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天氣轉諒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不知道會不會冷着貓貓。他偶爾看到一條在秋陽下雪白的羽毛飄過,他就揣想着:貓貓看見這羽毛飄蕩趣致時的神情;夕陽照在貓貓的臉上是像一首詩、一幅畫還是一曲歌。到夜晚的時候,他就想到貓貓困了沒有,她睡覺時一定是很可愛的樣子、很恬靜的樣子、很美麗的樣子——可是那到底是怎麽一個樣子呢?由于他朝思暮想着,使他反而無法切記住貓貓原來的樣子,反而是想像中的樣子還多于真實裏的。想到貓貓睡覺,他就只能想到貓睡覺的樣子。
獵貓,貓貓……無論他遇上快樂的事還是悲哀的事,歡悅時還是沮喪時,他總是倩不自禁不知不覺的“喵”了一聲,好像他自己才是一只大貓精似的。
由于貓貓極恨透造成“屠村慘劇”的主使人,小骨也恨極了。
他覺得無論在道義上、感情上和友誼上,對這件事,他都應該挺身而出,協助貓貓他們,為正義讨回個公道來。
為了這個因愛憎而激發的正義感,他不惜跟一向他都既敬又畏并且是畏大于敬的老父“攤牌”: “爹爹,那些事,是不是都是你幹的?!”
大将軍并沒有像平時那樣,立即勃然大怒:暴怒對他而言,也是一種“政治”。一種“手腕”,正如一些人事先說了自己是性情中人,就可以為所欲為,或是有的人說明自己坦率不文,就可以盡情滿口粗言猥語一般。大将軍的暴怒是“有他說,沒你說的,”他稍不高興就拂袖而去,或殺人裂石來顯示他有極大摧毀的力量——不過,當他考慮到這樣做了之後不見得就能奏效的時候,他就不一定會這樣做。
所以他反而問他的兒子:“你說的是什麽事?”
于是他兒子就把在外面所聽到的傳聞一一告訴他。
“如果是我做的,”将軍耐人尋味的說:“體就會大義滅親?”
小骨痛苦的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您會這樣,更不相信爹是這樣的人。 将軍心忖:我在十八年前就開始鏟除異已,解決手執重權的心腹,那是對的。我的妻子、兒女,都不成大器,萬一我不幸撒手,樹倒猢狲散,勢所必然。聽兒子這番話,更顯出我所做的,都是對的。
小骨仍以一種不願得到答案的聲調戰戰兢兢的問;“——到底、有、還是沒有?” “沒有。我的手下不可能做這種事,我不做。”大将軍斬釘截鐵的說:“以我今時今日的身分和地位,你并不是我的蠢兒子,我用得着這樣做嗎?”
于是,淩小骨便興高采烈了起來:“好啊!有爹這一句話,我便可以去告訴貓貓姑娘了,我就可以放手放心跟他們把這些事查個水落石出了。”
大将軍很耐心的問:“誰是貓貓?”
小骨喜不自勝的說了。
大将軍似乎聽得津津有味,又問誰是“他們”?
小骨一一說了,并對那些行快仗義的“兄弟們”,引以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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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軍也聽得眼神發亮,訪佛亦與有榮焉;接下來,他問的是“他們”住在那裏。 事實上,這些江湖人的落腳處,也十分神出鬼沒、飄忽不定。
大将軍曾要冷血住在他家裏,以俾提供一切辦案的方便——這建議當然給冷血一口回絕了。
府尹厲選勝亦邀請過冷血住在他府邱,冷血亦予以婉拒;同樣的,對崔各田和張判的邀約也表示不能接受。
冷血的原則是:“必須置身事外,才可放手任事。”
小骨不大清楚冷血的行蹤。
他最清楚的是貓貓的行蹤。
——貓貓就住在拐子老何家裏。
拐子老何家裏,還住着:老點子、老福、阿裏媽媽、阿裏、穿穿和貓貓。 知道了這些以後的大将軍,是溫和慈藹的說:“改天約你的貓貓姑娘給爹見見吧!或者,待他們對我成見不那麽深的時候,我再去拜會他們吧!”
不久之後,大将軍就私下問小刀:“你仍舊和冷捕頭時常來往?”
小刀以為她爹爹終于板起臉來來反對。
“我知道他是來跟我作對的,但我并不怪他,他有欽命在身,我也正好趁此良機來還我清白。”大将軍慈祥得近乎慈悲的說:“在危城裏,如果我存歹意,要對付他,就保捏死一只螞蟻一般輕而易舉。……不過,他雖然不識好歹,但卻是你的朋友;我又怎會對付我這寶貝女兒的好友呢?”
小刀感動得抱住了他。
“我問你這個,并不是要阻止你什麽。你年紀也不小了,而且一向冰雪聰明,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多勸你什麽。看那冷血,只是剛愎些,像我以前一樣,只不過嚴厲一些罷了,并不是什麽十惡不赦之徒。”大将軍帶着動人的口吻商量的說;“我要勸你的是,為了爹的顏面,最好不要行差踏錯……你們倆沒有私下見面吧?”
小刀紅着臉說:“爹說什麽哪。”
大将軍慈和的說:“我是說,就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小子想要娶我家那身嬌肉貴的刁蠻女,我家那決不好惹的刁蠻女又肯下嫁那不知好歹的小夥子,至少,也得要明媒正娶,否則,我這做老爹的,可不批準呢!”
小刀的臉立刻紅得像新娘子一樣。
大将軍慈藹得像是神翕上香火袅繞的神像:“我的意思是說,人言可畏,你們最好還是在大庭廣衆的地方會面較好。你們不是有很多朋友嗎?”
小刀的臉紅不僅是為害臊,大将軍的關愛和氣度,使她溢滿了無言的感激。 “是的。”好小聲的說:“我們常一大夥人一起聚會。”
“那就好了。”将軍随後不經意的向;“通常在什麽地方聚面?”
“拐子老何的家。”
“哦,他的家,”大将軍笑笑說:“老何只是牢裏的牌頭,他的家不是太小了嗎?我真想請大家來我的家呢!”
“爹,您是知道的,這時候他們來咱們家,恐怕是不便的;”小刀很有點為他父親不平的說:“再說,老何是‘下三濫’何家旁系子弟。雖在街裏當的是微職,但家境倒并不寒伧。久必見亭的勝景,其實有一大半都是他們的家業。”
“這就更好了,”大将軍欣慰的說;“你們多在什麽時候聚會?”
“這可不一定呢,”小刀亮亮的笑了起來:“爹要參加不成?”
“他們可不容讓我加入呢,否則,我倒也有興趣加進去,跟你們一道胡鬧;”大将軍随意的又問:“下一次敘面是在什麽時候?”
“半夜呢!”小刀抿嘴笑了。
“半夜?”大将軍故意大吃了一驚;“不怕鬧鬼?”
“是亥子之間,”小刀吃吃的笑着:“阿裏生日,我們決意去鬧他一鬧,給他這只小烏鴉一個驚喜。”
“阿裏?”大将軍故作迷糊的道:“啊,是‘五人幫’的那個最黑的阿裏。” “對了。”小刀好喜歡大将軍不那麽精明時的樣子。
“那麽,當然還是在久必見亭何家。”
“是了。”
“烏七媽黑的,”大将軍關懷備至的說:“一個女孩兒家出門,得要小心些啊!” “得了得了”。
九十二、你好嗎?你媽媽好嗎?
對有些人而言,他叫你小心別人的時候,其實你要小心的就是他。
其實,人最應該小心的,還是自己。
因為沒有自己就不會有“危機”。
——危機通常都是由自己引發的。
——幸運也一樣。
阿裏當然不認為自己處于什麽危機中。夕陽那麽璀璨,仿佛連遠處的墳地都美了起來。星星開始點亮,阿裏想起他小時候以為螢火蟲就是天上飛下來的小星子。而在房子外面,傳來阿裏媽媽和老點子、老福、老何還有貓貓他們沖刷屋子的聲音,幹麽要把住的地方弄得那麽幹淨?反正,這兒就是有一種仿似死魚的味道,沖也沖不幹淨。
往常,穿穿一定會出外幫忙他們洗刷的,可是,他今天喝了點酒,只會對着阿裏嘀咕不已。
阿裏當然也還不知道:他們是為了待會兒在子時方屆之際,替他慶祝生辰:就是為了待會兒的熱鬧聚會,他們才将一切先清理幹淨。
阿裏一向忘了自己的生日。(當然他也忘了別人的生日,除了他媽媽的。) 他正奇怪:今天耶律銀沖,為啥到現在還沒來?連訊兒也沒一個!今天不必去明察暗訪了不成?!
他們來了之後,也打算告訴他們:其實穿穿也是怪可憐的,他們要決定一下,應該幫助‘那一邊’比較妥當。
在穿穿酒後向他傾吐之前,他們卻都聽過傷危時的小骨,說過心裏的話。 他們都了解:小骨鐘意貓貓,已經入心入肺、入血入骨了。
所以他們有意“成全”。
複元中的小骨,來何家“坐”了幾次。
貓貓不是躲了起來,就是忙她的事。
陪小骨聊天的,反而是那三四個老人家,要不然,就是阿裏和他的結義兄弟們。 看到小骨醉翁之意而又忸怩不安的樣子,這“五人幫”中的四人,全為他着急。 貓貓來本是在房裏替點子打草鞋,小骨來了不久之後,她在飯廳抹桌椅。 小骨不斷的注視着貓貓,以致他和老點子對弈的結果是:三局三敗。 阿裏他們發現小骨“發明”了一種“看人的方法”,那就是可以不移動頭顱,只用轉睛一直頂住一個人上上下下整間屋子(還包括屋外)不放,而且,還能使在他對面為棋局沉思的老者不致發現。
阿裏擔心小骨會扭傷頸骨——如果眼睛有骨的話,那就一定是扭傷眼骨了。 不過,小骨仿佛很享受這種“眼功。”
——他在苦苦“鍛煉”。
後來,貓貓在廚房跟阿裏媽媽做事,小骨以幫阿裏媽媽搬柴的理由,出入廚房。 阿裏媽媽忽然表示覺得有點冷,一面揩着汗一面快步走出了廚房。
可是害臊的貓貓也到大廳去了。
她在打掃大廳。
然而小骨還傻在廚房裏。
阿裏忍不住,他走過去,一拍小骨肩膀。
這一掌大概是把小骨的內外傷拍得一起發作了吧,差點沒大叫了一聲。 “你是專誠來搬柴的嗎?”
“我……”
“你是一心來找它點子下棋的嗎?”
“這……”
“如果你來的目的是找貓貓姑娘,為何不找個機會跟她說話去?”
“……我怕冒昧。”
“冒昧?更冒昧的事,你這猖狂的人不是也做過了?你還親了她呢!” “……我該死。不過,那時候,我以為可能是永訣了,所以才有膽子,唐突了……佳人!”
“現在不是生死關頭,所以你的膽子就消失了。”
“我怕……我怕這樣不好……”
“怕,怕你這個大頭鬼!你站在那兒,虎視眈眈的,眼金金的,整個貓見了魚的樣子,這才叫不好!你要鼓起勇氣,上前說話呀!”
“我真的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
小骨幾乎要哭出來了。
“你這蠢蛋!跟她說話呀,太簡單了!這點我是專家,也是老将了,就教你兩套招子吧!你随便走過去,像我一樣,随便一站,擺出像我一樣的風度、俊貌和灑脫,那,你要是左邊臉輪廓較好,就用左臉向着她;要是右臉長得比較像話,就用右臉朝着她。像我這樣從那個角度看都那麽完美的好漢。随便怎麽站都一樣吸引人,所以沒有關系;不過,像你那麽醜和不成熟的人,就得要背着光站,那麽她才不會一下子給你吓跑掉。不過,千萬不要離得太近,因為你有口臭,我沒有。然後,你就随便說點什麽,有了個開始,才有下文呀!” 小骨雖給阿裏的唾液噴得一臉都是,但仍聽得非常用心,不過卻顯然更加困惑:“那麽,我随便說哪幾句話呢?”
“你這蠢蛋!還要不要我教你如何吃飯!”阿裏沒好氣的說:“你就随便說:‘我已親了你左臉,你再給我親親右臉如何!’”
小骨糾正道:“額頭。”
阿裏道:“什麽?”
小骨正色道:“我上次親她的額頭。“ “車!”阿裏啐道:“那兒都是骨,有什麽好親的!難怪你叫做小骨!” 小骨迷惑加不安加狐疑加猶豫加惶悚的問:“我真的可以……可以這樣跟她說話嗎?” “要真的這樣說——”二轉子在旁邊潑冷水:“不給人當作色狼才怪!” “有什麽好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阿裏吼了回去,指着小骨的鼻尖說:“他本來就是色狼!”
小骨分辨道:“我不是。”
阿裏兩手抓住了他的臉,這裏摸一下,那裏捏一下,像撫弄一只心愛的玩具:“你是。你是的。你看,你的眼,色狼眼。你的鼻子,色狼鼻。你的唇,色狼唇。你的耳,色狼耳。還有你的頭,整個都是色狼頭。連頭發都是色狼的!你有那點不是色狼的!色狼有什麽不好,像他——”
“他不是色狼;”他指向二轉子,道;“他是色魔!”
二轉子幾乎又要跟阿裏打了起來,小骨卻一個勁兒的說:“不行,不行,我可不能這樣跟她說話。”
阿裏不耐煩:“那你想等到幾時?”
小骨幾乎又要哭出來了。
阿裏一見他哭,就受不了,忙道:“好吧好吧,那你就随便的走過去,随便的跟她說:“‘你好嗎?你媽媽好嗎?’就這樣開始吧!”
小骨眼神一亮。
“走吧。”
阿裏既是催,又是鼓勵; 小骨忽又往後退,如臨大敵。
“又怎麽了7”
阿裏真想掴他一巴掌。
“要是貓貓姑娘的媽媽……”小骨嗫嚅道:“已經過世了,我這一問,豈不是要觸動她的傷心事嗎?”
阿裏也呆了一呆;“不會那麽巧吧……你不會随機應變,改而問候她爸爸嗎?笨!” “你觸動了她的傷心事,豈不是更好!”二轉子覺得自己更比諸葛亮,運計無雙,“她一旦撲入你懷裏痛哭,你不正好正中下懷!”
可是小骨仍說:“不可以,不可以!不行的,不行的!我怎能夠如此殘忍,令貓貓姑娘傷心難過!”
終于,阿裏和二轉子另加侬指乙,非但為小骨出謀獻計,還得要現身說法,為撮合這一對金童玉女而盡心盡力。
他們絆倒了小骨,讓他往貓貓身上跌去。
可是小骨怕撞傷貓貓,寧可自己跌了個餓狗搶什麽似的,一身是泥,衣服還給阿裏為了要搶扶而撕破了一個大洞。
于是他們又叫貓貓為小骨把衣服清潔一下,正當貓貓為小骨縫衣服之際,二轉子遞上了一個柿子,說是特別摘來給貓貓吃的,卻遞給了小骨。
小骨遞給了貓貓。
遞過去便說不出半句話了。
貓貓接了柿子,臉比柿子還紅。
兩人不說話(或是說不出話來),只拿着那粒柿子,可使阿裏、二轉子、依指乙這些好心人“急煞了”。
他們忽爾大叫:“貓貓,你頭上的屋架有一條壁虎正落下來了!”忽然又佯作掃地,用掃帚把小骨、貓貓二人撥得靠在一起坐。但這幾件事都只能說是“越幫越忙”,或更簡潔一點來形容:“幫倒忙”。有鑒于此,是以失驚無神地,阿裏假裝倒瀉了阿裏媽媽放在箕裏的青蓮子,以俾貓貓和小骨可以一起蹲下來收拾。
——卻不料他倆一蹲下來,卻撞着了額頭。
這一撞實在是太大力了,貓貓哎喲一聲,小骨吓得慌忙起身,“砰”的一聲,頭頂撞上了桌子,但他只慌了手腳,還不知疼。
獵貓卟嗤一笑。
這一笑,一切都雲開見月明了。
阿裏、依指乙和二轉子都黨自己功德圓滿了。
他們知情識趣的退去。
依指乙和二轉子要跟耶律銀沖先生在城中會合,約好晚上再來。
他們心裏都有點懊悔:自己既然在這方面那麽“權威”,為何從未用以追求自己喜歡、愛慕、暗戀着的女子呢?
這樣的女子,在他們的心目中,曾一再出現過,将來大概也會持續出現吧? 那時候,阿裏還沒有想到穿穿。
——聽穿穿酒後的傾訴,阿裏開始反省自己白天的事,是不是做對了? 就在這時,狗吠聲忽然急促起來。
有人放他的窗門。
只見一個人,臉像剛給懾青鬼全部吸去了血一樣的白,頭發卻既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灰色的,樣子居然還有點熟悉。
阿裏肯定自己以前是見過這個人。
——他到底像誰呢?
——他究竟是誰?
就在他尋思之際,那人已笑了一笑,阿裏注意到他的牙齒很白,極白,而牙龈與唇舌很紅、極紅。
那人和氣的問: “你好嗎?你媽媽一向都好嗎?”
九十三、你知道我在等你媽?
“你是誰?你認識我媽媽?”
阿裏對這種“突然出現在人窗前”的人,就跟“忽然進入別人房裏”的人一樣,十分的不客氣,不歡迎到出了面。
“阿裏,我當然認識你娘,”那白面灰發人說:“因為我是你爸爸。” 阿裏認得這個人了。
他小時候見過這個人。
當然是很小的時候。
他記起這個人了: ——這個抛棄他娘親的人!
“是你?”他的臉比原先的還黑,也比夜色還黑,以致他那不是因為笑意而展露的牙齒都比月亮更白。
“是我。”那人和善的找到了話題,“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的黑,而且壯;你就從來沒白過嗎?”
“也許是你太白,所以不遺留任何白皮膚給我;”阿裏冷峻地說;“也許就因為你白,我才選了黑。”
阿裏爸爸笑了,帶了點倦意,問:“怎麽我老是聞到一股屍味?這兒剛死人了嗎?” 其實這一整天,不知怎的,阿裏也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好像那兒不對勁,但又說不出是在哪兒。
直至他現在看到了他父親的出現,他以為自己找到了“不對勁”的來源。 “那恐伯是你自己發出的味道。”阿裏不客氣的說。
阿裏爸爸容忍的笑了笑,說:“你不請體風霜困頓的老爹入屋坐一坐嗎?” 阿裏問:“你倦了?”
阿裏爸爸點了點頭。
阿裏又問:“你厭倦流浪了?”
阿裏爸爸長嘆了一聲。
阿裏再問:“你想回家了?”
“世上那麽多地方,還是家最好;”阿裏爸爸說:“還是自己的老婆、子女,最令人心安。”
“你錯了。這裏沒有你的老婆,更沒有你的兒子!”阿裏厲聲道:“人在得志的時候,總是忘了是幸運之故,卻在失敗的時候,老是歸罪于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時就忘了朋友,失意時卻說是別人牽累!你愛流浪的時候,心中只有江湖;你要比鬥的時候,眼裏只有武林,你身旁不需要女人的時候,就一口氣殺了你六個老婆,你要回家了,就回來找你從未關心過的兒子!”
“你就想咯!我告訴你,我沒有你這種父親!”阿裏狠狠的、恨恨的說:“你滾吧,不然,你就會發現,屍味正是你自己的氣味!”
阿裏爸爸怔在那兒,楞楞的聽他兒子的咒罵。
——要不是那扇門及時打開,燈光和瘸腳的老何及時出來,攔住了正在離去的阿裏爸爸,可能他就真的從此轉身去了。
他從此身轉而去的情況會是怎樣?或者,今晚的他,不會那麽湊巧,趕在這時候來到老何的家要跟他家人重聚天倫,事情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這是誰都意料不到的。 巧合,往往就是改變歷史的關鍵。
偶然發生的意外,絕對足以影響一個人或一群人的一生。
通知老何的是穿穿。
——顯然他還沒有醉透。
他聽見來人是阿裏的老爹,又聽到阿裏大罵他的爸爸,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跌跌撞撞的去告訴阿裏媽媽。
阿裏媽媽一聽,呆住了,“嗆”一聲,碗自手上滑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了。 老何一看阿裏媽媽的神色,立即就閃出去,及時攔住正欲黯然離去的阿裏爸爸。 阿裏媽媽也走了出來,燈影把她的長影投在門扉上,她怔立門前,但影子活活的躍動如掠。
阿裏爸爸垂下了頭,好久才能吐出幾個字:“寶寶……你……好……嗎?” “寶寶”當然是阿裏媽媽的閨名。
這麽一喚,阿裏媽媽的淚水就在她眼眶裏翻滾了起來。
阿裏氣忿的搶身出去,要揍阿裏爸爸,但給老何攔着。
因為太尊敬舅父老何,阿裏只好不敢造次,轉而要求他媽媽把“不速之客”趕走: “娘……你叫他走呀!你趕他走啊!他丢下了你和我這麽多年,還殺了他自己這麽多老婆!他還有面目回來?!他回來敢情是要殺你的!——娘,你不要留他,我幫你打走他!” 他娘親只是顫着聲語不成音的道:“……哦……阿裏……孩子……不是的……他,他不是的……你不可以趕他走的……”
阿裏太氣忿了,以致他的臉因血色而更黑:“好,你心軟,吞這口氣!我不認他作爸爸!那有這種要回就回、要走就走的爸爸!他不走,我走!”
語音一落,他就走了。
他的輕功就算不是絕頂的,至少也是一流的。
何家的輕功提縱術一向“詭奇”。
阿裏媽媽心魄不寧,無法及時抓住他;而老何卻想:讓這孩子先去靜一靜也好,先讓這兩個久別重逢的人敘一敘再說。所以他也沒有攔阻。阿裏爸爸想要出手攔住他的孩子,可是何家的身法,連他也應付不來。要不傷害對方而攔了下來。這點連以輕功見稱的阿裏爸爸——江湖上人稱“斬妖廿八”的梁取我——也絕對力有未逮。
阿裏覺得他媽媽實在不該再理踩他那個抛妻棄子的父親——一個殺了自己六個老婆而最後又臣服于一個媽媽的情敵下的男子!
他太氣忿了。
氣忿得留不下去。
所以他走。
——為阿裏的這個舉措,阿裏媽媽對阿裏的爸爸很有點歉疚。
這歉疚使她打開了話匣子,避免了許多年不見不知從何開始的生疏。 阿裏媽媽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了,妒意加上恨意,使她并沒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訴她的孩子: 不錯,阿裏的爸爸的确殺過六個跟他有過親密關系的婦人,不過,他殺這六個女子的時候,他還未認識阿裏媽媽何寶寶。
梁取我是“太平門”梁家的“十三太保”之一,那六個接近他的女人,分別是“封刀挂劍”江南霹居堂雷家、川西蜀中唐門、千術沙家、鬼斧斑門、志字輩、大連盟派出來有意潛入梁家來從事離間、分化、破壞、暗殺工作的。
梁取我發現了他竟不幸一至于斯,先後結識和迎娶的女子,都懷着惡意居心,他也毫不顧惜的斬殺了這些婦人——從此他提起女人就怕,直到他遇上了何寶寶。 由于何寶寶也是“下三濫”何家的人,“太平門”因“見過鬼怕黑”之故,決意阻止他們兩個相好,并下令梁取我斬殺何寶寶。
梁取我斷然拒絕,以致與太平門反目,脫離太平門,天涯流浪。
何寶寶亦因同一緣故,給逐出何家,為何家旁系的“拐子考何”所收留。 他們倆雖經艱苦,但好不容易仍相宿相栖在一起,但好景不常,梁取我又受“九聯盟”中的“燕盟”女盟主“一樓一”鳳姑之誘,以致不能自拔—— 就算他想自拔,也在所不能;如果他要離開鳳姑并與阿裏媽媽再續前緣,“燕盟”不但不會放過他,也決不會放過何寶寶的。
——得不到的東西,也不許別人得到,一向都是鳳姑的個性。
所以,梁取我清醒之後,遠避鳳姑,浪跡天涯,卻也不敢找回阿裏媽媽。 ——直至近日,“九聯盟”受到極大的沖擊:“豹盟”為“小螞蟻”新一代高手方怒兒和“老字號”溫心老契聯手所滅,而主持“鷹盟”的林投花亦向“燕盟”發動攻擊,風始自顧不暇,梁取我這才敢來尋訪阿裏媽媽。
阿裏媽媽不敢告訴阿裏這些。
因為她自己也沒有把握,梁取我還會不會來找她!
現在梁取我真的來了!
她一時也迷亂了。
所以她沒及時攔住阿裏。
——她知道阿裏會回來的。
阿裏向來是“爆竹頸”,性子火爆,但脾氣總是維持不了多久。
屋裏的人都很歡迎這個“不速之客”。
他們都為阿裏媽媽開心。
在漸冬的黑夜裏,屋子裏透露出來的燈光很暖和、很溫馨。
老何把人都請入屋內,他自己押在最後,正支着拐杖要把門關上前,還用鼻子大力的索了一索: “奇怪,怎麽會有一種屍味?”
然後“砰”的一聲,把所有的、無盡的、無可匹敵的黑夜都關在外面。
毫無疑問的,阿裏在離開這房子的時候,也聞到這種味道。
似有若無。
他還仿佛聽到一種鼓聲。
似遠還近。
像心跳。
他離開的時候,那黑黝黝的亭心,仿佛還有那麽一樣事物,不過,他也沒心思去看個分明。
他走的時候,清楚的知道,“久必見亭”的老房子裏還有:阿裏媽媽、穿穿、老點子、老福、貓貓,還有那“不速之客”,一共七人。
——他回來的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