感覺。
帶點凄。
而厲。
他如今在看他的手。
他的手裏已沒有了刀。
那把刀已消融。
熔在他指間。
他的掌心。
那刀意已跟他融為一體。
可是他始終沒有放手。
到底沒有放手。
直至冰消。
雪融。
刀氣,也熔入他的體內。
混為一體。
--像是情人的一個招呼,一次缱绻,一次纏綿,交揉無間,成為一體。
人已不見,刀已消解。
但已與刀相見。
相逢一見。
相見一笑,千種思念。
像一種萦繞心頭的暗香。
一種千千結的強烈思念。
不僅像愛一般深刻。
而且還似仇恨一樣強烈。
又像依依不舍的告別一款兒的甜。
“她要的是頭,”無情說,“死人頭。”
他的語音帶點惜別,有點譏诮,仿佛,那把刀以融入掌心,潛入體內的方式,與他說了再見之後,他才能在凄然一笑中回複自我,才開始以辦案人員身份和态度查辦起案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