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
“江湖是個實戰的所在,險惡的地方,你要成功,就得要咬牙死守堅持到連失敗和死亡都怕了你才行。
開弓沒有回頭箭
拔劍豈無隔夜仇
霍霍磨刀澆碧血
槍花綻處造化愁
江湖如此一場大雪,只要是脆弱的,是也或非,功亦或罪,存不可活……要不讓大雪埋沒,只有自己在心裏點燃光和熱。”
說無情誰是無情?我們且看他仍在慘綠少年時,初出江湖,鋒芒初試時處事辦案的手法,感情戀情的激蕩,或從此可略能與這本性多情卻無情的少年人,同渡這一段流金歲月、驚心歲月。
一、一場大雪淹沒的功罪
冰天雪地上倒插着一把刀。
刀口朝天。
刀尖有血。
血映雪紅。
尚未凝固。
刀前雪地上,劃了兩行宇,雪仍降着,但字刻得深削,仍隐約可辨:
再近妾身
必殺無赦
當少年在六尺之外,在風雪之中,看着這把刀,以及這把刀後七尺之遙的一樹枯梅,寒風蕭瑟,剛綻放的梅花,微微顫哆、冷豔無比。他就坐在輪椅上,伶仃的身子,望着刀鋒,和刀鋒上的血,刀旁雪泥上的字,不禁掠起一陣微顫。
抖哆,來自他一向擅發暗器、當者披靡、穩定的手指。
他深吸了一口氣。
清香撲鼻。
他斂定心神,控制了抖動的手。
但卻控制不了他清瘦的軀體。
他的心。
寒意。
打從心裏透了出來。
他仍在抖。
顫抖。
他坐在輪椅上。
極目蒼茫,一片白雪,朔風如刀,大地如砧,他,一個人,吃力地推動輪椅,在風中雪裏,他該追上去,不惜一死?還是該退下來,以保全身?
本來明明是風景,為何卻走上這一條絕路?
他該急流勇進,還是當機立退?
──這一步,他該進,還是該退?
想到前無去路,而又可能退無死所,他不禁微微顫抖着。
此際,他沒有人可以問,沒有辦法不戰,沒有敵人可以殺,沒有後路可以退。
他一個人,甚至不能行走,連世叔也不在身邊,無人可以請援。
“他”是誰呢?
──這個少年人是誰?
這位少年原名盛崖餘,日後,江湖人稱之“無情”。
“無情”是誰?
這個問題,在日後的武林中,已不必問,更不必答。
因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盡管是非功過猜未透,但“四大名捕”已江湖盛名播,天下震驚,各自披發踏千山,散悶添杯酒,是非功過行俠道,彈指千裏取人頭。
因為,以後成為“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他自己雖在黑、白二道,正、邪雙方的火拼與鬥争中依然八風不動,但他的為人和事跡早已名動八表。
不過,這時候的他,仍是弱冠之齡,日後的“四大名捕”中堅分子老三追命正帶藝投師,老幺冷血仍在諸葛先生苦心請人調訓中,真正在江湖上、公門中己漸嶄頭露角的,只有無情和鐵手。
當然,這時候的“無情”,大家多只知他原名“盛崖餘”。
這時候的“鐵手”,一般人也只知道他原叫“鐵游夏”。
這時候,他們的外號,還不算比本名更響亮。
當一個人外號、綽號比原名更響,甚至使人們忘了他們本名,只記得他們外號、綽號時,那麽,也就是說,他們所作所為,己強烈得足以掩蓋并取代了原來的名號。
不過,為了方便起見,這兒行文仍稱之為:無情、鐵手。
無情和鐵手會沾上這一樁“黃泉寺”的案子,其實也是十分偶然的。
那時候,無情在諸葛先生悉心調教之下,雖然因自小受創太深,身子太薄,無法修習高強內力、高深武藝,但他憑着堅忍不拔的意志,以及強悍的韌性,還有來自一次重挫後的特殊際遇,他終于練成了一流的暗器手法,還有可以藉力于一時的取巧輕功,以及對機關計略,了然于胸,并且,在京師破了幾件脍灸人口的大案,為人所津津樂道。
諸葛小花為了獎勵這天生不幸的少年,還特別費神、精心設計了一輛隐藏多種發放暗器的輪椅給他,名為“燕窩”。
那時,無情在日後在江湖上令黑道聞名膽喪,聞風色變的轎子“紅顏”,當然還未镌造。
雖然無情都歷了些險,受了折騰,但他依然憑遇挫不折的鬥志,辦成了事,破了大案,已開始聲名鵲起。
諸葛先生當然為無情能不負他所望而感到高興。
他常問無情:“餘兒,你要我怎麽獎賞你?”
無情只望着諸葛,笑而不答。
那神情仿佛是說:
──為世叔您做事,還需要獎賞嗎!
諸葛先生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因為無情能成大器,才使他更萌生起“多收幾個徒弟吧”的心意。
也因為無情能有出息,使諸葛先生更添了一種堅決的心意:
──世人都是找資質特別好,禀賦特別優秀的人來栽培,我就找些雖有天賦,但身世特別可憐的人來培育,因為,這些人,一出世的機遇已比別人差,我們更應該費些心神好生照顧這種人。
──這種人也有特別優秀的,例如崖餘就是一例……
這想法,致使後來諸葛先生收容了當小賊偷喝酒的追命,以及給扔棄絕崖的孤兒冷血。
那都是因為無情的出色表現,令諸葛稱心之故。
當然,這往後的發展,無情自然不得而知。
不過,有一天,無情和鐵手正在陪諸葛在晚來天欲雪之時分,在院子裏賞梅蕊初綻之際,忽然喚了一聲:
“世叔……”
“嗯?”
“世叔……那天,你不是問我:要不要獎賞麽?”
諸葛依然負手看梅,雙眉一揚,心中微詫:“你要賞什麽?”
“賞我出去辦案。”
“哦?”
諸葛不明白。
“你不是一直都在辦案嗎?大案?也破了不少啊。你手邊不是還有‘拘駒’、‘青玉’案在辦嗎?”
“我想……出去……”
“出去?”
“是的。”無情堅定地道,“離開京師,到外邊上,辦一些案。”
“哦……”諸葛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師兄的意思是……”鐵手在旁逮住機會幫腔,“請求世叔能派他在江湖上去,增添經驗。”
諸葛心中有點嗔怪鐵手:你一向持重,怎麽今日也來作怪!可知你師兄身體抱恙,行動不便……他萬一在風波惡、風險多的江湖遭遇不測,看你怎麽個負責!
他心裏疼惜,卻不轉頭去看無情,口裏卻說:“你在神侯府呆久了,悶了嗎?”
鐵手早受師兄所托,不敢怠慢,他知道這次要求是師兄殷望之所寄,決心之所托,萬一世叔嚴拒,可就要師兄失望了:“我知道師兄是想親歷江湖,涉足武林,多增閱歷,以不負世叔對他苦心造詣……而且,我聽元師叔那兒傳開了……”
諸葛一聽是來自元十三限的消息,皺了皺眉,“傳什麽?”
鐵手一聽諸葛聲音有些嚴厲,一雙手馬上不知往哪兒放的好,只覺自己手大心粗。不過,他還是堅持替無情說話:“他們說……大師兄辦的案能成,是因為……”
諸葛冷曬道:“因為京師有我的勢力?”
鐵手道:“……是因為世叔暗裏幫他。”
諸葛微怒道:“你管別人怎麽說!”
鐵手垂手道“是。”
無情這時也小聲的說:“不只是元師叔他們這樣說,連六合青龍他們也流傳着這樣的說法……”
諸葛嘿聲笑道:“還有呢?還流傳些什麽話?”
鐵手就真的接了下去:“還有‘三絕神捕’中的柳大爺、劉捕爺他們都說了話,師兄是仗世叔您在後面撐腰……”
諸葛幹笑道:“我撐腰?我還撐着背脊哪!怎麽了?說下去呀,沒想到小夏你也那麽長耳朵、尖嘴巴的!”
鐵手一時紅熱了面,期期艾艾不知怎麽說是好,舐了舐幹唇,一雙大手相互緊握,無情卻輕聲接道:“我的确是靠世叔罩着,辦案才能那麽順利順手……”
諸葛長嘆一聲,撫髯斜睨無情,嘆道:“連你也是這樣想麽?”
無情低聲但堅決地道:“請求世叔讓弟子去見見世面,闖闖江湖,獨力去辦成一件事……”
諸葛又回過身去。
朔風呼嘯。
雪已經開始下了。
不下則已,一下就是場非同小可的雪。
雪大如手。
寒入心脾。
“既然你這樣說了,你一向是不求人的,我……”諸葛無限感喟,回過頭來,見一片片棉花樣的大雪落在無情的瘦薄的肩上,心中掠過了憐惜之情,不忍之心,揮手拂去無情肩上的雪屑,直接接觸到無情蒼白的臉頰,清澈期待的黑眸子,心中不忍,長嘆一聲,道:
“我答應你。”
鐵手心中喝了一聲彩。
虎目卻噙住了淚影。
(世叔,世叔,您有所不知,師兄也不知道,外頭,蔡京、傅宗書、林道士、童貫、詹黑光等正制造流言,說您才是殺師兄全家的元兇,廢了他才領回來撫養,好生控制……這種話,我在外頭和小僧聽得好恨啊!師兄啊,我鐵手對天發誓死要支持你,替世叔掙回顏面來,要賊子心寒膽喪!)
“我自會安排,你稍安毋躁……”諸葛見雪下得更大,更密了,遂意味深長的道:“先回屋裏去吧,快下大雪了……”
“江湖是實戰的地方,險惡的所在,你要成功,就得要咬牙死守堅持到連失敗和死亡都怕了你才行。你……”
諸葛忽然有點哽咽,長吟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拔劍豈無隔夜仇?霍霍磨刀澆碧血,槍花綻處造化愁……餘兒,江湖就好比這一場大雪,只要是脆弱的,是也成非,功亦成罪,存不可活……要不讓大雪埋沒,只有自己在心裏點燃光和熱……你真的要涉足江湖嗎?”
無情坐在輪椅上,白晰頸項在衣袵之外,好像因為太寒冷,映得有點寂寞凄涼。
“世叔,其實我跟了您,不管人在不在江湖,但心早已在江湖之中了。”他說,帶點狡狯,“京師皇城,內閧外患,不也正是險惡江湖嗎?”
他說着,正好看到一片雪,垮地打在一枝梅桠上,那幼枝一抖,說也正好,枝拗裏正怒放了一點紅梅!
煞是清豔!
二、江湖那末遠,行俠也斷腸
在梅花還沒完全怒放時分,諸葛先生有日把無情從“小樓”請到“神侯府”密議。
這一次,諸葛先生特別遣“神侯府”副主管:“嫁将”嚴魂靈,以及“六扇門”高手“拼将”陸破執,兩人把無情請入“神侯府”。
無情進入“神侯府”之時,諸葛先生在。
除了鐵手,還有另一人在。
這人很瘦,站在那兒,煞氣淩厲得本來已很快冷凍下來的茶都快立即結成了冰。
他腰畔一把無鞘刀,還帶點鏽。
無情看不到他的臉。
他面上戴了面具。
一種很威武獰猙的面具,一付活像漢時軍傩戰神模樣。
那人很沉默,整個人,也像一把鏽刀;雖鏽,卻無礙其鋒銳。
雖然看不清楚那人面孔,但也分外感受其年青淬厲的銳氣。
那人一見到無情催動輪椅進來,看了無情一眼,然後,又跟無情對了一眼,之後,他眼光迅即轉到無情那修長白潔扶在輪椅把柄上一雙手。
舒無戲在場──他一向都是諸葛的至交,也是铮友。
鐵手也在場──他本來也有案在身,但為了支持他的師兄,争取任命,他說什麽也冒風冒雪的趕回來。
他也察覺那戴着傩神面具的青年;那青年跟無情對望了三眼,好比是:
刀鋒遇上冰封。
那青年看了三眼。
三眼如刀。
刀劃在冰上。
冰留刀痕。
但現在外面已大雪,遍地冰封,刀風不如朔風,留痕不留夢。
無情先是注意到了那戴傩神面具的少年,以及他腰系的無鞘刀。
和刀上的鏽。
但他也注意到了鐵手。
──這一向沉着練達的鐵師弟,而今竟然有點沉不住氣,臉上且出現了亢奮的笑意。
是什麽事讓這一向泰山崩于前不動色的鐵師弟那麽高興?
──不用說了一定是自己的事。
想到這裏,因為冷,他偏瘦的頸往衣袵裏縮了縮,頰邊,卻泛起了一陣不經意微微的笑容。
……只怕……要動身了……
風雪漫天……江湖那麽遠,行俠也斷腸。
無情忽然想起幾天前那朵親吻梅花的雪……現在,仍是無情的冰,還是成了消融的水?
諸葛斜睨着這常為他心懸的徒兒,微笑道:“怎麽了?想起什麽好笑的事兒了?
無情神思正悠悠轉了過來,鐵手已調笑道:”我知道……好靜的香。“
諸葛詫道:”好靜的香?什麽東西?“
鐵手得意的道:”好靜的香──仇烈香。“
”仇烈香……?“
看神情,睿智的諸葛還是不明所指。
無情剎地掙紅了臉,狠狠的瞪了鐵手一眼,鐵手這才省覺,閉上了嘴,諸葛一看,心中了然,不為甚已,只言歸正傳:
”我手上有三宗案子,你選一選。“諸葛道,”如你所願,都在京城之外,但也離得不算太遠,如果你趱程前往,頂多只消一天就到了。“
──離了京師,當然真的是”江湖“了。
──可是,離京城也不算太遠,沿途不必太辛苦,萬一有險,請神侯府、六扇門高手聲援還來得及。
──甚至世叔來救,相距不遠,他也可以暫時放下守衛皇城大任,來回跑這一趟。
無情冰雪聰明。
他當然明白諸葛小花的苦心。
可是,這時候,其實,他心裏已暗下決定:
(我一定要獨立破案。
我一定要不虛此行。
──我一定要回來讓香兒知道:我辦到了!
我一定不要世叔費心。
我一定不讓大家擔心。)
”一件案子是近墨鄉‘無邪閣’的案子,“諸葛先生道,”朱夫子博學曠達,他的藏書,歷經數朝,代代相傳,恐怕是最彌足珍貴的,收集奇書,乃至斷簡殘篇,天下無雙,巋然獨存,可是──“
諸葛明顯要說動無情處理此案,”最近卻出現了雅賊。“
”雅賊?“無情雙眉一展,淡淡一哂,道,”偷書?再雅也是賊。“
諸葛道:”不消半年間,‘無邪閣’藏書損失已近千,縣衙幾次派人調查,都不得要領,如此下去,‘無邪閣’恐怕要變成‘無書閣’了。我們枉為讀書人,不能保護書籍,真枉讀詩書了。“
然後他目光熠熠的望着無情:”我知道你最愛讀書。此案最合你性子。“
無情道:”願恭聽世叔說明其他二案。“
諸葛深知無情性子,暗嘆一聲,道:”另兩件案子,都發生京城西北邊陲的‘普祥山’,一案發生在山東邊的‘冷月庵’,一案發生在山西邊的‘黃泉寺’。兩起案子,都不算是什麽大案……不過,我聽了當地捕頭細述後,怕內裏另有蹊跷,還是派人查一查好。“
無情有些兒迷茫:”普祥山……?“
神侯府副總管”嫁将“嚴魂靈即道:”普祥山就是妖怪山。聽說那山裏的土着都長着尖耳朵、長大齒的,會吸血的。不過,方今聖上把此山封了給國師林靈素,國師又曾在那兒設壇煉丹,所以就易名為‘普祥山’。
無情這才恍然:“原來是‘妖怪山’。”
然後饒有興味的問:
“卻不知是兩件什麽案子?”
陸破執負責“黃泉寺”案,所以,這案子的前因後果,也由陸拼将來敘述:
黃泉寺原名“萬人廟”,在唐時一度是家信衆鼎盛,萬人禮供,佛號如雷,香煙如霧的寺廟。惜唐後兵燹四起,寺廟屢次遭受嚴重的破壞,香火日稀,現近百年已只剩一片寒鴉鼠穴,幾成廢墟,勉強有老僧看守,也只青燈古佛,空度餘年。
不過,有日徽宗秉舫放棹,任憑游逡,近汴京時,見青寒江楓紅如火,漁人如梭,遂貪戀勾留,喚來栖泊,睡前忽聞遠處傳來佛號,徽宗甚詫,掀簾張望,發現岸邊山腳,隐見佛火閃爍,還聽見暮鼓晨鐘,低鳴恢宏,十分好奇,令晝舫靠近山邊,便見寺屆輪廓,廟頂滿布煙霞,向手下問明究竟,始知該寺為唐時名廟“萬人寺”,今已重修,改稱“黃泉寺”。
徽宗本待上岸谒寺,但禦前待游各大臣均為勸止。不過徽宗當晚一時未能入睡,想他承繼大位,有如神助,如在夢中,之後享盡榮華富貴,唯邊寇頻生,生怕江山不保,國祚未固,榮華夢碎,前思後想,或認為是神明暗示神燈指引,故生靈感,勒令重修此剎,複稱“萬人寺”,待重修建成時,他再到廟裏上香,點亮第一盞佛火神燈。
君令如山,衆人當然不敢怠慢。徽宗把這件修葺古剎的重大工程,交囑給禁官常客、林靈素的師弟紅燒真人及方外高人魚大師、還有普祥知縣西方敗督事。
徽宗平時,信道多于信佛,這一次下旨讓一道一僧負責此工程,原就打算來個道釋合一,永佑宋祚之意。不過,不知道是不是佛道相悖之故,這個把“黃泉寺”重建為萬千善男信女都來參拜的“萬人廟”計劃進行得并不算太順利。
因為死人。
死了不少人。
過去負責修建寺廟的民工,死了一起又一起,死了一批又一批。
死的不明不白。
死的詭異。
──直至沒有人再去修建這寺廟,甚至在征丁之時,寧願抗命逃命!
當地縣衙下令徹查,不得要領,派去稽查的人,也有折損。
這件事當然上動天聽,也派出六扇門的好手以及禁軍高手去查個究竟,結果,徒勞無功,還無故倒斃了兩個,回到皇城,又先後喪命了三個。
于是,案子就落到了諸葛先生的手上。
陸破執是負責這件案子的捕頭之一。
他是一個年輕人。
但他心思慎密,紅臉白鼻。而且袍哥行堂,市井出身的陸破執,本身就敢拼敢搏敢不要命,如果對手弱于他,他光是殺勢就擊垮對方整個人;萬一敵人強于他,他就憑狠色也可以殺了對方半條命。
不過,他到過鬼氣森森的“黃泉寺”,如經歷一場噩夢,他希望今生今世不再走這一趟,他也極希望無情不選這條路。
可是他的希望是落空了。
因為無情已經作出了選擇:
“我想辦這件案子。”
諸葛憐惜的望着他,舒無戲幹咳了一聲,正想說話,無情已堅定的再說一句:
“我要辦的是這件案子,‘黃泉寺’。”他說,“我希望為聖上到寺裏點亮神燈盡一分力。”
他的語音堅決無比。
諸葛嘗試問:“你一向愛書,為啥不辦第一案?”
無情眨眨眼睛:“書是珍寶,但人命更重要。”
舒無戲沒好氣地道:“我們的古籍寶典,正在迅速流失不見,保住好書,也是當前要務。我是老粗,不懂這個,難道連你這等愛書的公子哥兒都不懂麽!”
無情只淡淡地道:“難道找出偷書賊比找出殺人兇手更急?”
諸葛不再相勸,只問了一句:“第三件案子,你就不願聽上一聽?”
三、不掃自家門前雪
聽。
聽風雪漫天裏訴說着種天地無情的聲音。
聽,魚仍存活于冰層之下。
聽,聽聽那臘梅初綻的輕音。
仔細聽聽,還是有萬籁萬物種種瑟縮、凋零、冬藏、蓄銳的生機的。
那是另一種語音。
不過,大地蒼生,未必全能領受。
要受風之流,才暖。
要以雪之魄,自溫。
要愛花之魂,始豔。
要用心之靈,去聽。
無情已在路上。
他上了路。
他正在用心去聽、去聆、去分辨、去吸收各種各式的聲音。
所以他也聽到兩個同行者的悄悄的對話:
“大公子真可憐呀。”
“怎麽說?”
“他的身體那麽荏弱,又沒有內功護住經脈,現在天寒地凍,他才頭一回闖江湖就遇上了這一場暴風雪,他……他可怎麽頂得住唷!”
“就是就是。”
對話的是嚴魂靈和陸破執。
說話的嚴魂靈是個女子,長得十分俠烈,胭脂,塗得很紅,口唇,更紅得像一場劫。
應和的陸破執是名漢子,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贅肉,該生繭子的地方,他全長滿了厚皮,但就是沒有多餘的一塊肉。
哪怕是一小片肥肉都沒有。
這樣看去,這漢子恐怕是平生沒吃過一塊肉,六扇門另一大高手“吃肉大王”商笑天就嘲笑過他:
“送我也不吃你,你的肉借了老虎牙都咬不進去。”
陸破執就回了他句:“你不該當神君,你該當一只食肉獸,讓大王祭祀。”
這路上,陸破執跟嚴魂靈常在低聲交談。
“大公子實在苦命。”
“又怎麽啦?”
“他行動這麽不方便,一入武林,就遇上這場大雪,所去之處又是諸般不便,諸多風雪……我真……真不明白先生為啥讓他去。”
“便是便是。”
這回是陸破執說話。
嚴魂靈在回應。
陸破執說這段話的時候,眉頭深鎖,很是擔憂。
嚴魂靈盡管也同情憐憫無情,但并不怎麽擔心。
因為她知道真相。
──既然前程并不兇險,那又何必憂慮?
所以她不太明白陸破執為何愁眉不展?她只輕輕咬着下唇。拿眼睛去細瞄這跟她共同作戰過不下十三五次的精瘦漢子,思量着:
──這家夥不怕死,自己倒是早就見識過了!
就是因為他敢拼,所以在“青寒幫”着名的“屍山疊屍山”戰役中,他救了她,兩人都死不了!
──這漢子敢拼命,自己也早心知肚明了。
就是因為他能死拼,幾乎就死在“惡魔城”中“月下飛貓”的爪下,那一回,是她救了他!
不過……嚴魂靈咬着牙在想……這漢子……怎麽連一塊贅肉都沒有呢?……真的連塊贅肉都沒有嗎?……還是只是看不到而已?……真的沒有嗎?……胯下呢?……屁股呢……還有那兒呢?……
想到這裏,嚴魂靈只覺臉上一陣火燒。盡管她江湖跑遍,人事歷遍,想到這號上來,還是難為情的。
她臉上紅,唇色更豔。
只不過,在惋嘆公子忒也苦命的陸破執,好像并沒有留意到“嫁将”嚴魂靈的想法,依然逗留在他的若有所思裏……
他們當然沒想到,他們在風聲雪聲中的悄聲對話,會讓沒有高深內力的無情全都聽入耳裏。
他們不知道無情是用心去聽的。
不只聽人的說話,還有聽蒼穹雪地之間呼嘯狂號:
因為那也是種“對話”。
其實,無情也有些“對話”,是聽不到的,但卻可以猜想得到一鱗半爪的。
那就是那天他得到“辦黃泉寺案”新任命,離開神侯府後,諸葛與舒無戲的“對話”:
舒無戲道:“果如你所料。”
諸葛道:“他是個倔強的孩子。”
舒無戲:“所以你才引誘他去‘黃泉寺’?”
諸葛撫髯道:“他雖愛書如命,但這次入世,為的是闖蕩江湖,書,他只好寧可抛開一邊去了。”
無戲:“可是他還是央你待他回來,把‘無邪閣’案子留給他──假如那時候的書還未給偷完的話!”
說罷哈哈笑了起來:“這孩子忒也倔強!實在可愛!”
諸葛:“他要建立自己的信心,好歹也要去冒險一次。”
舒無戲觀察着諸葛小花:“可是你還是不放心?”
小花:“他悟性高,暗器手法,已自成一家,我也在他座椅上下了不少心力。以他沉着冷靜,要應付京城的波谲雲詭,尚有餘裕,但要面對江湖上的腥風血雨、變生不測,真要立馬闖天下,恐怕要吃虧的。”
舒:“所以,‘黃泉寺’反而不如剛才陸拼将所說的那麽兇險?”
諸葛:“聖上的确要在那兒重建‘萬人寺’,點燃神燈,那兒也的确出了事,修葺的技工全都不敢動一土一木……不過,卻不致于死了那麽多人,那麽兇險……我看了案牍,便着陸拼将誇張的說了,料準餘兒必選這宗。”
“如今果爾。”
舒無戲莞爾。
“由于他選的是第二宗案子,聽來兇險,我才可以說服他,把‘拼将’、‘嫁将’、小夏都跟他走一趟,連府裏的簫僮和笛僮,都一道過去,這樣,我才算放心些。”
諸葛部署這事兒,仿佛費了他莫大的心力,比部署一場陣戰還要費煞心神。
舒無戲直試問他:“其實,你要他做什麽,你直接吩咐他,不就好了?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你不是剛說了嗎?這孩子犟得很,”諸葛寬和地道,“無論做什麽事,讓他明白、了解而後配合,要比什麽都好……他自尊特別強。”
舒無戲嘆道:“你都是為了他設想。”
諸葛失笑道:“不過,他還是讨價還價。”
舒無戲撫髯大笑道:“他居然要你答允他:第二案第三案一并兒交他辦理。”
諸葛道:“他倒是步步為營,真會做生意。”
“我認為,跟你一樣,”舒無戲大笑道,“他先弄清楚案子發生的地點,然後山東山西,同在普祥,他正好順道,既搶了第二案,就省不了把第三案也交給他。而且他沒問第三案,就先承擔了第二案,你便來不及在敘述三案後才總結勸谕他選較輕松的案子,這樣,他便不算是沒聽你的話了。”
兩個老友,相視大笑。
“真像你啊……師徒也鬥智。”
“實在是啊,汗顏汗顏,失禮失禮,見笑見笑。”
“有這樣的弟子……真幸福啊,不像我,滿門食客,有骨頭的只有幾人……你眼光神準,你啊,該多收幾個門人,日後,給權相、奸宦掣肘也好。”
諸葛忽斂了笑容。
負手憑欄。
欄外降雪,積雪“啪啦”一聲,壓垮了一枝桠,垮拉拉的落了下來,這斷枝落雪的聲音,反而顯出天地間的一種清靜來。
檐前、瓦上,都是雪屑。
“不掃自家門前雪,”諸葛鬓上也沾了雪花,低聲嘆道,“盡管他人瓦上霜……唉,他就是從來不管自己的殘疾,從來不知自己的壽年只有──”
舒無戲沒聽清楚,問了一句:“什麽雪雪霜霜、霜霜雪雪的……咦,怎麽那麽香?!”
他沒看見,幾朵臘梅,已悄然吐豔。
一枝紅豔雪凝香。
──很靜的香。
香随靜至。
靜随香銷。
四、偏管他人瓦上霜
其實無情當然也詳細聆聽了普祥山另一邊“冷月庵”的案件。
那案子果然無甚看頭。
“冷月庵”的女尼道行很高,修為也高,名頭也響,有不少皇親國戚,都千方百計,把必須要出家的女眷,送入“冷月庵”見心師太門下。
見心師太原為明月山莊莊主侯小宇親傳弟子,一手八八六十四式“荒唐劍法”及八大方位小挪移“楊柳依依身法”,已到了出神入化、變化萬端的境地。她本身也是前朝皇後,且是名門之後,因先帝駕崩才潛心向佛,青燈木魚,潛修度此餘生,由她主持“冷月”,雖然只是小小尼姑庵,在她手上也頓成古剎名寺。只不過見心師太也只一心向佛,寂懷空明,無意要讓名剎成旅游勝地,是以清規甚嚴,保持了冷月庵獨絕清虛,不沾塵俗。
因而,更搏得人所頌贊,也愈多世人景仰。
有時候,名譽這回事,你愈是不想要,它就會來得愈洶洶,你想推也推不掉。
不過,名頭愈大,麻煩愈多;譽滿天下,謗亦随之。
名這回事,有趣也在這裏,強求反而不易得,跟愛情十分相似。
所謂沽名釣譽,“沽”回來和“釣”上來的,其實不是聲譽,而是虛名。
情貴在緣,也是強求不得的,有情人往往未必能成眷屬,有緣人才能相守相依。
名畢竟與權、利不同。
權,非要有野心和熱衷不能得。
利,則不鑽營不欲求不得取。
名則不一定。你做了好事也不一定會成名。
做旺一件事是利。做成一件事是權。做好一件事才是名。
要成名,得要做大事。
──但要做大事,就常有不虞之譽,求全之毀。
毀譽之間,是存于一心,也擺蕩無常的。
故而求名,不如求把事辦好。
就連出家人,也超脫不了這輪回因果報。
案子不是發生在冷月庵。
而是冷月庵後院屬地的墓園。
這墓地也沒什麽特別,只是大半是軍士的骸骨收殓之地。
這些軍兵出外抗遼拒金,死亡枕藉,僥幸骸首能運回京師,而又無親屬領殓的,大都葬在此地。
因為無人奉祀,所以一般而言,墓園十分冷清荒涼,一片沉寂。
這墓園叫“天涯義冢”──的确,在天涯為國作戰的勇士,到天涯為民抗敵的軍人,死在天涯,總算能葬在故土,只不過黃土一抷,荒墳為碑,寂寞無人管,頂多只有一個看墳的老人家料理雜草,趕趕野狗,有說不出來的悲涼。縱在黃泉,亦作天涯。
“天涯義冢”是荒廢之地,讓人漠視,但在西北側辟有一陵,上豎“貞節牌坊”,只不過一隅之地,卻非常有名。
能送進這“貞節烈女墳冢”內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