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八十、萬歲萬歲萬萬不能睡!
他的表情就像是兇猛的野獸面對着陌生人的鞭子。
——當他乍見冷血出現之際。
驚怖大将軍是一個絕頂人物。他從未驚過。只有人怕他,他不怕人;他甚至也不怕鬼、不怕神,對他而言,鬼只是供他差遣的。就別說他自己了,就連他的部下都遠比鬼還可怕;神只是來保護他的,他幾次死裏逃生逢兇化吉便是佳例。
他也不怕敵人。
——有強敵才能使他更強。
他一向七鬯不驚、處變不驚,縱泰山崩于前亦不驚。但冷血乍現,卻使他在一照面裏,心頭大吃了七八驚。
——他是誰呢?!
——怎麽這麽眼熟?!
驚怖大将軍突然覺得:眼前這年輕人,像是前世三生裏一個跟自己有重大關系的人,以一頭猛獸的姿态踏上了古道,正沖着自己而來。
——他是誰呢?!
——他到底像誰?!
“我姓冷。”當他聽見那年輕的對手這樣說,“人們管我叫做冷血。”在這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驚怖大将軍像急箭入林般想起了兩件事: 一,來人姓冷。在他過去的朋友/敵人/仇家中可有姓冷的?有。“風過群山”冷令今。“鐵裙神魔”冷鬥兒。老部下“火孩兒”冷過水。老盟主“不死神龍”冷悔善。還有……對了,他像冷悔善!他似冷老盟主……莫非……!
二,這人叫“冷血”。這幾天,手下打馬來報,在截殺張書生那一路太學生失利,人手折損,甚至動用了自己手上“九大将軍”中的“三間虎”傅從傅五将軍、“霹雷”雷暴雷六将軍、“砍頭七将軍”莫富大、“影子八将軍”沙崗、“金甲九将軍”石崗,都無法奏功。自己只好先後派了心腹高手“薔薇四将軍”于春童、還有親信李閣下和唐大宗去鏟平掃蕩,聽說反賊是滅了,但仍有幾名極其棘手的匪首脫逃,其中就有一個名叫“冷血”的,以及一直潛居老廟的“五人幫”。
——看來,就是眼前這個人了。
在這剎那間之後,驚怖大将軍已一拍光頭,啪的一響,光溜溜的頭上,幾乎沒給叩出火花來,他也馬上笑了起來,露出一口到老猶健的白牙,眯着一雙怒瞪如厲虎,但笑時如佛陀的笑眼,說: “——你就是煽動老渠鄉民造反的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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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掏出一方五龍翠玉環透雕珮,舉起一揚,朗聲道:“這是什麽,你總該懂得吧?” 驚怖大将軍一看,心底一凜,已知道是怎麽回事,正要應對,可是尉校曾紅軍可沒那麽見識廣博,而又要在大将軍面前争功心切,當下長槍一揮,戟指喝問:“嘿!你這反賊,膽敢對大将軍無禮,來人啊!管他拿的是勞什子妖物,快給我拿下!”
衆兵如雷般呼應一聲,就要動手,城下群衆,更如沸如騰,群情浩蕩。 在萬聲交喧之際,冷血的語音仍冷晰的傳來:“這是天子禦賜‘平亂玦’,若遇奸惡抗命,可先誅後奏,就地正法。你說這種話,信不信我先殺了你!”
在場還有一位都監張判,原是朝官外調,較有見識,一聽這番說話,再看那枚玉玦,當下轉了臉色,畢恭畢敬的顫聲道:“……壯士……可否将玉玦交予小人驗證一下……?” 冷血坦然道:“當然可以。”
于是便在衆目睽睽下把玉玦遞了過去。
張判躬身雙手接過,審視半響,雙膝一折,蓬地跪地,将玉玦高奉過額,奉呈冷血,并嗵嗵嗵叩頭三響,恭聲道:“不知是欽差大人駕到,萬請恕罪。”
張判這一跪,使曾紅軍呆立當堂,跟着跪下,城樓上一衆官兵,見兩人雙雙跪地,也全都跪了下去。
一時間,城樓上,站立着的,就只冷血和驚怖大将軍兩人而已。
這一下,冷血倒搖頭擺手不疊:“我不是什麽欽差!我只是奉天子之命,來查案辦人,你們快別……這樣子!”
本來,冷血充其量不過是一名捕役,在官位上,別說遠不如張判,跟曾紅軍也有一大段距離。只不過,他這位捕快,卻手持“平亂玦”,亦即是為天子陛下辦事拿人的禦前(雖則冷血迄今壓根兒未見過皇帝的“龍顏”)侍衛,殺人無須準照,辦案不怕特權,這種特殊身份,誰不畏?誰無懼?
衆人這一跪,冷血反而覺得慚愧。他心中忖:要是自己恃勢行兇,這些官員定必任之由之,可見權勢之大,腐化難免,冷血想到多少人藉此恣意橫行,魚肉百姓,因而深為感慨。 驚怖大将軍見眼下局面,已不是他腕底風雷便可定乾坤,當下熱烈相迎,大步向前,沖着冷血笑道: “果然是你——冷老弟,你可來了!”
他本想過去擁抱冷血,但冷血站在那兒,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動作無異于去抱一把出鞘的劍一般,所以他馬上順理成章的把姿勢改換成握着冷血的手,拍拍他的肩膀——這使他一來免去了下跪,二來讓大庭廣衆釋了以為這“欽差捕頭”是來對付大将軍之疑。 其實,大将軍心中是驚起幾道疑的: 到底這性冷的家夥,是不是真的是皇帝遣來對付自己的?要是這家夥真的不由分說,要拿下自己,自己該不該馬上抵抗?如果抵抗,這幹官兵,會不會幫助自己? 如果這人是皇帝派來的,沒理由蔡相爺、童将軍、朱大人等不先捎個情來的!但“平亂玦”,天下只有五面,是仿照不來的。這麽說,如果不是皇帝親遣,便一定是京城諸葛老兒搞的鬼了。皇帝老子那方面,他也只面聖過四次,每次叩喊:“萬歲萬歲萬萬歲”時,他都有說不出的榮耀。可是,如果皇帝真糊塗上腦,差人來對付自己,他可決不能束手待斃的!萬歲萬歲萬萬歲,您可幹萬要萬歲萬歲萬萬不能睡!我忠心耿耿,幹盡好事,為了給您進貢寶物美女,而我不過也想藉此步步高升、升官發財,要是您連我都除了,我就只好連你都反了!如果是諸葛老兒搞的鬼……我本來就不打算放過他!
——萬歲萬歲萬萬歲您可千萬不能睡!我是您萬世基業的梁柱,千萬別逼我造反! 大将軍心中喊了這麽一句。
“冷捕爺駕臨危城,可有什麽貴幹?”他嘴裏說的是這麽一句。
“我找你。”冷血直截了當的說。
大将軍與有榮焉的道:“好,難得你瞧得起我,我一定竭盡全力,為少捕頭效犬馬之勞,協助辦案。”
冷血道:“我要辦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你。”
他這句話說得如轉踵敲釘,絕無回寰餘地。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前,大将軍的面子委實難下。
大将軍皮笑肉不笑的笑了:“敢問少捕頭,我犯了什麽罪?”
冷血道:“恃權肆兇,無法無天!屠殺百姓,魚肉鄉民——你看,下面有這麽多人要告你的狀,你還當衆趁亂着人暗算……”
冷血抓住陳三五郎的手緊了一緊,陳三五郎立即慘嚎了起來,而城下的鄉民一齊叫起來: “好啊!青天大老爺來!”
“淩落石他作惡多端,惡貫滿盈!”
“請求欽差捕頭大爺把淩落石、厲選勝一幹人等,就地正法!”
聲如雷動,此起被落。
——淩落石當然就是驚怖大将軍的名字。
冷血指了指身邊的陳三五郎,用銳目一掃城下,道:“這都是人證。” “冷少捕頭,如果這都是人證,你也未免太聽一面之辭了吧?你怎麽能肯定,他們不是串通好一起來害我的?還有,這拿着兇器的家夥夾在人群裏,與我素不相識,你怎能誣賴我指使他?”驚怖大将軍道:“好,你要辦我,行!你也要拿出真憑實據才行。否則,怎能服天下人之心!”
冷血冷然道:“你放心,我會待在這兒,不怕找不到讓你伏法的罪證。” 驚怖大将軍的眼睛和禿頭一起發了亮:“好極了,這是一個無辜清白的人最高興聽到的話。我為官清正,鞠躬盡瘁,不怕你查,還會盡量協助你早日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他轉身對城下群情洶湧的百姓揚聲道:“你們都聽到了,瞧見了,現在,這位欽差捕頭要來查辦我,要是我有罪,你們當然會到他面前來告我的狀,無上歡迎;如果我無罪,我當然不怕人偵查。你們這下聚集告狀,可都有主兒了,現在還不趕快回家,待在這兒,莫不是并非沖着我來,而是意圖造反掠城不成!?”
這些話,說得十分有份量,浩浩蕩蕩的傳了開去,幾個領頭的讀書人,議定之後,在蘇秋坊的領導之下,極有秩序的相繼散去。
冷血倒有點迷惑起來。
——他這下出現,倒只像是替驚怖大将軍淩落石解決了一場禍端。
冷血曾多方想像、揣測過他這個可怕而具份量的對手。
他甚至早已準備驚怖大将軍會即時作出大反撲。
他早已蟄伏城中,看定時勢,而他也早遣了耶律銀沖、阿裏、依指乙、二轉子在四面布置好,萬一驚怖大将軍逞兇,他便要與他和他的勢力放手一拼。
可是驚怖大将軍不拼。
他居然很乖。
很聽話。
很合作。
——乖得聽話得合作得像他壓根兒就是一個清白無辜的人似的。
八十一、萬衰萬衰萬萬衰!
——一個出色的為政者,當然懂得把反對的人抓的抓、囚的囚、殺的殺、收攬的收攬,并當然更知道要給自己的行動冠以堂堂正正的理由,還要必須給對方以邪惡的罪名。
像驚怖大将軍這種人,為了要贏,為了能掌權,的确不惜做任何事! 不過,公然違抗欽差大臣等于公開造反,這種事,驚怖大将軍是絕不做的。 就算要造反,他也只暗地裏反,待對方發現他有異動時,地早已翻了天,覆了地。 他一向陽奉陰違、欺上瞞下、只手遮天、假公濟私,這才是聰明人所為。 是的,如果他嘴裏喊:“萬歲萬歲萬萬歲”之時,心裏很可能在罵:“萬衰萬衰萬萬衰”。
他是個聰明人。
凡人都會做傻事。
聰明人的特征是:傻事做得比較少。
他已暫時“穩”住了冷血。
——雖然,這致使他那天在衆老百姓百前大失威信。
不過,威信是可以慢慢重新建立的。
有權就有威。
——既然贏得了,就要輸得起!
為了日後勝利在最後,不妨失利在最初。
一時失威,無傷大雅。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人物不可一日無錢,只要大權在握,有錢在手,到頭來誰不怕我?!
驚怖大将軍本來一直都在慎防着。
他提防着京城裏會派人來審查、整治他——來的人可能是奉天子之命,也可能是諸葛老兒搞的鬼,更可能是相爺遣人來試探自己是不是忠心不貳。
是的,得要小心應付。
鬼是鬼,神是神,人是人。
錯不得。
對人要說人話,對鬼要說鬼話,對神要說神話。有人說,對人說人話、對鬼說鬼話是順風轉舵不要臉的做法,驚怖大将軍認為說這些話的人都是“廢”的:這有什麽不好?!難道對鬼講人話麽?還是對人說鬼話?難道人不該在拜神時有拜神的樣子嗎?遇着鬼的時候不當鬼來辦嗎?如果見到皇帝當他是部下來吆喝,遇着部屬當是皇帝老子來服侍,且看到頭來吃虧的是誰!
所以,在未弄清楚來人的真正身份之前,他第一步就是“拖”。
一向氣吞山河、殺人如麻、視生命為草芥的驚怖大将軍,卻一改面目,忍氣吞聲,自動接受調查。
“我把兵符交給副将于一鞭,等調查完畢後,若我無罪,再掌兵符,”驚怖大将軍表示了他衷誠的合作,“只有這樣,冷捕頭在調查這件事時調兵遣将,才能方便自如。” 他在做這件事之前的一天晚上,早已飛檄急令“大連盟”和“朝天門”五盟一門的部屬全面警戒,靜候密令;另一方面,他已遣人飛騎上京,同時飛鷹傳書,急探來人“冷血”的底細!
——他當然不知道在探查冷血“底細”一事上,薔薇将軍早已先他而做過了。 ——于春童一向都是他的“愛将”,當然也學了不少“将軍本色”。 他還未弄清楚冷血的“來龍去脈”,就聽到兩件令他震驚的事: 一,他的唯一的兒子小骨,身負重傷,而且,他是傷在自己心腹于春童手上,并為自己眼下大敵冷血所救。
二,他的唯一的女兒小刀,幾為自己所極重用的薔薇将軍所奸,并亦為現下自己的死敵冷血所救。
當他知道原來于春童本姓“曾”,并是自己布局剪除的副總盟主曾誰雄兒子的時候,他做出了第一個反省: ——趕盡殺絕,這四個字,他做的還不夠好!
他以後要做得更好。
——斬草大可以不除根:至多不過春風吹又生。
但殺人一定要殺到對方全無還手/報複/反擊/偷生的餘地。
古時有卧薪嘗膽、胯下之辱的歷史,知道了這些故事之後,令人自然更加懂得斷絕對手敗部複活、死裏逃生的機會。
當他曉得四房山上的三罷大俠、蟲二大師、八九婆婆、三缸公子全遭毒手之際,覺得大為惋惜——他原本要藉這溫家四名失意的好手來培養“傷魚”、“救魚”、“怒魚”和“忙魚”,最後研制成“一元蟲”,不僅可以解毒,還可以為自己提升四十年的功力,這原是他私下吩咐三罷大俠的任務,可惜,卻給自己一手調訓出來的于春童一手破壞了。 他也做了一個反省:原先,他以為收買人不如收買人心,讓這溫門四傑有個落腳處,好好為自己研制藥物,總勝過強力迫使他們為自己賣命。給他們一些自由自在,可能事半功倍,反能速成。現在他知道這是不成的,人一旦有了一點自由,就會得寸進尺,不知感恩報德,不懂自我約制。聞小刀所言,他們都為了一點私欲而不惜為冷血療傷治病——而當時冷血根本是跟自己站在對立面上的!
人在外,就不好控制了。“一元蟲”,他還是得要研制的。等溫辣子在嶺南調遣溫門好手回來之後,此事仍将再續。四十年功力,一如金銀珠寶,自是越多越好。不過,以後,研制的所在,無論如何,得改設于“朝天山莊”,便于控制。
——予一個人多一點自由,便等于使自己少一點權力。
這種事,大将軍決定再也不幹。
當他知曉小刀差點就為自己一手調訓出來的薔薇将軍所奸,而兩姐弟均為冷血所救之餘,他在震怒之餘,又有兩個反省: 一是于春童不愧為自己一手調教的人物。他知道最危險處就是最安全所在的道理,所以,改名換姓,接近自己身邊。要不是這件事,自己居然還一直不知道,身邊竟有這樣的敵人!
——因此,既然有一個這樣的“危險人物”,可能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他絕不能讓這種情形再發生下去——也就是說,如果有這種人物在自己身邊,他絕不能縱容、放過。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二是冷血雖然一照面就煽動老渠鄉民對抗自己,但他也一上陣便救了自己的兒子、女兒,這種“人物”,大可以“收為己用”。
——對出類拔萃的人材,要是不能收為己用,最好還是殺了。
對付敵人,大将軍一向只有三個方法: 一是收攬。
——收攬就是把敵人變為朋友。
二是殺了。
——死人就不是敵人。
三是摧毀。
——摧毀一個人比殺了更絕更毒更兵不刃血:摧毀的方式則可以用逐漸的腐化、正面的打擊、側面的孤立、背地裏挫折之。
這道理就跟報仇一樣:你一刀砍殺仇人,仇家不過一死了之;可是你廢了他,他還得痛苦的活下去——摧毀一個人絕對要比殺死一個人來得要命;不過,摧毀敵人并不比殺掉敵人來得有保障:因為給摧毀掉的敵人(就算是徹底摧毀),只要未死,難保不能在機緣巧合、天時地利人和下得以重蘇!
不過,大将軍認為殺一敵不如多一友!
他決意先試試看, 試試去收攬冷血。
——收攬冷血試試看。
八十二、七個沒有鼻涕的噴嚏
天下間沒有什麽不可以或不可能的事,只有你願不願意去試試看。
這是驚怖大将軍一貫的想法。
他決定要把冷血收為己用。
——可是用什麽辦法才能夠把冷血這等傲岸少年收于帳下呢?
因此,他去問于一門五盟二副三友。(他還有四殺手和九将軍。)
大将軍認為他自己一直能夠聲名不墜,權勢蒸蒸日上,主要是因為自己學習之心,跟權力一樣,到老猶烈。
他不恥下問。
—凡遇上自己不能斷定的事,他會去請教他身邊的好手。
他手上有的是好手。
——“大連盟”要不是有這樣的好手,他這個大連盟總盟主還當來幹啥? 他身邊有的是人材。
替他主持“朝天門”的是“陰司”楊奸。
“五盟”的原來盟主,已給大将軍一一殲滅,現在代為主持金、木、水、火、土五盟的,是“鬼斧斑門”的“五大皆兇”:斑星、斑紅、斑青、斑花、斑虎。這五人的武功、威望,或具不如當年金人、木人、水人、火人、土人,但均有過人之能、一己之長,更重要的是:他們對大将軍絕對效忠。
“二副”是指在“大連盟”的新任副總盟主“大笑姑婆”和在“鎮邊大本營”中任副上将軍的“大道如天,各行一邊”的于一鞭。
“三友”是大将軍的三個好友。這三人均未加入“大連盟”,也未成為大将軍麾下,他們有的是新知,有的是故交。大将軍一向很看得起他們,不過卻認為他們不加入比加入好,不成為一夥比成為一夥方便。有些人,有時候,保持距離,可交一生一世;太過密切,朝夕相處,反而容易反目。
“尚大師”是其中之一。這人原出身于侯門望族,但因在京師得罪權貴,逃到危城,大将軍不但予以收容,而且還十分器重。
這人的本領就是他在京城裏有錯綜複雜的關系,只要他鼻子一嗅,幾乎就知道京裏的風勢轉向;只要他眉頭一皺,就能解決許多紛繁如千絲萬縷的人事糾結。
大将軍極需要這種人。
這種人能替大将軍解決一些連大将軍也不能/不便/不宜親自解決的事。 另一人是“上太師”。
上太師曾是禦醫。
——可惜他不幸“醫死了”一個皇帝心愛的嫔妃。
大将軍也悄悄的收容了他。
——替自己治病,跟自己家人開藥方的,一定得要是個可以信任的人。 (不信任的人,如何能把他開的方子服下腸肚裏去!)
人誰無病,而且誰都要命,大将軍雖明知并無“不死藥”,但總希望自己能夠長命一些,所以,只要上太師醫道高明、忠心可靠,他也必須要把這種人物留在身邊。 另一人是新交。
他叫崔各田,支着拐杖,左腿瘸了,右腿似也不大靈光。
這人的本領是常常失蹤。
可是他“失蹤”了之後,再出現的時候,你交給他去“打聽”的人物,他一定能如數家珍、一一相告。
大将軍也需要這種人才。
——打探冷血的虛實,他也是請這人負責。
他知道崔各田一定不負他所望。
一定能打探得到。
他稱這人為“有影無蹤”——“無影無蹤”反而不可怕,因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有影無蹤”則不可捉摸、難以猜透,無疑更為可駭。
這人還有另外一個本領:那就是在最緊張、最無趣、最沉悶、最不愉快的時候,仍能談笑風生,說話诙諧,風趣而不逾份——有這種人在,就算是對敵/殺人/流血/布局的時候,也令人心曠神怡、意閑氣寧些,大将軍自覺殺氣太重、殺伐太多、殺戮太厲,他更需要這種人在身邊。
這三人大将軍都不需要他們加入“大連盟”——唯其他們在“大連盟”之外,萬一京城的權貴追責下來,要他交出尚大師,或皇室交待下來,要處斬上太師,甚或崔各田遭強大的仇家追殺,他都可以置諸不理、置身事外,不致受波及、連累,反而進退自如。 有什麽重大疑難,他會去“請教”這些人。
由于以大将軍之尊,“請教”他們是一種敬重,他們也樂于讓大将軍“請教”——簡直求之不得這類“請教”,大都還争着表現。
大将軍卻不肯“請教”兩類人: 一是他的家人。
宋紅男,是他的正室。他一向認為她優柔寡斷,一味婦人之仁。
小刀是女子之家,沒有見識;小骨年輕,天真未泯,未成大器。
另一是他的部将。
——在他鏟除了一切“障礙”之後,他本來還有“九大将軍”:二将軍也是兵馬都監孟怒安為他所殺,但他以孟怒安的名義做盡一切惡事,歷數年後因遭人揭發孟二已殁,才不能再瞞天過海。三将軍是“大敗将軍”司徒拔道,這是他一向用以抵制副上将軍“大道如天”于一鞭的要角。四将軍是“薔薇将軍”于春童,背叛,已殁,五将軍是“三間虎”傅從,負傷,未痊。六将軍是“霹雷将軍”雷暴,在攻打老渠時,一傷再傷,已難痊愈。七将軍“砍頭将軍”莫富大,失蹤。八将軍“影子将軍”沙崗和九将軍“金甲将軍”石崗全死了,死在自己愛将于春童刀下。
另外,他身邊還有“鳥弓兔狗”四大殺手。
——他們只聽命令,等待命令,而從無異議,也不會有什麽意見。 他從來不去‘請教”這些部下。
——部下給“請教”多了,就不甘屈為部下,而是會把上級視作庸才! 的确沒有多少個部屬能知進退、有分寸、能有自知之明、自量自重的,并不是有太多下屬能明白上級讓你發只是“他肯讓你發揮”,有一天,他要是改變初衷,你就沒發、不能揮了。
——可是,若真有一個部屬能自重自制、有自知之明、不争功、只獻功之時,那也十分可怕。
薔藏将軍就是一個實例。
——所以他一直都得到大将軍的器重。
沒有一個真正聰明、能幹、知進退而又忠心耿耿到可以性命相托的部屬,是大将軍日久以來的一個遺憾。
他把這個遺憾一直擺在心裏,直至有一天,他的夫人跟他說了一句: “好的部下都給你殺光了。”
他一向瞧不起婦道人家的意見,這回他卻是聽了進去。
他一向“從善如流”。
所以近十年來,他已很少誅殺部屬。
——可卻還是出了個薔薇将軍!
(可見對部屬還是萬萬縱容不得的!)
“你們覺得這自京城派來的捕快,”大将軍只發問,之前并沒有提供任何答案,“應該如何處置?”
在“八逆廳”裏,回答的人意見不一: 斑虎:“殺了。”
斑花:“宰了。”
斑青:“給他一刀。”
斑紅:“他活得了嗎?”
斑星:“宜暗中狙殺,應給外人來幹。”
尚大師:“冤家宜解不宜結,拖下去,年輕人,能耐到幾時!”
上太師:“虛與委蛇,應付過去就是了。”
崔各田:“是敵是友,都得先弄清楚來人‘底細’再說。”
大笑姑婆:“殺了他,不殺便難以服衆。殺了之後,嫁禍給一向不聽話、不聽令的都監張判,實行一石二烏、一箭雙雕!”
于一鞭:“要真的是欽命禦捕,不宜輕舉妄動,更不該多結強仇。” (楊奸沒有說什麽。)
他們在說了意見之後,反過來請示驚怖大将軍。
大将軍只仰天打了七個沒有鼻涕的噴嚏,這時,院子外池裏的一條肥大的錦鯉,正浮出水面冒了一個泡。
八十三、請給我一兩銀子的陽光
把敵人收為己用、殺掉或摧毀之,你選那一樣?
——驚怖大将軍卻選了這一項。
你呢?
大将軍選的是那一項?
他不選收為己用。
不選殺掉。
也不選毀滅之。
他選了第四樣。
——第四樣就是前面三樣合起來的全部。
——驚怖大将軍自己,還有“有影無蹤”崔各田,已各自派出偵騎,飛馳京師,查探冷血的“底子”。
不過,往來飛繹,至快也得要一個月時間;就算飛鷹傳訊、飛鴿傳書,打探得來,也得要二十天功夫。
驚怖大将軍不能光是等。
像他這種人,甚至不會浪費四次彈指的時間。
——他的時間只用來争取他更大的成就、更多的財富、更大的名聲、更多的享樂。 所以他先行動。
——“收買行動”。
正如所有的女人一樣,任何人材、高手,都有他的“價碼”,只要你知道他(她)的價碼和付得起這種價碼,你就可以把他(她)“買”下來。
——沒有人是不能買的,只在于你出不出得起這個代價。
也許有些女人是不“賣”的,不過,對大将軍而言,他認為這些女人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價碼,或是別人不知道或付不起那種價碼而已。
“價碼”不一定是“錢財”,有時候,它是俊貌;有時候,它是權勢;有時,它是真誠;有時,它是另一些虛無飄渺的東西:例如緣分。
當一個女人遇上她要的“價碼”,不管地知不知道這就是她的“價碼”,它是不是那麽“值得”,她都樂于為此獻出了她自己。
人材也一樣。
——所以,韓信與劉邦賣命,豫讓為智伯效死,諸葛亮為劉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任何人都有一個“價碼”。
沒有人沒有價錢。
他要探出這個價錢。
所以他安排了兩根“針”: 他安排了兩個人,負責與冷血交好,從中探聽這年輕人的所喜所惡。 知道了敵手的喜惡,一如良醫探脈,才能對症下藥;萬一對方有什麽異動,也可以從中收風得訊。
——放兩支“針”的原因是:萬一一個給發現了,或其個一個不老實,還有另一個“卧底”來謀補救。
大将軍一向不喜歡“等待”。
他一向喜歡“解決”。
——當你勇于直接面對問題的時候,問題總會比你想像中萎縮許多的。 他決定要試一試: 他先采用最古老的方法—— 用錢去“收買”冷血。
他當然不是自己出面去辦這件事。
他轉折的請人轉折的去辦這種事。
——這樣子的事,最好還是不要自己出面的好;萬一自己不成,變成不打自招、此地無銀三百兩、吃不了兜着走了。
自然會有适合幹種事的人替大将軍幹這件事。
——幹這種事也得要是幹這種事的人材。
不過,不管如何轉折,只要冷血一旦收下了這筆足可供他一世享用的財富,冷血便再也管不了大将軍的事;反過來說,也只有大将軍管得了冷血的事。
這時候,崔各田已是冷血的“朋友”了。
他用了十分巧妙(一方面維護了冷血收下來時的自尊、一方面又使大将軍掩護在重重保障下)的方式,來使冷血“勢所必然”也“理所當然”的去收這一筆巨款。 不過,無論他用什麽方法,冷血的回答都是一個字。
“不!”
“這一筆錢財,足夠使你享用到下輩子了。也許你還年輕,不知道賺錢艱辛。我比你年紀差不多大上一輩,所以才敢勸你幾句:你手上要有了這一筆錢財,再來闖蕩江湖,那就名成得快、勢起得易。你拿着它,先立于不敗之境,又不必付出任何代價,只成了自己的實力;你有了它,便愛做什麽都可以,誰敢不敬你、誰能不聽你的!你知道嗎?一個人要是沒有錢,就算他是個強壯的人,走在路上,也十分虛弱;如果你是一個虛弱的人,但只要有了錢,走在路上,也會龍精虎猛!”
崔各田這樣勸說了之後,還補充了這麽一句話: “不拿的人,就是蠢蛋!”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我是蠢蛋。”
冷血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跟任何人一樣,也是愛財的。不過,錢對我而言,是重要的東西,但不是至要的東西。也許我還年輕,或許我的理想跟錢財并無多大關系,更或者是因為我自小在野外長大自立更生之故,我不十分重視錢財,至少,我并不貪財。錢財對我而言,誘惑并不那麽大。不是我勞力掙來的錢,如果我去花用它,只會令我覺得頹喪。每個人的看法都不同。有些人認為錢就是一切,會賺錢就是大人物,沒有錢則生不如死——偏偏我的看法就不一樣。坦白說,你是我的朋友,當然知道我在這世間芸芸衆生中力求上進,如果沒有錢而要達到達一點,也确實十分艱苦,可是,我行我路,我歌我泣,遇石搬石,遇山劈山,遇挫不折,遇悲不傷,如此而已!費了那麽大的勁兒,為的只是錢財,那跟魚為了吃餌而給人當作裹腹之物,有何兩樣?錢,畢竟不是無敵的,更非萬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