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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1)

九十四、第七個媽媽

或是因為他常常流浪,山川歲月,盡在眼裏,所以培養出一雙流浪的眼神。那是流浪者的眼。

就是因為迷醉于這一雙眼,阿裏媽媽何寶寶,才會不顧家門反對,不理會梁何二家早以“遇何殺何”、“見梁斬粱”為門規,結仇多年,毅然跟從“斬妖廿八”梁取我。 阿裏媽媽年紀雖然大了,但她的皮膚依然十分蒼白,并沒有老,她因為煩惱而生出了許多白發,可是她的皮膚仿佛一早就‘死’了,‘死’在她只有愛情沒有憂傷的年代,所以只帶點病态,不過像給釘死的蝴蝶一樣,還可以美上幾個永恒一般。

阿裏爸爸梁取我以前就是迷上她病恹恹的肌膚,現在也是。他們的相聚很溫暖。 “你不怕‘一樓一’找你麻煩嗎?”’ “我才不怕她!”

“你現在也不必怕她了。‘鷹盟’的林投花正在找她的晦氣,她已忙不過來了。” “要是我還在‘下三濫’,何家的人才不會放過她!”

“如果我身在‘太平門’,梁家的人她也惹不起!”

“可是你為了我脫離了何家!”

“你也為我給逐出了‘太平門’!”

敘舊到這兒,兩人不勝唏噓,同時也沖淡了原來的隔閡和防衛。

梁取我自然而然把話題轉到剛才發生的令他耿耿、戚戚的事情上: “阿裏也……很恨我?”

“他覺得你對不起我。”

“你沒向他解釋?”

“他一旦知道你有九個老婆,便無法諒解,更不聽解釋了。”

“可是,我在天涯海角,無不念着你,還有他……”

“你也太自私了。你念着我們,難道我們就不念着你?我們在老渠,一住九年,你幾時來看過我們母子?就說你深恐‘一樓一’鳳姑會對我下毒手吧!但你的确曾娶過另外六個老婆,而且也殺了六個老婆——此外,還有一個‘烈焰女子’梅姑,你也深愛着;試想,當孩子知道我不過是他第七個媽媽,他會怎麽想?他憎惡你,自所難免——” “……寶寶,我對不起你。”

“一切都是命定。我明知如此,還是跟了你,這叫孽緣,也是天意,我沒什麽好怨。你放心,我雖然是孩子的第七個媽媽,但也是他唯一的媽媽——親生的母親,他的脾氣我清楚!他這回賭着氣走開了,能溜到那兒去!他多半是找耶律銀沖、依指乙、二轉子他們洩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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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今晚,他會回來嗎?”

“你只留今夜?”

阿裏媽媽語氣間突然充滿了敵意。

“不是——當然不是,”阿裏爸爸慌忙分辯:“我要留在這兒,以後都不走了——,除非你趕我走,或者,我死了,不得不先你而走。”

“不許彌這樣說話!”阿裏媽媽嗔喜帶怒,“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狗嘴能長出象牙那才可怪的呢!”阿裏爸爸仍是關心阿裏的去向,“阿裏常一去不回嗎?”

“你放心。……你知道今晚一過子時,是什麽日子嗎?”阿裏媽媽睐了他一眼。 “他的生日。”阿裏爸爸毫不尋思的答,“所以我才趕在今夜過來。” “你這當人爹爹的也不算是全沒良心!”阿裏媽媽啐道:“就是因為他的生日,我早已通知了他的兄弟朋友,頂多子亥之間,他們就會把這小烏鴉給押回來。” 阿裏爸爸笑道:“看來,這小黑個兒在外邊真交了不少朋友。”

“豈止,今晚,連大将軍的兒子和女兒,也會來哩。”阿裏媽媽‘得意’了起來。 “他們來作什麽!”梁取我對這一點倒是刺耳,“驚怖大将軍是個殘暴的人!” “他的子女可不是他那樣的貨色,你看了,也會喜歡。”

“……小烏鴉還有些什麽朋友要來?”阿裏爸爸倒有些不放心了起來。 “我看冷捕爺今晚也八成會來。”

“冷捕爺?”

“冷血。”

“——冷血?一聽名字便知道不是好東西!”

“咳!人家不是好東西,你梁取我又是好東西了?!”

“冷血冷血,好好一個人叫做‘冷血’,難道還是個好人不成!”

“你嫌人家名字不好,你梁取我的名字又好到那裏去?取我取我,你又不是女兒家,要人‘娶你’?!”

兩人就在室裏打情罵俏了起來。

雖然已是老夫老妻,但畢竟已是多年未見了。

他們一早便為意中人脫離家門,本來就是無視世俗圈人物,所以行事也肆無忌憚。 何況,在老何家裏,又不是外人。

這時候,老福和老瘦依然在外棄棋,老何和貓貓正在勤奮打掃屋子,他們都大聲說話,表示誰也沒留意那對久別重逢的夫妻。

—雖然,一向好奇的老瘦、老何、老福、在此鬧聲中,仍然不忘豎起耳朵偷聽。 穿穿仍在房裏自斟自飲。

阿裏爸爸卻突然記起了一件事: “這兒剛死過人嗎?”

“去你的!”阿裏媽媽又啐了一句:“沒半句吉利的話。”

“沒死過人?”梁取我詫道:“怎麽會有一種死味?”

“死味?”

“好像已經死了很多天或很多人,或者是快死了将要死了的味道。” “屍味?”

“差不多。”

“——臭味我倒嗅得了一些。奇怪,這幾天怎麽會那麽臭?而且,成群的螞蟻撤窩,梁上的燕子飛得一只不剩,連羊欄裏的羊兒這幾天也不肯吃草,大水蟻翅膀掉得一地都是,連田鼠洞裏都找到幾張蛇的蛻皮。”

“怎麽會這樣子?”梁取我問,“以前有過這樣的的事嗎?”

“我看沒有;”阿裏媽媽也不肯定,“待會兒去問問老何,看他是不是作了什麽惡事,吓得這般雞飛狗跳的!”

兩人又笑了起來,一齊哮道:“老何也會幹惡事?”

“對了,”梁取我忽又省起一事,“剛才在久必見亭裏,似乎還有一個人在那裏。” “久必見亭?”阿裏媽媽奇道,“剛才?”

“對,”梁取我說,“他也是你們的人吧?他是誰呢?”

“這麽晚了,誰發了瘋還留在那兒喂蚊子!”阿裏媽媽笑道:“你不是見鬼了,就是給燕盟的人唬暈了。”

“也許是吧,”梁取我說,“不過我總覺得有個人在亭心暗處——” “你要不放心,”阿裏媽媽說,“咱們就去看看也好。”

這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厚重的敲門聲。

暮夜裏,這叩門之聲,聽來既空洞,也沉實。

梁取我喜溢于色:“阿裏回來了?!”

“他?!”何寶寶笑啐,“他才懶得敲門,仗着輕功得你遺傳,還有何家小巧身法,每次一飄,就飄進來了。”

然後她也狐疑地道:“這時候,會是誰呢?”

她聽見老何瘸着去開門的聲音。

九十五、你還愛我媽?!

老何開門一看:只見一個生鐵镌造般的漢子,面目卻十分祥和,所以看去像一單鐵豆腐。

“你到得倒挺早的!不過,阿裏說不定找你們去了。”老何還在擔心阿裏。 “不,我在半途遇上阿裏,是他要我先到這裏,跟他爹娘說幾句話的。”剛進門的耶律銀沖就說。

這時,梁取我和何寶寶聽到耶律銀沖提起阿裏,搶步而出,問: “怎麽了?阿裏怎麽了?”

“你見着阿裏?他怎麽說。”

耶律銀沖敦厚得帶點鈍的笑道:“他要我問你幾句話。”

梁取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問我?”

耶律銀沖祥和得帶點鈍的點頭。

梁取我狐疑地道,“好,你問吧!”

耶律銀沖遲緩得相當鈍的開腔:“他說,他要問你:‘你還愛不愛我媽媽?’” 阿裏媽媽暈紅了臉,陣了一口:“這小兔崽子!”

梁取我倒是泰然:“問得好。愛。愛慘了!”

耶律銀沖道:“料着了。”

梁取我奇道:“什麽料着了?”

耶律銀沖道:“他料着你會這樣回答,所以他告訴我,要是你這樣答,他就要我說——”

梁取我笑罵道:“這小子—他說了什麽?”

耶律銀沖答:“他就說:‘你還愛我媽?!你是這樣愛我媽的嗎?你真要愛她,就應該一直留下來,跟她長相厮守才是!”

阿裏媽媽的臉比直灌了三壇酒還紅:“這孩子,跟他爹一樣,就說瘋話!” 梁取我起初有點忸怩,後來也坦然了起來:“他罵的好。”他輕舒猿臂摟住了阿裏媽媽,“我現在不是打雷都不肯走了嗎?”

轟的一聲,外頭真的雷鳴一響。

耶律銀沖道,“猜着了。”

梁取我怪好笑的道:“又猜着了?他猜着了今晚會下雨不成?”

“對。”耶律銀沖道,“他早知道你會這樣答的,所以他交代我說;‘希望你這次是真心真意才好,否則,不好好照顧娘就不是我爹!’他是這樣說。”

粱取我塞笑了起來:“好孩子!他是不想我們擔心他!”

老何咕哝了一句:“他是制造機會給你們親熱,不用分心他!”

阿裏媽媽問:“他現在在那裏?”

“你放心,”耶律銀沖道:“他找齊依指乙和二轉子,在子時前後便會回來——要他不願返,二轉子和老依也會把他給抓回來。”

梁取我忽而笑道:“我倒有興趣想知道:要我不如此這般回答、他又會怎樣回我的話?”他問耶律。

耶律銀沖溫和得十分古板的說:“可是你已這樣答了;既然已經答了,又何必要知道其他的答案呢!”

說的也是。

于是大家都不再‘追究’。

——包括不再追究那臭味、死氣和在久必見亭裏的那一團“黑影”。

屋裏有燈,很暖。

屋外很黑,有點冷。

亭裏更黑,但有兩點黯黯的紅芒。

——因為有這紅色的火光在那兒,所以更顯出周遭的一片黝暗。

不久之後,紅芒開始移動。

那兩點紅火,一直都在齊平的橫着,距約半指之寬,連移動時或高或低,這兩點紅光的平齊和距離始終沒有變更過。

直至那兩點紅火走出亭心,映着少許月光,照出那原來是一個人的兩只眼。 紅色的眼。

還有慘青色的臉。

這時,毛毛雨已開始下了,以一種安慰鬼魂似的輕柔。

耶律銀沖也給招待入屋子裏,他當然不願正卿卿我我的阿裏爹娘那一夥,可是,他也不想去跟老福和老瘓對奔。

——因為老福輸了會罵人。

——要是老瘦輸了,更糟:他會揍人。

至于穿穿,已醉得分不清手指還是腳趾。

耶律銀沖只好去找老何。

他故意去逗逗老何:“老何,還沒找到老婆啊?”

老何最憎就是人家提他還沒娶媳婦的事。

所以他沒好氣:“你以為找到老婆就是好事啊?沒看到我姊姊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單身漢,多好!喝醉了,跳床自睡,跟枕親嘴!”

“單身漢,多好!傷心了,跳井自殺!”耶律銀沖學他的口氣說,“我看老何啊!你還是快快去要一個回來吧。”

這回老何可想到駁斥對方之法了,眯着白多黑少的眼說:“讨媳婦有這麽好?你年紀也不小了,該四十了吧?又不見得也讨一個!”

耶律銀沖拼得殺得、忍得幹得,但若論耍嘴皮子,就遠遠及不上他那些拜把子兄弟,一時為之語塞,只好說:“老何呀,咱們同病相憐。”

老何卻想到自己真正是有‘病’在身,當下呸了一聲:“誰跟你同病!誰與你相憐!我成全你,撒泡尿讓你照照鏡子吧!”

然後他真的去後院撒尿。

——酒喝多了,自然尿急。

其實老何心中也有點凄然感覺,想暫時避開一下耶律,是以便藉‘尿遁’了。 老何老何你何嘗不想娶媳婦兒!可是害了人家的閨女,你心中總是不忍罷了。罷了罷了,這輩子,還是不用想結婚生子了,傳宗接代,那是老姊的事吧!

他心中浩嘆,推開了門,‘呀’的一聲,那扇門像向他幹笑了一聲。 他想:這棟門拴子松了,明天要釘上才是。

然後他又想:明天?為何不在今晚?以前自己做事,總是今天事今天畢的,現在動辄拖後;莫非自己真的已經老了?!

——我也會老?!

這一點,以前他自己也不敢置信。

他也曾年輕過,在他一條腿還未路的時候,上山殺虎,出海捕鯊,七天七夜不睡不喝,橫渡大漠——那時,真不知個‘老’字怎麽寫法!

現在?現在他覺得連‘死’字都已寫在他自己的臉上了。

就在這時候,涼風陡來,他顫抖了一下; ——還不是老了!

不過,怎麽有一種臭味,就像死屍一樣……他大力的用鼻子索了一下,味道卻似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

——莫不是好久沒洗澡了?

——上一次洗澡是在……

這剎間,他忽然看到兩道紅火。

雖有月色,但絲毫照不出那人的輪廓。

老何忽然聽到鼓聲——很忽,很密,然後他馬上發覺,那是自己心跳的聲音。 他張口欲問:“你是——”

他一開口,一件物體,快逾急電“嗖”的一聲,打入了他的口中。

快得連應變、閃躲、招架都不可以。

人臨死前想的是什麽?

未死過的人不知道,死去了的人更不知道。

——不過,對老何而言,他在死前想到的是:他曾年輕過,現在他老了、上一次洗澡在什麽時候,諸如此類。

九十六、鐵豆腐

對棄、決戰、賭,都是不贏就是輸,而且是越不在乎越是容易獲勝。

老瘦和老福又罵起架來,一個脖子粗了,一個臉都脹紅了。

一個要把棋子重下,一個說他已大獲全勝,不許對方賴賬。

耶律銀沖只好過去相勸,偏是這兩位老人家,誰也不聽誰勸,誰都不聽人勸。 耶律銀沖當然想起老何。

老何也許勸得住。

——怎麽老何去小解了那麽久,還沒有回來?

于是他要出去看看老何。

——莫不是他灑喝多,或者給自己氣昏了,就掉落毛坑裏?

他推開後門,迎面刮來細雨,使他冷了一冷,驟覺寒意,擡頭有星。 忽然,他有一種感覺。

他有—種熟悉的感覺; 他有一種熟悉的恐怖感覺。

他機警而迅速的急掃了一下身邊身前身後身旁身左身右。

沒有人。

只有黑暗。

月光又踱入雲層。

星子稀落,光芒弱得似已發黴。

——沒有人在他身側。

至少沒有活着的人。

——可是他怎麽覺得大敵當前.危機四伏?

在房裏正溫存着的阿裏爸爸,曾聽到外面的‘嗖’地一響。

然後是越演越熾的老瘦和老福的争吵之聲。

“他們又罵架了。”

“要不要出去勸勸?”

“不要緊,他們常罵的,幾十年老友了。過一會便會沒事。”

“沒事就好了。我只想看着你,一會也不想放過你。”

“別又來甜嘴滑舌了!真要是想我,又不見得這些年來你來找我!” “你你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你以為我心裏不想嗎?我天天給人盯着,就是甩不掉,否則,早就飛過來粘住你不放了!”

“誰知道!”

“——你、你氣人呀你!”

“你欺負人!”

“那你是不是想我們像外面那兩個老頭子一樣,拍桌子罵大家才甘心呀?!” “是!”

阿裏媽媽斬釘截鐵的說。

說完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噗’的一聲,耶律銀沖踢上了一件事物。

他一看,知道是老何,心想:啊,他真的醉倒了。蹲下映着月光一照,只見一張完全稀爛了的口。

沒有頭。

只有爆烈得像虎口一般大的嘴。

——大概就在老何張口欲呼之際,那‘武器”便打了進去,才會有這樣一個怵目驚心的結果!

耶律銀沖正要站起,可是突然發現,自己已完全占于下風。

因為一個人,就在自己身前站着。

已經站了好久了。

好久好久了。

可是自己居然完全沒有察覺。

——竟然完全沒有覺察!

因為那人完全沒有形體。

——月光和星光,都照不出那人的輪廓。

直至他現在打開了一對紅色的眼。

(大概剛才他是一直合着眼的吧!)

耶律銀沖這才驚覺這人已跟自己距離如此之近; 甚至能感覺得到對方的心跳。

心跳聲。

如密鼓。

詭。

如巫鼓。

劇。

如戰鼓。

——那已不只是對方的心跳聲。

也是自己的心跳。

這剎瞬之間,他知道他是誰了!

聽到一點詭異的聲響,于是,穿穿爬了起來,往窗口望望,臉上沾了幾滴雨。 ——外面雖有星有月,但仍甚黑。

——還下着毛毛雨吧?

——那個鐵砧一般的人影,大概是耶律大哥吧?他蹲在那兒幹什麽? 他未曾細看。

同時也看不仔細。

因為迎着冷風一撞,他想嘔吐。

他急着要出來嘔吐。

他想把五髒一起吐掉,才能舒舒服服的從頭活過。

(真是的,外面又吵什麽啦!)

(也是的,外頭下着冷雨,耶律大哥蹲在那兒掘蚯蚓不成?!)

耶律銀沖恨極了。

他很自己蹲了下來。

他能拼命。

他敢拼命。

可是,一旦蹲了下來,想拼命,也得要先站起來才能撲過去。

(可是對方會讓他有機會站起來嗎?)

(對方既然已殺了老何,會不向自己出手嗎?)

(自己有把握擊倒對方嗎?)

(——自己到底應該叫喊、反擊還是等?)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種聲音: 嘔吐的聲音。

不僅是他聽到。

他的敵人也聽到了。

——那對紅火厲了一厲。

就在這剎那之間,耶律銀沖動了。

他撲向對方——就連站直來也省卻了,像蹲伏的豹子一般遽然揉撲了過去。 因為他已不能再等。

那是穿穿的嘔吐聲。

——再等下去,對手不殺了他,也一定會殺了穿穿。

(與其讓對方先行動手,不如自己先動!)

——先動手至少可以争得個主動!

現在自己的局面已夠被動了!

正在嘔吐中的穿穿,突然看見了一幕慘厲詭異已極的映象: 那一直半蹲着的耶律銀沖,倏然像一頭給強弩射出去的怒豹,急撲向黑暗裏那‘兩盞紅火’。

那黯處遽然竄出一物。

(那是什麽?)

快得令人來不及想來不及叫來不及應對來不及思想—— ‘蓬’的一聲,黑夜裏炸起一蓬腥雨: 這瞬間,穿穿就看見那一向如一尊鐵豆腐也似的耶律銀沖,四分五裂;就算是鐵豆腐,也只是豆腐,剎間就像是給打了一棍的豆腐似的,在三丈外的穿穿,身上也沾了一些。 穿穿正在嘔吐。

他已忘了嘔吐。

但仍在吐。

耶律銀沖一聲未響,轟然倒下,那對紅火已轉向穿穿這邊來。

穿穿有給穿過的感覺。

(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叫。)

(大聲的喊。)

(讓屋裏的人知道有敵來犯——)

‘嘯’的一聲,一物快過他的反應快過他的叫喊快過他一切能做的舉措并越過三丈的距離連同正吐離唇邊的穢物一齊打入他口中—— 連他那一聲喊,也悶死在嘴裏。

九十七、哥哥的爸爸

這時候,雨就開始下了。開始只是毛毛,後來便潺潺了。那殺手正抽回他的長鏈系着的椎時,偶而瞥見那在雨中浮脹起來也似的月亮,忽然傷感了起來。

啊,那輪如斯清絕如是孤絕的秋天月亮。

聽到一點郁悶的聲響。

正在抵死纏綿中的阿裏媽媽,忽然僵硬了,道:“有沒有聽到?”

梁取我好整以暇的說:“那是有人在嘔吐。”

阿裏媽媽仍有點心神恍惚:“不……那是吐不出來的聲音。”

“當然是因為吐不出來所以才要嘔了,”梁取我笑道:“難道嘔吐還是件好玩的事兒不成!”何寶寶又睡下了。

燭火晃搖。

梁取我忽而坐起:“有血腥味。”

阿裏媽媽笑了;“看來你真很不喜歡這個地方。”

這句話可是罪過,所以梁取我忙問:“怎麽?”

阿裏媽媽道;“你一會兒說有死味,一會兒說有血腥味,難道你會衷心喜歡這裏?” “不如這樣,索性,我們明天就撥去一個只有你和我的地方……”

梁取我決意涎了臉。

“那麽,阿裏呢?”

“他會跟我們嗎?”

“他?——對了,他回來了沒有呢?”

“不知道,要不要出去看看?”

“也該出去了,不然,他一回來我們就窩在房裏,多難為情呀!”

“那有什麽不可以!”梁取我說,“咱們是老夫老妻呀!”

外頭的争吵聲剛剛歇了下來,主要是因為:貓貓給兩個老頭子泡上了杯熱茶。 泡了兩杯熱茶的貓貓,見兩個老人家都憋着氣,靜了下去了,但還是互不瞅睬,有點好笑,但當然不敢笑出聲來。

她走回廚房,看那一壺水燒開了沒有。

驀然,她看到廚房裏有一個背影。

一個人。

他正在呷着茶,但背向着廚房門口。

貓貓有點驚訝。

她不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顯然也不認識她。

——他正緩緩的、徐徐的、輕輕的轉過身來,跟她打了一個照面。

這人臉色青寒,沒有眉毛,卻有一對火紅的眼,眼裏似有很多話,都遭恨意淹沒;但他全身上下,都是無言也不需要言語的,就只有這一對眼睛會說話。

那雙眼睛本來十分毒厲。

像蛇。

可是他看到貓貓的時候,眼神轉了,神情也轉了: 轉變得很神妙。

也很柔和。

——這人就像偷進人家廚房的蛇。

一向喜愛小動物而她自己也像是小動物一般的貓貓,很快的,從驚悟,到友善,轉而到同情。

這一點,想必是她的眼神也告訴了他。

所以當她說:“你渴了嗎?我這兒還有上好的白毛猴,再泡一些給你喝好嗎?你也餓了吧?我弄些熱的給你吃好嗎?”

——她這樣說的時候,大概當他是一個流浪漢吧!他也一點都不驚訝。 他只用一只手指,在唇邊,噓了一噓。

貓貓也輕聲了起來。

她輕步走入廚房。

“你放心,他們都是好人,大家不會趕你走的。”她純良且帶有點頑皮的說,“你是怎樣進來的呢?好本事,大家都全不知道嗳。”

那人慘青的臉似也有一點點難以覺察的慘青色的笑容,“也不是沒有人知道。” “哦?我知道了,”貓貓十分合作、乖巧的低聲說,“你是他們的朋友,特別溜進來替阿裏哥哥慶祝生日的吧?”

那人摸了摸他下颌慘青色的胡髭。

“生日?”他仍帶點慘笑的意味。

“我猜對了,是不是?”貓貓低笑說,“你別怕,我是不會告訴他知道的——反正他現在也不在家。”

那人道:“他走了嗎?”

貓貓說:“是呀。”

那人間:“他幾時回來?”

貓貓說:“我不知道,反正子時前,一定會回來。就算他不要回,他哥哥他們也會把他給扯回來啦。今天連阿裏哥哥的爸爸都來了,你知道吧?”

那人有些詫異:“哥哥的爸爸?”

“不,我沒有哥哥。我們一向都叫阿裏做阿裏哥哥,他好可愛,黑黑的,說話很誇張,小小事情都咿咿啊啊的,像看見老鼠吞蛇!你對他可比我更清楚啦。”貓貓得意的說,“若說哥哥,我心目中只有一個。”

那人頗有耐心的聽着,“那是誰?”他問。

“穿穿。”貓貓甜美純良的說,“他一直那麽照顧我,我一直當他是哥哥,我的親哥哥。”

那人“哦”了一聲:“穿穿,就是那個粗眉大眼方臉個子嗎?”

“嗯,便是他。”貓貓認真的說:“你真好。就只有你肯聽我那麽多的話。你不覺得我很傻呼呼的嗎?平時,我是很害臊的,可是,見到你,我卻不怕呢。”

那人奇道:“你不怕我?”

貓貓也奇道:“你有什麽好怕?”

然後指着他腰間系着的鐵鏈和鐵鏈末端挂着一口像一只耳形、但尾梢又有一個園鐵球的事物,問:“那是什麽?”她發現那人腰畔的‘好玩東西’,但卻沒發現眼前的人在燭光中根本照不出影子來。

“問號。”那人答。

“問號?”貓貓不明白。

“兵器。”那人平靜的說。

“兵器?”貓貓恍然了:“難怪,反正兵器我都不懂。”

“你不會武功嗎?”那人問。

“我才不要會武功呢!打打殺殺的,有什麽好!”貓貓慧黠的笑笑:“又輪到我問你了:你貴姓?”

那人負手,長嘆了一聲。

貓貓天真未泯的道:“你姓艾?”

那人怔了一怔:“姓艾?”

貓貓道:“不然為何成天哎哎聲?”

那人忍不住笑意:“我姓屠,屠狗的屠。”

“這性不大好,很兇哩,”貓貓說,“不過也不要緊,仗義每多屠狗輩嘛。” 然後她又問:“你認識這兒誰人?是誰叫你今晚過來慶賀阿裏哥哥生日的呢?” 問到這一句的時候,忽然,前廳的老瘦直着嗓子喊;“貓貓,你在跟誰說話呀?” 貓貓轉過面去。

她的側面在燭光中美得人間而不人姻。

這時她是側面向着那姓屠的漢子。

那漢子的手已搭在腰間。

——他腰畔的那個‘問號’上。

但他的眼神凝在那柔美的側面上: ——離不開,且帶着贊羨。

九十八、斬妖廿八段

誰也不知道自己臨死前想着什麽?想的是什麽?但在給擊中前的穿穿,他只想着:我要保護貓貓,我要通知貓貓,有……

阿裏媽媽覺得梁取我還是很有點神不守舍。

“你成天說什麽死啊血的,”阿裏媽媽問他:“是不是真有什麽不對勁的事?” 梁取我說:“我總是覺得有人跟蹤我。”

阿裏媽媽嗤笑:“你是‘太平門’的人,以輕功稱絕,誰能跟得了你!” 梁取我嘆道:“可惜‘燕盟’裏也有許多輕功高手。”

阿裏媽媽道:“可是要在輕功上盯得住你,而且還要連我都發現不了,大概只有鳳姑一人而已,你不是說她正自顧不暇嗎?”

“除她以外,”梁取我鄭重的說:“燕盟還有一人,做起此事來,絕對游刃有餘。” “誰?”

“燕盟’三祭酒之一:‘大相公’李國花。”

“他!”阿裏媽媽倒吃了一驚:“他也在‘燕盟’?!”

“就是因為‘燕盟’高手如雲,”梁取我趁機道,“所以當年我才不敢找你,是有理由的:”

他深長的道:“我怕害了你。”

“得了得了,別一味為自己脫罪了;”阿裏媽媽道,“既然‘燕盟’網羅了這許多好手,那麽,‘鷹盟’的林投花可治得了她?”

“林投花座下也多的是猛将;采花和尚還有‘小相公’李鏡花,都加入了她的麾下。” “李鏡花?”阿裏媽媽更是訝然,“她?!”

“便是她。”

“那麽,鷹盟對燕盟,可真有得瞧了。”

“但願如此。”梁取我仍然有些愁眉不展。

“其實,你怕什麽?”阿裏媽媽有些看不過去,“就算‘大相公’來了,憑你的‘轎妖廿八段’和我的‘下三濫’手段,不信就應付不了區區一個李國花!”

“你還是那麽豪氣!”梁取我苦笑說,“不過,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去惹他。” 這時候,傳來飯廳老瘦問貓貓的聲音。

隔一會,貓貓那兒傳來回應: “沒什麽,跟朋友談話呢。”

只聽老瘦又咕濃了一聲。

“朋友?”阿裏媽媽說,“大概是阿裏那幹結義兄弟回來了吧?”

“他們來了,”梁取我仍對要跟他那個寶貝兒子相見而戰戰兢兢,“他大概也要回來了吧!”

“你怕什麽!”阿裏媽媽啐道,“當爹爹的一點也沒爹爹的樣子!” 這時,只聽廳外老瘦又咕哩咕嚕的嚷道:“朋友?什麽朋友啊?我不想再跟這樣差勁的對手下棋了,老何死去那裏了?你快叫何叔叔來跟我一拼高下——”

話未說完,老福已開罵: “別臭美了!你這算啥棋路,連個譜都不值懂!跟你下棋,我還要用柚子葉水洗手呢!穿穿,穿穿,你出來,跟老爹下下棋,省得受人閑氣!”

只聽廚房裏的貓貓笑咯咯的道:“你們這又怎麽啦?剛才不是下得好好的嗎?棋逢敵手嘛!”

老福哩聲道:“敵手?他可不是我的敵手!”

老瘦更火大:“你根本就不會下棋!貓貓,你少管閑事,出去把老何叫回來,不然請你廚房那位什麽朋友過來也可以,我就是不跟你輸了賴帳的家夥對棄!”

老福吼了起來:“你說什麽——”

只聽貓貓銀鈴般的笑聲遠了開去:“得了得了,我去把何叔叔叫回來就是了——”接着便是那後門“呀”的一響,像一聲不情不願的慘笑。

梁取我笑向阿裏媽媽道:“他們又吵架了。”

阿裏媽媽道:“早習慣啦,也該咱們出去調停調停了。”

他們倆十分恩愛的走出房門。

同一時間,那個沒有影子的人,也自廚房“飄”出廳外。

初時老福和老瘦各自生氣着,恍如未覺。

等到發現的時候,那人已經到了他們身前不遠。

老福微殆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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