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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

三十九、蟲二無邊

肉肉肉肉肉肉肉……床上竟會有那麽多的肉!

那是血肉!

——切成一塊塊、切得一片片的冒着鮮血的肉!

血肉并不算奇。

——但這些狼藉怵目的肉,不是放在鍋中,不是放在廚裏,而是放在床榻上! 一滴滴的血。

一堆堆的肉。

最令人詫異的是:竟然有三四條色彩斑斓的魚,自魚缸裏爬呀爬的(不是游,而是像蟲一般的屈曲着身子又放開——爬)爬到竹床上,大肆啃吃那些肉塊。

說來更奇,那些魚,身體不及一個巴掌大,有的比一只拇指頭還小,它們大口大口的吃了那麽多的肉,但肚子一點也沒有鼓起,亦不見發脹,令人想不透它們把肉都吃到那裏去了。

當魚吃夠了肉,又爬回魚缸裏。

魚缸當然有水。

——但那是一種特殊的水。

不會動的水。

不能游的水。

——冰。

結成固體的水就是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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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當然冷。

可是這些魚似不怕冷。

它們自行爬入了“冰缸”,一鑽,就鑽進冰裏,然後立即凝結了似的,一動也不動,而那破冰處也即行奇異地凝合起來。它們就嵌在冰塊之內,清晰可見,活像自古以來一直都存身在那裏。

——這是什麽魚?

能爬、吃肉、住在冰裏!

看到這裏,燈就滅了。

房間又回複黑暗一片。

這本來就是間“暗房”。

——伸手不見五指但自己的性命随時得拿捏在別人手裏指掌間的“暗房”!

冷血的傷口又在惡化。

他的傷口從會移動、擴大、繁殖,到會笑、會溜、會罵人,甚至變成了一張鬼臉,到現在,它們還讓出磨牙的聲音,稍加留意,便會發現這些“傷口”正在咀嚼着咬噬着它周邊黴潰中的血肉!

“媽呀!”但巴旺叫道,“這是什麽毒,可怕得要爆炸!”

小刀小骨和梁大中、但巴旺都不敢再等。

目前冷血的傷顯然已不能再等。

他們直赴第二座山——暗房山。

——這四房山山勢奇特,就算他們要到第三座山“酒房山”去找溫約紅求醫,但也一定得先經過第二座山——暗房山。

既然經過暗房山,小刀知道“老字號”溫家也有一個高手住在“暗房”裏: 蟲二大師。

小刀決定先要探一探蟲二大師。

——說不定“三缸公子”溫約紅不肯醫?

——說不準蟲二大師能醫?

不管如何,他們叩響了“暗房”的門。

開門的時候,撲來一片黑暗。

直至主人掌燈而出,他們才看清楚屋裏的情形: 在目睹了“心房”之後,但巴旺已怪叫不已:“天啊!這是什麽房間,真可怖!” 現在他“有幸”目睹了“暗房”。

“我的媽呀,我的天啊!”這回他震怖地喊了起來,“天下有這種地方,太恐怖了!” 他總是誇張一些。

幸虧阿裏沒有來,他是連看到一只鳥飛過都得“啊”一聲的人。

所以但巴旺見沒人跟他答理唱和,也頗覺寂寞。

誇張的人從來怕的是寂寞。

開門的人見是小刀,立刻燃燈。

燭光推開黑暗。

于是,他們就看見了: 吃肉的魚、養魚的冰,還有這掌燈的人,竟是一個只見他的臉卻怎麽也瞧不見他腰身的老和尚!

和尚的臉在慘澄色的燭光裏,就像一團蠕動着的白坭。

小刀明明已吓得用力的抿着唇,但仍強自鎮定,必恭必敬的上前叫了一聲:“蟲二大師,我是小刀。”

當小刀離開“心房”要赴“暗房”之際,曾事先告誡過他們:“主持暗房的是蟲二大師,他早年自命風流,到了晚年,只怕脾氣要比八九婆婆更古怪。”

但巴旺幾乎又要叫“媽呀”了。

——一個八九婆婆已古怪得教他受不了了,何況還有個什麽蟲二大師! 他真深憾他那幾個結義兄弟沒跟他一道前來,不然,就有鬧子可瞧了!也罷,讓他日見面之際,他倒有說不盡的驚險情節、談不完的奇聞異事了。

“什麽蟲二?這種古怪的名字,不如叫‘蟲一’!”他那張口一朝不損人便準得睡不着。

梁大中笑了。

“你把風月去掉了旁邊,看看是什麽字?”梁大中提醒他,“小刀姑娘不是說過嗎,此人早年自诩風月無邊,光從名字,就知道他确是“無邊風月”了。卻不知何故,壯年時得了一場病,他從此遠離武林,躲在‘四房山’的‘暗房’裏收藏毒物,性情乖僻,也不知他因何如此。”

——原來如此。

但巴旺恍然大悟的說:“裝模作樣。”

小刀忙道:“待到了‘暗房’,你可不要亂說話。”

但巴旺吐了吐舌頭,又露出了他那三只鋒芒畢露的金牙。

一路上,他對小刀的話,無不言聽計從,唯唯諾諾,咿咿啞啞。

小刀叫他不說話,他就不說話。可是在見着蟲二大師之前,他還是可以說話。 他一向小事大誇張成了習慣,何況一上了“暗房山”,明明好端端的大白天,卻成了天昏地暗,但巴旺不小心一腳踩入爛坭裏,登時又哇哇大叫: “他媽的你奶奶的這是什麽鬼地方伸手不見腳趾我去你老子的娘……” 梁大中“噓”了一聲。

但巴旺不明白。

他居然還說:“噓什麽噓,我又不是在罵你,我是入他個黑抹抹烏漆漆的算什麽……” 梁大中小聲的道:“我沒關系。這兒有小刀姑娘。”

這回,但巴旺是會意了梁大中的話。

不幸,他又在灰暗中踢着了一顆大石頭。

他又忍不往破口大罵。

罵之前,忽然瞥見梁大中的眼神,于是連忙改了口: “我華山你的昆侖山!這兒敢情是一年三百六十四天沒出過太陽不成?他崆峒派的!滿山都濕漉漉的盡是青苔!我峨嵋派他的嵩山!”

小骨大奇:“你幹什麽?”

但巴旺說:“我在大罵。”

小骨更詫:“你罵的是什麽?”

但巴旺道:“你要我細說從頭麽?”

梁大中忙截道:“不行。你這種罵法,小刀姑娘還是聽得心裏分明。” “哦!那是我們‘五人幫’的罵人法。”但巴旺嘻嘻笑道:“我還有我自己獨樹一幟的罵法。”

話未說完,他已撲通一聲翻落下小潭裏。

“嘩啦”一聲,他那顆黑得發臉不分的頭,剛自水裏冒出來,就聽他罵道: “我++他的*,**你的*,**##***”

這次,小刀、小骨、梁大中一齊問他:“你說什麽?”

但巴旺見小刀也湊過來問,不好意思明說,只好一面抹去臉上的水漬,一面道:“我是說嘛……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好風飄……酒幹徜賣無……”

“山清水秀……太陽高?”小刀望望昏昏的天、暗暗的地,覺得眼前這個濕漉漉的黑個兒,敢清是剛從天外那顆的蜚簾星一不小心掉落下來的。

有但巴旺在,一路上便不覺惶惑,更不愁寂寞。

——有一個但巳旺,已這般熱鬧,“五人幫”要都齊全了,那還了得! 在灰黯得伸手只見八指的天色中,進入“暗房”,在這個外面黑得無法無天、裏邊黑得難以想像黑可以放肆到這樣子的房子前,敲了老半天門,門依然不開,象裏邊的人早已死了七八十年似的。

到最後,小骨叫了一聲:“痰盂一出,號令天下,黑白二道,莫敢不從。” 這回是但巴旺詫問:“你叫什麽?”

門卻“哇”的一聲開了。

像一聲人的慘叫。

然後他們就看見了“暗房”內的情況: 還有那個站在門口臉像塗了一層白垩的老人。

——蟲二大師。

蟲二寒着聲音問:“你們來幹什麽?我的毒是拿來收藏的,不賣人的。” 但巴旺忍不住問:“那麽,送不送人?”

小刀踩了他一腳。

但巴旺哇呀一聲,蟲二大師瞪了他一眼,滿頭白垩,只露出閃閃發光的眼。 小刀忙道:“他是我的朋友。”

蟲二大師道:“就沖着這點,我只毒掉一邊眉毛。”他說話的時候,大概是因為臉肌微微震動之故,臉上的“白坭”好像都要掉下來了。

但巴旺又露出金牙,咧嘴笑道:“你想毒我?可沒那麽容易……”話未說完,只覺左額有點癢,用手一抹,竟然抹下了一撮眉毛來。

整只眉毛都黏在手心!

但巴旺張大了口,連憤怒都來不及,已給震驚擊垮了。

蟲二大師道:“幸虧你說得快些,他笑的時候,毒已飄入他的喉裏,我及時收回大半,所以,他只掉一撮眉毛。”

然後他又問:“你們來幹什麽?是大将軍叫你們來的?”

他說話一點感情也沒有,而且聲音沉沉、郁郁、悶悶的,話象在地底裏發出來。 小刀溫婉的說:“請你治病。”

蟲二大師馬上就說:“我不治病。”

小刀仍然央求:“他中的是毒。”

蟲二大師臉上的白垩似又要裂開了:“哪門子的毒?”

小骨搶着道:“是老字號的。”

蟲二大師立即道:“不治。”就要把門掩上。

小刀這時就說了這些話:“大師,我認識京城裏一位青樓名妓,結為異姓姊妹,她很有本領,外號叫‘老天爺’,姓何。她在風月場所長了,識得一種法子,能把一些什麽不幹不淨古裏古怪的病,從什麽地方來,就從什麽地方收回去。她還善于琴棋詩書畫,六藝皆精,我就跟她說過了,我有一位風流倜傥的好叔叔,改天會去看她。大師,侍您有閑情下山時,讓我為你們引見引見,好嗎?”

蟲二大師聽了,那兩只埋在厚坭裏的眼頓時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來: “真的?”

他居然有點激動。

“當然是真的!”

蟲二大師伸手一抄,把冷血扯了過來,掀開他的衣襟,馬上就找到那最惡形惡相的傷口,登時臉色大變。

沒料,那傷口卻似惡作劇似的,呼地吐射出一線膿汁,直取蟲二的面門。 蟲二大師反應極快,右手衣袖一攔,已擋住了那膿汁,他左手中食二指骈指,迅速自袖子上端劃了一圈,那衣袖便像刀裁似的落了下來,他一腳挑起,将那沾了膿汁的衣袖,裹着幾顆石子,一齊踢落到屋左旁的泥淖裏,直沉下去。

他這才松了一口氣,可是語音更堅決了:“這種毒,我不能治,非我可以治!” 一面說話,一面把冷血拖入屋內,抓住冷血那只給蚊子叮過一口的手(現在傷已轉入身上,手背已毫無傷痕了),往那養着魚的冰塊就是一按。

只聽冷血悶哼一聲。

然後蟲二大師把冷血“抛”了出來,梁大中、但巴旺連忙接住,只見冷血那只手紫紅一片,像給灼傷了一樣。

但巴旺怒道:“你……這算什麽治病!”

蟲二大師仍只說那一句話: “不治了,不治了。我沒有‘一元蟲’,我不治了。”

這一次,他還砰地關上了門。

但巴旺火大了,他想踢開門沖進去。

梁大中抓住了他肩耪。

但巴旺一沖不去,再沖也是沖不開,到第三四沖時已是好勝心強,立意要跟梁大中比比功力。

梁大中不想跟他意氣用事下去,只好放手,但巴旺收勢不住,真的就撞向暗房之門。 眼看但巴旺的身子就要撞在門上,陡然,門又慘叫一聲打開了,那象滿臉塗上白垩的蟲二大師又驀然出現,只陰風陣陣的問了一句:“你又要我毒掉你另一片眉毛?” 但巴旺一聽,魂飛魄散,半空一個翻身,連打三個筋鬥,遠遠落下,還用手緊緊按住另一只完好的眉毛,牢牢的閉着口。

蟲二大師寒着眼巡逡了全場一遍,仿佛給他眼光觸及的不成冰也得變黑。然後他才抛下了一句話: “找溫約紅試試看吧。”然後又關上了門。

關門的時候,那門發出的聲音開門時有點不一樣。

開門時像一聲慘叫。關門時是一聲慘笑。

四十、愛之病,恨之病

但巴旺怒不可遏:“他怎能置別人生死不理……就這樣掉頭而去呢?”說着又想去踢門。

梁大中勸他罷手:“我看他不是不想治,而是治不了。”

但巴旺走前幾步,摸摸眉毛,又撫撫已經沒有眉毛的眉,悻悻然的說:“要不是你們拉着我、勸着我、阻着我,我早已把那老而不死的骨頭一根根拆下來當筷子使了。” 小骨沒好氣的道:“去呀,誰拉着你了?”

但巴旺的一張黑臉,登時黑裏映紅,怒道:“你……”

梁大中忙岔開話題:“看來,剛才‘心房’的八九婆婆和現在‘暗房’的蟲二大師,對兩位都很尊敬,恐怕還不止為了令尊之故吧……小刀姑娘的話,有些我還沒聽懂呢。” 小刀幽幽一嘆,說,“梁先生果爾明察秋毫。八九婆婆在四十年前的‘長安浴血’裏,同行八十九名同門俱在斯役喪命,八九婆婆雖得以幸免,但溫家的人卻很鄙薄她。他們一家講究‘戰死光榮,敗逃可恥’,所以把她逐出‘老字號’……”

但巴旺覺得這件事也關他的事。

“可笑啊可笑,”他行吟似的說,“寧可要烈士,也不要活人!戰死了有什麽用?活着的才有作為!竟有這樣的門規,幸好我不姓溫。”

他一面說,一面摸着剩下來的那只眉毛,很是珍惜。

忽然,大門一開,裏面的黑暗撲了出來。

但巴旺手舞足蹈,連攻七招、守十一招、閃十六招、退二十一步,卻仍覺給黑暗擊着了,搞了半天,才弄清楚自己頭上給一張黑色大氈罩住了。俟他發現之時,粱大中已趕過去替他揭開了黑氈。

但巴旺早已給驚吓得氣喘咻咻,一面揩汗,一面大罵:“暗箭傷人,黑布罩人,算什麽好漢!”

一抹之下,另一只眉毛又應手而落。

那棟黑門又嘩呀一聲關了起來。

在門縫未合攏之前,那陰恻側的聲音還說了一句: “你才沒資格成為溫家的人。”

但巴旺又要大罵。

這回他兩條眉毛都不見了,誰都看得出他這次是不罵則已,一罵則不止出口傷人,恐怕還會出手殺人哪。

所以小刀和梁大中把他半拖半拉的推走了。

推向“酒房山”。

——中了毒的冷血,這回就由小骨背着走。

往暗房山到酒房山,有一段路程。就在這段路上,小刀向梁大中說明了其中奧妙。 “八九婆婆并未戰死,所以給‘老字號’的人遺棄,天下雖大,無地容身,因誰也不敢收留她,誰也不想得罪毒名滿天下的溫家高手。可是,八九婆婆又需負責制毒,要制造毒藥,非要有隐蔽安全之地不可。溫家的規矩是:如果制毒的制造不出新的毒物、藏毒的不能保住獨門的毒藥、下毒的不能創造出更新的下毒方法、解毒的不能一一破解毒性,那麽,各路負責人便會給嚴格處分,慘不堪言。八九婆婆走投無路,只好來求我爹爹……” “所以你爹便收容了她?”梁大中道。

“由于我爹在朝廷好歹也是個上将軍,一向只在江湖上活動的‘老字號’溫家,也不得不顧忌幾分,所以八九婆婆得以安心住在心房山上——那是我爹的地方。” “他只不過是想收買人心,為他效命罷了。”但巴旺不是沖着驚怖大将軍畢竟是小刀的父親這一點上,只怕還有更多難聽的話要沖口而出。

粱大中只低沉的道:“再壞的人,也有他良善的一面。大家看他大奸大惡,說不定,也有些人認為他大忠大義呢。”

但巴旺反唇相譏:“那麽,天下豈不是黑白混淆,無曲直可言了?” 梁大中正色道:“大是大非的骨節上,仍然要分得一清二楚的。這是看人的要點。” “不是要點,而是要命!”但巴旺聳了聳肩說,“大是大非卻最易衆說紛纭、各執一辭的。”

梁大中笑笑:“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天理。”他顯然不欲與但巴旺争辯下去,轉而向小刀道:“所以,八九婆婆怕連令尊都要迫她搬遷,所以便對你千依百順了?” 小刀嘆息:“因此,我看八九婆婆,确是治不好,不是不想治。”

梁大中道:“蟲二大師也是如此?”

“蟲二大師早年風流,據娘親告訴我,蟲二太愛風流,後來害了場病,什麽藥都治不好。我那時還笑着跟娘說,蟲二因愛得病,所以得的是愛之病,豈不真的病也風流麽?娘卻戚然的說,你小孩子不懂,以為愛之病真的那麽好玩的嗎?況且,蟲二風流自賞,到處拈花惹草,這也不叫愛。可是,蟲二得病以後,他用盡‘老字號’解毒之法,求遍了‘老字號’解毒高手,用了兩百五十二種解毒之法,都治不好,後給‘活字號’第一高手溫暖三以毒攻毒之法暫時制住了。可是,蟲二在這十年間,一共害了一千五百四十一場小病,把他病得忍無可忍,于是性情大變,性格古怪,從愛之病,終于成了恨之病。”

“原來如此。他的病既然是從歡場得來的,那麽,解鈴還需系鈴人,他的病的解救之法,很有可能也來自風月場所了。”梁大中恍然道,“難怪剛才姑娘告訴他‘老天爺’何小河有解救之法,蟲二大師馬上就動容了。”

但巴旺不提到蟲二大師猶可,一提蟲二的名字他就暴跳如雷:“他那副尊容還有容可動!簡直像塗上一層白垩一樣……”

小骨忽道:“不是簡直,而是根本就是塗上一層白坭。”

但巴旺一怔,失聲問:“什麽?”

“他得了病,五官都腐了七七八八,不塗上一層白坭,不把你吓瘋了才怪呢。”小骨說,“我們小的時候,他還五官俊朗,後來逐步抹上白坭,現在,只剩下了一對眼,樣子都看不見了。”

但巴旺一時沒話可說。

他嘴巴殺氣騰騰,心地卻軟,一聽蟲二大師病得如此之重,未免可憐,狠話就說不下去了。

梁大中喟息的說:“要是這樣,蟲二大師因也有所求,要是能救,早就出手相救了。” 小刀秀眉微蹙:“八九婆婆和蟲二大師,畢竟都不是‘活字號’解毒一宗的高手。” 梁大中道:“現在只有靠‘酒房山’的“三缸公子”了。”

小刀很有點擔心的說:“要是溫約紅不肯醫,或者治不好,那就麻煩了。” 由于她穿着鵝黃色的外衣,所以連憂悒的時候,都有鵝黃色的亮麗。這時,他們已離開“暗房山”,進入了“酒房山”。原來的天昏地暗,已轉成了天亮雲開,黃昏美景。 “酒房山”的山巅,遠看去只象一只大饅頭,走到近處,才發現有好幾個大縫隙,組合起來,像一只有九只趾頭的豬腳一般。

小刀笑道:“酒房山原名‘九房山’,後來因為“三缸公子”溫約紅來了,這兒才成了‘酒房山’。”

她輕輕笑的時候,也有重重的愁。傷的人與她非親非故,她還是放在心頭,說笑是因為要減輕衆人心頭的沉重,可是還揮不去遮不掉輕輕的愁。

忽然,只聽‘呸’的一聲。

衆人四顧,誰也沒發出那一聲“呸”。

——誰都不會去“呸”連哀愁都亮亮麗麗的小刀。

衆人的眼光,又落在冷血的“傷口”上。

“傷口”都不見了。

冷血的肚子隆起,像懷了孕一般,又像充了氣一樣。

——毒,都跑到冷血體內去了。

“要弄倒一個人真容易,要把他重新救活卻很難。”梁大中嘆道,“要殺害一個人才,槍一搠就了事了。但要培植一個人才,十年、百年,都可遇不可求。”

他感慨的道:“可是,我們的朝廷,總是不會珍惜人才,這樣的江湖,總是在殘害人才。”

四十一、傷口怎麽不見了

他們到了第三座山: 酒房山。

在三大缸上好陳年醇酒之前,他們找到了溫約紅。

自從“唐方一戰”、“蜀中唐門”之役後的溫約紅,一晃眼又是許多歲月過去了,佳人渺矣,念茲在茲,颠狂剎那,悵惘一生。與其淚向愁人滴,雨向愁雲依,他仍選擇了酒,恩山義海,不如一醉;百年千古,不如一睡。

他俊俏依然,風流樣子,不減當年,只突着漸漸明顯肚皮,象在腰間挂了一口水桶。 見着衆人,他也不理,只咕哝道:“又是叫我醫人吧?這人恰好了,也不過是下山傷人,傷人不死,又給我醫,我自己尚且自醫不及,那能醫那麽多的人!” 這回是小骨率先說話:“溫三叔,你忍心見死不救麽?”

溫約紅索性閉上了眼睛:“我什麽都看不見。”

小骨忿然道:“閉上眼睛,就算看不見?捂着耳朵,就算聽不見?那麽,我放火燒了酒房,你也一無所聞?”

溫約紅馬上像批準了一件小事似的點了頭,“好好好,你去燒吧。天大地大,其實一生何求?何必何苦,我本一無所有。”

小刀上前一步,說:“如果我砸了你的缸呢?”

溫約紅忙攬住了瓷缸:“不行不行,這是好酒,今夕何夕,千般冷落,都要靠它消乏了。”

但巴旺見出溫約紅的弱點,立即威吓道:“你若是不治他的病,我就砸了你的酒缸!” 誰料溫約紅也不怕威脅,反而坦然的道:“好,你砸吧。你若用手砸,我就毒斷你五指;你若用腿砸,我就把你毒成瘸子!”

梁大中生怕但巴旺真的硬幹,連忙勸阻。自己一行人畢竟是來求醫的,而不是來結仇的,要是對方不服氣,縱然仍肯答應治病,只怕也不會盡心盡力。所以一面扯住但巴旺,一面做好做歹的說: “溫公子,你要什麽條件才肯給人治病?”

“好,看在小刀、小骨的份兒上,”溫約紅斜睨着眼,說:“誰能一個兒一口氣喝完我的‘胭脂淚’、‘金蓮奴’和‘追君命’三大缸酒而不醉,我就試着治治看。” 梁大中臉有難色。

——誰都知道溫約紅的酒量。

——他劃出的“道兒”,誰敢真的對着幹!

小骨卻道:“為什麽要喝酒才治病?喝酒是喝酒,治病是治病,這分明是兩回事。” 溫約紅翻着白眼反問:“為什麽要我冶他的病?他是他,我是我,這分明就是兩個人。”

小骨忒也伶牙俐齒:“你是人,他也是人,人若有事,理當幫人。酒不是人,人也不是酒,為了喝酒不救人,這還算人嗎?”

掌聲。

但巴旺為小骨鼓掌。

——他越來越喜歡這小老弟了。

溫約紅也面不改容:“我不喜歡沒有豪情的人。人無豪氣,生不如死。敢喝酒的人比較真誠、不防範、不造僞。我愛跟真誠的人交友。你們若不敢喝我的酒,就是沒誠意,而且不夠豪清。既沒誠意,就不是我的朋友;既無豪清,談不上是一個完整的人,那我又為什麽要為你們治病?”

溫約紅侃侃而談,但巴旺停止了拍掌,梁大中也楞住了,不知怎麽回答。 ——偏偏在場的,沒有一個人是善飲的,叫他們上天入地、刀山火侮,他們恐怕眉兒都不蹙一下,但叫他們喝酒,那比叫他們喝尿還苦。

小骨卻毫不猶豫的道:“酒不過是人造的,人要靠喝了它才有豪清,那麽,這種豪情,也虛假得很。有本事,有本色,就是滴酒不沾也夠豪夠真,那才是好漢所為!” 然後他還說:“真不明白,為何歷來總把能喝酒的和好漢子擺在一道!一道是竹筍,一道是人參,八輩子也扯不到一塊。喝酒的孬種混蛋,多的是;不會喝酒的英雄,難道變成狗熊?你這麽大把年紀了,怎麽還如此腐迂?”

大家一時都靜了下來。

——将老虎逼上山,将烏鴉逼上樹,這種事,聰明人是不會做的。

——要一個人老臉拉不下來,實在不是件聰明的事。

小骨顯然不聰明。

他很直。

但巳旺忍不住悄悄走過去,悄悄的拍了拍小骨的肩,向他的鼻子伸出了只大拇指:“沒想到你象我一樣爽快。”

梁大中忍不住道:“爽快的弊病是容易得罪人。”

但巴旺登時惡容相向:“你別欺他小個子,他說的可是合情合理。” 梁大中道:“這世上多半的事兒,沒有合不合理,只有人家理不理你。” 這時,那個拉長了臉,正黑曰黑臉的溫約紅忽然沒好氣的道: “病人呢?”

小刀、小骨、梁大中、但巴旺喜出望外,七手八腳的把冷血擡到溫約紅面前。 他們扒開冷血的衣服。

他們頓時給眼前的情形震呆住了: 沒有傷口。

——傷口竟然不見了。

傷口怎麽不見了?

——傷口去了哪裏?

——難道要在城樓下貼一張尋傷口告示:傷口,你在哪裏?

溫約紅一看,眉皺得緊緊的,像要在印堂糾結了幾個十字。

小骨、小刀、梁大中、但巴旺怕溫約紅誤會:以為他們耍他,連忙七嘴八舌的解釋。 溫約紅卻搖手示意:“我明白。他中的是黑血和紅鱗素兩種毒物。”他還用手指了指冷血的手背:“他第一個傷口是在這裏。”

不由得小骨、小刀、但巴旺、梁大中不由衷佩服。

“可是……我不能醫。”溫約紅顯得很為難也很難過的樣子。

“為什麽!”四個人一齊叫了起來。

“要醫的話,首先要放毒換血。”

“那就換血。”

“去掉毒血,要換上新血。”

“我們四人有得是熱血。”

“問題有兩個:一是放血時,只放毒血,否則血流盡了,人也完了,二是換血不能過多,別人的血,不一定能在病人體內适應,可是,如果要盡去毒血,就一定得要一口氣更換大量新鮮的血。”

“那豈不是……沒希望了嗎?”

“有。‘一元蟲’。”

“對!一元蟲,你快拿‘一元蟲’來治他呀!”

“所謂‘一元蟲’,是‘南甜、北鹹、東辣、西酸’四種蟲,合起來,東南西北,共成“一元”。我只有“東辣蟲”,還要其中三種蟲合并,才能稱作‘一元’。它們其中兩種的功效可以吸去毒血,另外兩種能把自身跟人完全相同但又絕不受人體排斥的血液轉換進去,正好化去‘黑血’的毒質,中和‘紅鱗素’的毒性。”

“天!一元蟲也有那麽多講究!”但巴旺叫道:“要是千元蟲豈不是吓死人了!” 小刀急問:“那麽,其他的‘南甜蟲’、‘北鹹蟲’、‘西酸蟲’在什麽地方可以找得到呢?”

溫約紅悠悠的道:“就在四房山。”

四人又一起叫了起來:“四房山!”

溫約紅說:“你們可知道為何我們‘老字號’四人,入住‘四房山’後,盡管不一定相處和睦,但都不願再搬了?主要原因便是:此地可以培植四種不同的‘一元蟲’!” 梁大中道:“你的意思是說……”

三缸公子道:“不是我不願意醫治這人,可是,除非心房山山主、暗房山山主和乳房山山主都肯把他們自己培養的‘一元蟲’拿出來,否則我也沒有辦法。你們是從山前過來的,想必已見過八九婆姿和蟲二大師了,他們有沒有出手相救?”

“他們都說治不好。”小刀道:“都說只有你才能救。”

三缸公子搖首感慨地道:“看來,他們是不想救人的了。”

小骨怒道:“他們不救尚可,還把病人的手硬塞入那些養滿了古裏古怪的魚那兒,讓那些魔鬼魚不是咬就是啃,簡直是落井下石……”

溫約紅忽然臉色一變,象喝了酒似的,額頭綻出了紅光,本來一向沒精打采的樣子,現在驟然虎虎生威,象換了個人似的。

他一把揪起小骨,問:“你說什麽?”

小骨不明所以,只怔怔的道:“我說什麽?”

溫約紅急道:“你說他們把病人的手遞給魚咬而噬之?”

小骨傻呼呼的還沒會過意來,只說:“是啊,給魚咬啊,那些鬼魚!” 小刀怕溫約紅發酒瘋,會傷害自己的弟弟,一面戒備着,一面叱道:“這又有什麽不對了?”

溫約紅卻忽然放了手,哈哈縱聲笑了起來:“你們可知道那些是什麽魚嗎?八九婆婆養的是‘怒魚’,蟲二大師養的是‘救魚’,即是所謂的‘北鹹蟲’和‘西酸蟲’。他們用魚去碰病人的手,就是替傷者吮毒——只要加上三罷大俠的‘傷魚’,還有我的‘忙魚’,那就大功告成!‘一元蟲’齊全了!”

大家從溫約紅喜極忘形的歡愉樣子,這才明白,原來這寂寞的書生的救人之心,要比他們還熱,要比他們還切。

——大概這世上大多數的熱心人、熱血人,因受過挫、受過傷,所以,就算在幫人、助人、愛人之際,也仍然是冷冷漠漠,不是只動心不動情,就是只動情不動心,就算動心動情,也得要不動聲色。

四十二、一元蟲

“怒魚、救魚、傷魚、忙魚,加起來就是‘一元蟲’?”

“對。其實‘一元蟲’不是蟲,而是魚。當然,你也可以說,那些魚不是魚,而是蟲。”

“那些古裏古怪的魚竟然就是……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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