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了千年,再張開的眼。
“快放下劍,”冷血不敢貿然逼近,因為小刀的劍尖已刺破了她自己的衣襟,“別想不開!”
小刀沒有笑,但她臉上的刀疤卻似笑了。
她的眼下也似漾起了兩道輕柔的水紋,可是仍留在嘴角的那一抹絕對是殘笑而不是微笑。
“你走了之後,”小刀靜柔的說,“我很孤單。”
冷血着急,比敵人用劍指着他自己還急。但他又束手無策。
“我不是怕孤單,”小刀又說,“我只怕世間只有我是孤單的。”
然後她問:“假如我死了,你是不是會替我照顧小骨?”
“不會,絕對不會!”冷血立即大聲的說,“只要你一死,我就會丢下他,掉頭就走,我跟他非親非故,我憑什麽要照顧他!”
小刀一笑,并不放下劍,只柔柔的問:“我跟你也非親非故,你為什麽要一直照顧我?”
月華映在劍身上,炸出一陣十彩迷幻的夢色。
冷血一時不知怎麽回答是好,老半天才找出來了一個理由:“因為你照顧過我。”他理不直氣不壯的說,“所以我也應該照顧你。”
“是嗎?”小刀微挑着眉。
“你還是放下劍再說吧。”冷血幾乎是在懇求了。
“如果我現在就死了,”小刀還是幽幽的問,她那張俏白的臉,加上悠幽的語音,以及在妝前的夜色、月色與劍色,給人一種有一縷幽魂坐在那兒說話的感覺,而不象是一個活着的女子,“你會不會就此忘了昨天的事呢?”
冷血望着月魄劍魂,忽然自肺腑迸裂出來似的道:“昨天的惡徒,已經死了!為了他的惡行而自毀,那是愚蠢的!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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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忽然也銳聲道:“你們男人,當然可以忘得掉!可是我是個女子,受這樣的……”說到這裏,淚就流了下來。
流過靥上的刀疤。
小刀的手一動。
冷血緊張得心裏幾乎要發出一聲鼓響。
小刀只抹去臉上的淚痕。
月光下,哭過的眼眸,更是清麗。
冷血覺得汗滴象蛇一放的鑽動在他的衣衫裏。
然後小刀忽然冷靜了下來。
冷卻了下來。
用一種冷清的聲音,漠然的問:“我的針和線呢?”
聽到這句平凡的問話,冷血狂喜得幾乎哭出聲來。
問話的時候,小刀同時垂下了劍。
冷血慢步上前,把購得之物,盡數交給小刀。
他的眼睛仍瞄着那柄蒼涼的劍。
“你放心吧,”小刀平靜的說,并點上了燭,淡去了月色,一面擺好絹布,開始刺繡:“我不會再去尋死了。”
冷血開心得耳際嗡了一聲。
房裏只剩下了刺繡的輕聲。
仿佛燭光也是一種淡忘。
剛才的情節似乎從未發生過。
——針刺破絹布,線掠過布面,手指撥出針身的聲音,使冷血置身其中,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在燭焰躍動時,小刀臉靥上的刀疤,仿佛也在躍動——冷血每看一眼,就被這道刀痕之美引動一種錐心刺骨的感覺。
“你回房去吧,”小刀指了指正在刺繡的絹,和在她身上給劍尖劃破的衣襟:“我還有這些、那些,今晚要做好。”
冷血吶吶地道:“你別太累了……”
“累?”小刀星眸半合,無力一笑,“我但求能過倦入眠。”
這時候,床上昏睡的小骨,又驀然叫了一聲: “貓貓。”
房外有貓叫。
仿佛還有點鼓聲。
——怎麽會有鼓聲?
由于太過離譜,冷血以為那大概是一種幻覺。
他自“巳”字房踱出來的時候,就象晚風一般舒爽,心裏好過多了。 他想再看看那窗棂。
卻伸出一雙月下的玉手,把窗“咿呀”的關上了。
關窗的聲音,使屋脊上的貓,都側首聆聽。
窗紙上仍浮動房內晃動的燭影。
月下的花,開得甜甜的,象一場場的好夢一樣。
冷血心裏,忽然有一種寂寞的感覺。
——好象在黑夜的荒山裏,聽到一種遙遠而神秘的鼓聲,每一次全拍打中自己的心跳,擊中自己的要害。
然而這鼓聲越來越近。
——怎麽真的會有鼓聲?
鼓聲從何而來?
——這是什麽鼓,竟是這般的奪人心魄!
冷血的汗珠,漸已密布臉額。
他一向比較容易流汗。
聽了這鼓聲,他的汗流如衣衫內蠕動着無數的蝌蚪。
這鼓聲讓冷血有一種感覺:那只野獸已經上路了。
——那是頭什麽樣的野獸?
——這野獸因何上路?
冷血全然不知。
他如臨大敵。
——出道以來,對敵之際,他從未如此緊張過。
這時候,鼓聲陡止。
屋頂上的貓兒,走避一空。
然後,極度靜止裏,只留下了光。
月光,還有星光。
另外,就是一種風聲。
——遠的就象是戈壁沙漠上席卷的一道旋風。
旋風愈來愈近。
愈逼愈近。
——近時,便可以分辨清楚些了:仿佛有一條極長的鐵鏈,擊着一塊極重的事物,正在飛掠旋轉着,其力量是可以一發碎月、倒轉乾坤。
那是個什麽樣的巨人,能旋動如此至巨至大的、摧毀一切的力量?
七十一、我可以來看你嗎
他知道,那頭猛獸已經逼近了。他就知道,對方找的是他。一定是他。 因為他自己是另一頭猛獸。
狂月滿天。
狂花滿樹。
狂葉滿地。
冷血也在此時此境,激發出狂烈的戰志。
他在等。
——等那充斥于天地之間的鐵鏈急旋着重物之聲逼近,等這象狂獸一般的敵人出現。 他等他。
——等一個好敵人,是一生中的大事。
要跟一流的敵人交手,就不能怕失敗。他給對方逼來的聲勢而燃燒起戰志。他被戰志燒痛了。
“來吧。”他呼吸着花香與殺氣,下定決心的道。
眼看,敵人已經很近很近了。
——甚至就在圍牆之外,一越便要進來與他對決了。
這時候,咿呀的一聲。
月下,那一雙玉手又推開了窗。
“是什麽聲音啊?”小刀探出頭來,問花樹下的冷血。
那飛旋的鐵鏈之聲陡止。殺氣也遽然全消。連鼓聲亦不複聞。
只剩下冷月下冷星下的冷血。
“沒事,”冷血說:“是貓叫。”
那一晚,自小刀又把窗扉掩上之後,他在外面癡癡的守候了一夜。
——沒有事。
——沒有人。
——沒有人出現過,也沒有事再發生過。
——那頭“野獸”始終未再出現。
(他是誰呢?)
(他要來幹什麽?)
(我跟他之間,誰輸誰贏?)
(我和這人就象一座森林裏的兩頭巨獸,遲早都要相遇。)
冷血這樣想,但想到頭來,他的眼前不是浮現小刀臉上的刀疤,就是那雙如刀似玉的雙腿。
——揮不去的映象,就象久蟄水中的龜鼈,抹不去背上的厚苔。
第三天,他們又啓程上路。
小刀依然坐在車內,刺繡。
冷血依然坐在車外,趕車。
有時他們也會停下來,冷血去買吃的,小刀則給小骨喝水;冷血會把買回來的食物遞給車上的小刀,小刀也會自袖裏伸展皓腕去承接冷血買回來的東西。
除此之外,他們好象并不相熟。
甚至并不相識。
他們似乎都很安祥。也很信任。
——只不過想不到什麽話說,又或是無話可說而已。
沿路上,依然有很香的大白花。
再下一站,就要回到老渠了。
但已近夕暮了,夕陽把彩霞燒得一塌糊塗,燦爛仿佛還發出爆炸的聲響。 冷血故意先在這一站歇一晚。
——入夜到老渠,總是太惹人注目。
他們入住“紅燈客棧”。
——顧名思義,這客店倒真的挑出一盞紅燈籠。
紅燈和晚霞映在小刀正扶着弟弟進入客店門口的臉上之際,冷血迅速的看了她一眼。 ——她臉上的傷,好得相當的快。
——那刀疤已不甚顯眼。
——一如自己身上的傷。
——但她內心的傷呢?
自己既然看了她的身子,而且看着她受辱,那麽,她就是他的了。可是,他該怎麽開口、如何表達這心意,才不會傷了她呢?冷血因為對她生了生死相依之情,在這樣一個正在落暮的夜晚,心頭一熱,幾乎落下淚來。
但那滿溢的深情,還是沒辦法令他對她說得出半句可以表達出萬一的話來。 休歇的時候,冷血因提防那只不知何時來不知何時去的‘野獸”,所以他整個人就象一張唾不習慣的床,就連睡覺的時候也是清醒的。
他靜聆着鼓聲。
直至中夜,他也沒聽到鼓聲。
只聞到越來越濃烈的花香。
還有敲門聲。
叩門的聲音很輕,象一只溫柔的啄木鳥在外面表示要造訪。
冷血馬上坐了起來,他的手按住了桌上的劍柄。
“我可以來看你嗎?”說着,便推開了門。
那是小刀的聲音。
姻是連同花香一齊進來的。
七十二、沒有愛,恨也可以
人生便是如此:你一直期待的事,未必能夠如願;但意外之喜,總是在山窮水盡之時柳暗花明似的悄然莅臨。
冷血防的是那鼓聲,聽到的卻是敲門聲。
他等的是那“野獸”,來的卻是小刀。
他要點燈,小刀搖頭,示意他不要點。
她披着發坐在冷血的床沿,外頭是花香、月色。
她現身的是輪廓,象剛自古井裏或古鏡上飄出來的幽魂,禁不得燭光一照。 她忽然去握住冷血的手。
——如同冷涼握住了熱。
——沁寒握住了溫。
冷血在震愕之餘,卻覺得這就是天底下最冷涼的一點傲慢。
他想要用一生的熱來珍惜。
他深深感覺到小刀細小皓腕傳來微弱但足以令自己震顫的力量。
“我有話要問你。”她幽幽的說。
“小刀姑娘……”
“叫我小刀。”
‘你真的不要點燭嗎?”
小刀立刻搖頭。慢,但堅決。
“你要回答我老實話。”
“……”
“那天晚上的事,你是不是都還記得?”
“哪天晚上?”
“乳房山的那晚。”
“是。”
“記不記得?到底?”
“記得。”
“你!”
“我不會忘記的。小刀姑娘,我知道這是冒犯了你,亵渎了你,可是在我心目中,你還是我最愛慕最純潔的……”冷血費了好大的勇氣才說出了這樣的話。
但也費了好大的勁卻還是說不下去。
“我要你忘了一切!”小刀呼吸急促起來,冷峻的說。
“恐怕不能。”
“你馬上給我忘掉!”
“不能。”
“你不忘記,我就挖掉你的眼珠……我就殺了你!”小刀突然拔劍。 房間裏精芒一閃。
劍鋒映着月光,再鈍的劍也漾出銳芒。
劍指冷血的胸膛。
冷血不知避不開去,還是根本沒有避。
“小刀……”他想勸慰。
“我殺了你,殺了你,我今晚來這兒為的就是殺了你!”小刀飲泣着說:“你是世間唯一看着我受盡淩辱的人!”
“小刀,那是不值得的。”冷血心平氣和、堅定的道,“在我的心中,侮辱你的人只是侮辱了他自己。為這件事心裏留下陰影是不值得的。”
“不值得!不值得?你當然是!”小刀飲恨的道:“你以為是你中的毒,你受的傷麽!感情上的傷往往是最難愈的,你是不會知道,不會明白的!你這不要臉的東西!你看見我的臉嗎?已給劃了一道永難磨滅的刀疤,你要我怎能忘記?我也在你臉上劃一刀看看?” 冷血堅定地道:“小刀,假使你高興,你可以在我臉上劃七刀八刀,假如你喜歡……” 小刀忽然怨憎了起來,恨聲悲語的說:“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殺了你……”一劍就刺了下去。
冷血還是沒有閃躲。
沒有避。
劍刺進肌肉裏的感覺,令小刀吓得連劍都丢掉了。丢到窗子外面。
她撲到冷血身上,用手拼命捂住他的傷口,為的是不讓鮮血流出來。 “你痛嗎?很痛吧?”小刀哭倒在他淌血的胸膛上:“你不避嗎?你為什麽不避?我知道你是避得了的。”
冷血看着月色在她的發瀑鍍上一層銀意,他用手輕沾邊發沿的霜色,只說:“小刀,假如這樣做你能不傷心,你就刺吧……”
“不!”小刀哭了起來,“我只怕你嫌棄我!”
冷血忽然把她抓了起來,怒吼:“住嘴!”
小刀果然噤了聲。
身子與身子之間有了距離,反而看清楚了他正擴柒衣襟的血漬。
小刀又慌沒了主意。
“我的傷不要緊,死不了的!”冷血迫切的懇求:“告訴我,小刀,你也得忘了你心中的傷。”
小刀破涕為笑,輕撫他的傷,道:“你怎麽把人象小雞般拎着?”
冷血連忙放下了她。
“可是,我還是傷了你。你還會喜歡我嗎?你會恨我嗎?”小刀殷殷的問:“如果沒有愛,恨也可以。”
冷血笑了。
——月色柔和,冷血的笑一點也不冷血。
這一笑真好。
今晚的月色更好。
月色一夜比一夜清亮。
月亮一晚比一晚更圓。
“你忘了那晚的事好嗎?”小刀和着花香,倒在冷血寬厚的懷抱裏:“我要你忘了那晚的事。”
“不,我忘不了。”冷血厚重的說,“從第一眼見你跟你撞在一起,只要有關你的事,和你的一切,我都忘不了。”
小刀捶他,捶痛了他的傷口。
小刀連忙收起粉拳,嬌憨的刮着他:“你真不要臉,臉皮真厚!”
冷血呵呵笑了:“我連臉都不要了,還要臉皮來幹什麽?”
忽聽外面一個聲音懶洋洋的叫道:“收買臉皮,三錢四張。”
另一個聲音則叫嚣道:“見色忘義的東西,給我滾出來!”
另一人則叫罵道:“昨晚讓你走脫,看你今夜是不是還要當縮頭烏龜!” 冷血輕輕推開小刀,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是縮頭烏龜。我只是一只好人難做的烏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